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九十三章 歷史的玩笑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晉末長劍   作者:孤獨麥客  書名:晉末長劍  更新時間:2025-01-23
 
“嗞啦”之聲連響,一塊塊細環餅在油鍋中走過,瞬間變得金黃——不是,翠綠。

其實顏色已經變淡很多了,蓋因坊市中所用荏油質地很好,又經過多重過濾,再不是那種綠油油的膏狀物。

今天是四月二十日,洛陽坊市開始的第五日,邵勛帶著皇后庾文君及淑媛毌丘氏,以及幾位還沒安排差事的皇子,在沒驚動商人們的情況下,來到了坊市西北角的閣樓頂層。

帶庾文君來純粹是陪著她散心。

帶毌丘氏來同樣是覺得以往過于忽視她了,心里愧疚,想補償她,絕不是因為她兄長毌丘祿是大梁商業戰線領軍人物,更不是因為她族人毌丘奧任晉益州刺史、巴東監軍。

至于皇子們,當然是來感受金錢流動的氣息的。

不過,率先進入他們鼻尖的則是午飯的香味——

炸好的細環餅被端上了桌。

邵勛輕嗅著香氣,和庾文君沒話找話道:“可還記得當年許昌的壓油翁?”

“夫君從洛陽宮中請來的?”庾文君問道。

“正是。”邵勛說道:“他一個兒子被揭發花錢請人代役,后來被征發轉輸糧草,摔落山谷時被車壓在身上,死了。另有一兒一女在大役那年病死,于是家業傳到了女婿手上。此人名鄭虔,非滎陽鄭氏子弟出身,乃陳留八角龍驤府府兵子弟。而今他已是許昌一富商,靠收紫蘇、白蘇榨油售賣為業,分甲乙兩等荏油,行銷潁川、襄城、滎陽、汝南等郡,名氣漸大。”

“夫君怎認得此人”庾文君奇道。

“在廣成澤見了一次。”邵勛說道:“談起昔年舊事,頗多唏噓。他今天也來了就在那邊。”

說罷,手一指。

庾文君從窗口望去,卻見一座掛著“油”字大旗的鋪子前,一中年漢子正與幾人口沫橫飛地爭論著。

從隱隱約約傳來的聲音可以聽出,雙方在爭論價格。

鄭家的油坊旁邊還有幾家經營同類產品的店鋪:售賣荏油、麻油、胡麻油。

麻油(芝麻油)產量很少,價錢昂貴。

胡麻油(亞麻油)產量很大,價錢很便宜。

荏油產量不大不小,價錢適中。

后者是最近二三十年異軍突起的,在河南一帶比較流行。

以往也有荏油,但質量不行,整體呈半凝固的膏狀,味道也不好,多做發油或燈油。現在已很不一樣了,從洛陽宮中流傳出來的技術在潁川、襄城、洛南一帶漸漸傳播,荏油異軍突起,大量侵蝕胡麻油的市場。

如果仔細算一算食用油產量的話,如今的河南比起三十年前,肯定是大大增加的,主要是荏油大量進入市場,把其他油的價格都打下去了。

而紫蘇、白蘇都沒有人專門種植,但屋前院后或荒郊野嶺之中,總能找到許多,收回來拿去油坊那里換油,或者直接拿去集市上售賣,對家中用度不無小補。

可以說,邵勛人為地往市場中多添加了一種食用油,供給側大增,給老百姓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油坊前的爭論持續了好一陣,最終以鄭虔“滿臉痛苦”的讓步結束。

幾位客商簇擁著他前往衙署那邊,登記買賣。

武學生充當的錄事筆走龍蛇,在幾人的賬簿上記下了進出,然后分別用印,一份留底,一份交由他們帶走。

做完這筆買賣后,鄭虔滿臉笑容地回了自家油坊。

妻兒紛紛上前,端水的端水,擦汗的擦汗,殷勤備至。

不過還沒休息多久,又有兩人過來了,于是新一輪砍價開始。

“看到旁邊那幾家油商的臉色沒?”邵勛又道。

庾文君看了眼,噗嗤一笑。

面如鍋底!

虎頭夠著頭看了眼,然后咧嘴大笑,道:“他家妻兒沒端水擦汗。”

其他幾位皇子也湊了過來,看完后神色各異。

邵勛看向兒子們,問道:“你們說,他們該怎么做?”

虎頭大大咧咧道:“一點不難。當年阿爺以多帶徒弟為條件,資助鄭虔的外舅開油坊,而今多散在潁川、襄城二郡,洛南、滎陽、陳郡怕是也有。想想辦法學唄。不學就賣不出去,他家油是油,你家油是膏,這怎么賣?”

“花錢學。”春郎說道。

“學。學完了回去改,不然明年來此市,還是賣不出去。”梁奴說道。

其他人基本是這個意思。

邵勛笑道:“你看,把他們湊在一起,誰好誰壞,一目了然。賣不出去的人就要知恥而后勇了,不學到真本事,以后就別做這買賣了。你們說說,這樣是不是對全天下都有好處?”

