宿羽之名,源于倦鳥歸巢。
整體而言,這座掩映在山林之中的宮殿環境清幽,風物美麗,是一個不錯的頤養性情的地方。
從天子下詔的那一刻起,襄城、潁川、河南、汝南、南陽五郡就征發了六萬丁壯。
有人開始整修道路,不僅僅是宿羽宮,從梁縣到廣成宮再至宿羽宮的驛道坑洼之處,盡皆填平。
有人收割干草,清理雜木,轉輸資糧,將草料倉、柴房、邸閣徹底填滿。
還有人將不經常住人的房屋打掃了一番,門窗、屋頂之類多有修。
最后,趁著冬季枯水期,廣成澤稍稍有些失修的陂池、堤壩得到了維護,河道、灌渠也被徹底清淤,甚至新開挖了一小段,以應付逐年滋長的戶口。
六萬丁壯在冬月十五前后走了,隨后便是從河北趕來的右飛龍衛府兵四千八百人、從平陽、河東、弘農趕來的黃頭軍四營各一部計萬人,這些人屯駐在廣成澤附近,從外圍三十里開始,層層駐防,設卡查驗。
一連忙活了好幾天,直到圣駕抵達前夕,整個廣成苑才徹底平靜下來。
冬月十六,原陳郡太守、現太常寺少卿華恒抵達了宿羽宮碧霄殿,召見了來自諸郡的士人、商徒。
土人、商人這個群體,其實還是有一定重合度的。
大家族分工明確,有人做官保駕護航,有人治學打響名氣,有人經營莊園維持家族根基,有人操練莊客部曲以為武備。
而在靠近大城市或者比較富庶的地方,莊園內有一定數量的糧食、布匹、果蔬、牲畜剩余,或者林木等經濟作物用不掉,就會想辦法賣掉,這些在家族里面都有專人負責。
平原華氏的華迎之就是這樣的人了。
曾祖華虞,晉尚書令、開府儀同三司,已故。
祖父就是眼前這位華恒了,晉駙馬都尉,梁陳郡太守、太常寺少卿。
父親華俊,原本在家治產業,開國后去一河之隔的濟陰郡當了個縣令。
而他華迎之,本來該出仕了,家族也有門路,但現在情況起了變化,他要為南下江東做準備。
坐在他身邊的是一位名叫胡毋休的年輕人。
華恒目光自孫子華迎之身上掠過,看向胡毋休,擠出了一點笑容,道:「智周,老夫還擔心你嫌路遠就不來了。甚好,天子昨日道次館驛,還問起你了。」
胡毋休一聽,受寵若驚,立刻起身行禮,道:「得天子垂顧,誠惶誠恐。」
華恒見他這副模樣,笑了,道:「一點不像你父祖放達。」
呢,當然不像了,畢竟不是親生的。
想當年,胡毋輔之管不住自己的嘴,就是喜歡喝酒,喝個不停,最后把身體喝垮了。
他兒子胡毋謙之酗酒更厲害,不到三十歲就死了,竟沒比父親多活幾年。
父子兩人都死在酗酒上面,讓人胃嘆不已。
胡毋輔之本有大機緣。
今上非常嘉賞他的文采,常用為書記,引為近臣,奈何奈何。
胡毋謙之娶瑯琊王氏女,無后,于是過繼了族子胡毋休為嗣。
此人與胡毋輔之、胡毋謙之父子完全不一樣,但因著福澤,依然能得到天子垂問。
但胡毋休才學一般,也不會經營名聲,早早就開始居家治產業,竟是放棄仕途一脈了。
可惜!
胡毋休身旁則是濮陽成公。
前晉有成公綏,得張華賞識,位列國子博士;又有成公簡,任太子中庶子、
散騎常侍,后奔茍曦,俱死;還有成公忠為關內侯,成公苞為賈南風私府丞、黃門中郎將,成公重為大鴻臚等。
至本朝,成公段為將作大匠。
這個成公就是成公段之孫,同樣居家治產業。
華恒一一看過去,和每個人都略略說了幾句話,摸了摸底,許久之后才離去他一走,場中先是靜了一會,繼而熱鬧了起來。
來碧霄殿的眾人,整體比較年輕,最大也不過三十多歲而已,且多在族中治產業,不入仕途,沒那么多顧忌,說話比較隨意。
「山下材官南北二莊也住了一些人。」有人說道:「多來自雍秦并涼四州。
「不止。還有胡人豪族呢,什么折掘氏,聽都沒聽過。」
「永嘉倉城那邊是什么人?」
「我等隨從都安置在永嘉倉城,你不知道?」
「原來如此。,身邊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要不我也住永嘉倉城去。」
「多少人想來碧霄殿還沒機會呢———」
吵吵之中,華迎之悄悄湊了過去,道:「智周,過幾日清談,可有所準備?」
「還不知道天子要談什么呢。」
「不是講了么,‘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華迎之說道。
胡毋休聽了有些沉默。
這是《管子》里面的話。聽聞諸皇子必讀《管子》、《鹽鐵論》、《商君書》,可窺邵氏家族教育一斑。
這句話里面,士農其實都是捎帶的,真正要提的是工商吧?