“是。”眾人紛紛點頭,明擺著的事情。

“不過——”邵勛話鋒一轉,又說道:“如果不學,一時半會也能茍延殘喘下去,鄉間百姓還會買,就是大不如前了。”

“為父稱之為‘競爭’。若沒有商徒四處轉售,而是莊園自收自榨,則油品參差不齊,甚至幾十年、上百年沒有任何變化。荏油如此,其他物事又何嘗不是呢?沒有商徒間的競爭,很多物事就難以提高。”

“為父說這個,不是讓你們去學榨油或做機巧之物,那是工匠的事情。你們將來若為官一方,要做的是呵護商徒,讓他們競爭。張家的荏油品相好,還便宜,李家奮起直追,讓他家的油品相更好、更便宜,這便是你們要做的事情。”

“阿爺,若有人巧取豪奪呢?”虎頭說道:“不過一介商徒而已,他搶我買賣,斷我財路,我羅織罪名把人抓起來不就行了?”

邵勛笑道:“虎頭你能想到這層,很不錯。梁奴,你可有解法?”

梁奴思索了下,道:“阿爺,若做這買賣的家族世二千石,怕是沒這么容易羅織罪名吧?”

庾文君聽到這里,看了梁奴一眼,又看看邵勛,臉上滿是別樣的意味。

“哈哈。”邵勛笑了笑,道:“梁奴說得沒錯。為父曾經一度想鏟除士族,后來發現這是不可能的。既如此,那就因地制宜。譬如你們二兄,母家范陽盧氏,河北名門;妻家范陽祖氏,世二千石。這兩家做起荏油買賣,可謂旗鼓相當。若他們的姻親清河崔氏、中山劉氏——哦,中山劉氏敗落了,那就加上平原劉氏、平原華氏、樂陵石氏這些大族,各自加入競爭,會怎樣?”

“或許會各自劃分地盤,各賣一郡或數郡。但久而久之,當河北地界上出現五六種荏油,而品相、價格懸殊時,就會有人鋌而走險,把品相好價格又便宜的荏油穿郡過縣,販往他處。到了最后,出產那些品質差又奇貴無比荏油的家族,或出于顏面,或別的原因,被迫跟著學習,那就都有提高。”

“當然,實際可能更復雜。但有人競爭總是好的,慢慢都會有進益,比一潭死水強多了。這就是商徒的用處,可千萬不要小看。給他們一片天,沒人敢說天下會變成什么樣。”

好大兒們聽了,各有所思。

庾文君則皺了皺眉,道:“夫君,‘鏟除士族’這種話要慎言。”

“知道,知道。”邵勛笑道:“我還在給士族謀福祉呢,誰敢說我要鏟除士族?整個南方都許給他們了,還要怎樣?來,來,吃荏餅。”

邵勛拿筷子夾起一塊,送到庾文君嘴邊。

庾文君把頭向后一仰,瞟了眼孩子們。

“阿爺,我不吃了,找童千斤帶我們走走,這里太悶了。”虎頭起身,招呼兄弟們下樓。

眾人嘻嘻哈哈,跟著一起走了。

庾文君臉都紅透了不過不再拒絕了,而是輕輕咬進嘴里,吃了起來。

“璇珠也來一塊。”邵勛又夾起荏餅,送到毌丘氏嘴邊。

毌丘氏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吃了。

“夫君,你要是一直這樣多好。”吃完一塊荏餅后庾文君輕聲說道。

邵勛看著妻子隆起的小腹,心中一軟,道:“夫君知道錯了,以后改好不好。”

“真的?”庾文君眼睛一亮,驚喜道。

“真的。”邵勛說道:“那以前的事情……”

毌丘氏捂嘴偷笑。

庾文君反應了過來,沉默良久之后,嘆了口氣,道:“梁仆射的孫子又病了,以后……再說吧。”

邵勛見她那樣子,則有些沉默。

庾文君到現在還愿意原諒他,只要他以后別亂來了,這軟弱又善良的小嬌妻,真的很容易被欺負到死啊。

或許有人認為他貴為天下之主,威望隆著,發妻的原諒不原諒又能怎樣?但事情不是這么說的,至少邵勛還是在意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只有叫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邵賊就是邵賊,他的各種愧疚、感動都是有時限的,過一陣子鬼知道會不會故態復萌。

三人一起分食完荏餅后,又喝了些茶。

外間的商徒也漸漸散了,各自用飯。

這個時候,少府監庾敳被親兵引了上來,身后還跟著市署的官員。

“市署”是統稱,事實上下面還有細分,比如管理眼前這個坊市的就叫“洛陽南市署”,署主官曰“令”,即洛陽南市令,有佐官二人,曰“丞”。

令、丞之下,還有令史、錄事若干。

市署現在歸少府管,將來則不一定。

臺閣重臣們若發現市稅越來越多,絕對無法容忍少府掌握這筆財源,雖然他們以前沒這筆財源時日子照樣過。

“陛下,洛陽南市開市迄今五日,大小商賈百二十七家,已買賣四千一百龍幣。”庾敳說道:“以二十稅一計,這便是——”

“二百余萬錢。”邵勛笑道:“不錯,河南西市應也差不了太多。惜今年只有洛陽、汴梁、鄴城、太原四地開設了五家坊市,明年還得多開。”

商人們被壓抑了多年的交易需求被一下子釋放了出來,屬實是改革紅利了。

以前這筆收入趨近于無,以后會慢慢增多。

這個天下,在緩慢而堅定地發生著改變。

邵勛以前總感覺歷史的脈絡很清晰,現在發現這中間竟然隱藏著岔道!

一梁兩制推行到現在,穿越者的先知優勢大大削弱,現在他也弄不清楚究竟拐向哪邊了。

摸著石頭過河的日子怕是不遠。

請記住本站域名:大風車小說, 搜索 "大風車小說" 即可找到本站.
(快捷鍵←)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快捷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