而今北地太平,地廣人稀,只要不連年征戰,沒有永嘉、神龜年間那種駭人的天災,整體來看糧食還是夠吃的。天子又在北地度田,可想而知,工商之人會迎來較大的機遇。
其實族中也談過此事。
泰山郡還沒度田,但這是遲早的事情,莊園解體之后,以胡毋氏為例,能保有幾百家莊客就不錯了,且多集中在主支,旁支別脈的日子怎么過,大家都沒有頭緒。
要么造反,逼迫天子讓步,要么就南下江東,開辟新莊園,沒有第三條路。
但開荒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甚至有可能虧損一一帶幾百家莊客南下,一場疫病整不好就死一半人,莊園也開辟不下去了。
如果在開荒的同時,再搞些能快速回本的買賣一一甚至只要能回一部分本就行一一或許整個過程能更容易一些。
再者,而今大量奴婢被送到汴梁售賣,如果能經商致富,便有錢買更多的奴婢,對開荒大業有利。
從這個角度來看,天子其實也是在為北地豪族南下掃清障礙,提供便利,減輕他們對度田的抵觸心理。
「清談何人主持?」胡毋休突然問道。
清談不是議事、問對,而是一場閑談聚會,有時候甚至士女也會被邀請過來,形式比較輕松、隨意,會準備好各種茶酒吃食,搞不好還有歌舞助興,但基本的主家或主持之人還是有的。
他們會引導話題,維持秩序,不令整場清談離題萬里,或者說什么犯禁的事情。
胡毋休就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丞相王夷甫。」華迎之說道。
胡毋休愣了一下。
那這就不是尋常的清談了,而是帶點國政的意味,正所謂「共商國是」是也。
胡毋休拱了拱手,表示感謝,他得好好想想了。
「卻不知陛下與會否?」成公在一旁聽得入神,出言問道。
華迎之看了他一眼,道:「必來。但多半如晉陽論道那般,最后參會,一錘定音。」
成公懂了。
他沒參加過普陽論道,但聽說過這事。
那一次,還是梁王的今上讓武人侵門踏戶,成為一股讓人難以忽視的勢力。
今大梁已經開國,朝中一堆武人出任高官大將,便是成果。要知道,在以往,便是征鎮安平、四中郎將多半都不是武人來當,而是世家大族子弟,更別說刺史、都督了。
后朝史官治書,必然繞不過晉陽論道。
今又有「廣成論道」,卻不知會造成何等深遠的影響。
而在碧霄殿眾人方才提到的材官莊內,吵鬧聲似乎更大。
原大將軍府金曹母丘祿行走于眾人間,所至之處,不斷有胡人酋豪與他打招呼。
母丘祿笑瞇瞇地一一回應,時不時停下腳步,與人交談。
他似乎會說一點烏桓語、鮮卑語、匈奴語,交談起來沒有太多的阻礙,更引起了一波波的好感,氣氛更加熱烈。
「普骨,今年的‘臘配’收到了吧?」見到普部貴人普骨聽時,母丘祿立刻問道。
所謂「臘配」,其實就是做生意的分紅,因為固定在每年臘日發放,故稱「臘配」。
今年還沒到臘日,但買賣其實早就結束了,母丘祿令人先把代國那一眾貴人的分紅算出來,提前一個月發下。
「今年不少啊。」普骨聽熱情地迎了上來,大笑道。
他脖間的金鏈子更粗了,而且變成了兩根,兩只耳朵上的金耳環也換了,個更大,更重,以至于母丘祿擔心會不會把耳朵扯壞,但人家好像不在乎,要的就是這股氣派。
母丘祿看過賬本,給普骨氏分了絹四千余匹、錢千五百貫,還饒了點中原常見而草原沒有的日用品,大概價值幾百貫的樣子。
沒辦法,錢絹不足,商行手里砸了一大堆糧食,都不知道怎么處理。原因無他,洛陽、汴梁、郵城等地采買草原貨物的官民,非常喜歡用糧食來買東西。
而糧食每多存一年,價錢就要賤上幾分,絹帛也差不多,都不如銅錢保值。
所以,做到最后,有些買賣都不敢做了,怕虧本一一國朝商事不振,錢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為了給你們準備臘配,真是費盡心力。」母丘祿看了眼普骨聽的金鏈子,
道:「幸好九月時朝廷出了一批絹帛,把糧食買走了,不然我都發愁。」
普骨聽笑了笑,道:「那批糧食送去淮南了吧?」
母丘祿一愣,道:「你怎知道?」
「我家出了兩千騎,能不知道?」普骨聽說道:「這會大概已在淮南賣命廝殺了吧。”
「得了江東,你的臘配更多。」母丘祿說道:「此番出兵,不虧的。」
一名鮮卑騎兵,出發前就給兩匹絹,戰后再依據戰功發放賞賜,倒也不是白驅使他們打仗。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就不全是錢的事情,不然的話,山避山彥林直接加價,豈不是能令這些鮮卑騎兵當場倒戈?
「以前你這么說,我不信。」普骨聽笑道:「得了幾年臘配,我信了。大單于趕緊打下江東吧,我倒要看看臘配能不能上一萬匹。
母丘祿亦笑。
錢之一物,能通神,無往而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