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軍營中就騷動了起來。
苦逼的輔兵們將做好的早飯搬了出來,軍士們席地而坐,一邊感受早晨濕冷的空氣。
最近天色不太好,陰風怒號了好幾天。
都快臘月了,江陵居然還沒下雪,讓人有些意外。
營外又響起了鼓聲,一陣接一陣,越來越激昂。
士兵們熟視無睹,只管吃飯。
今天居然做的是麥飯,眾人叫苦連天,差點就要破口大罵了。
但沒辦法,北邊運來了那么多小麥,總要慢慢消耗掉的。
江陵這里就沒找到幾塊石磨,不像已經推廣了二十年粟麥輪作的北方,
打制石磨成了一門固定長期買賣。
所以,湊合著吃吧。
幾天粟米飯,外加一天麥飯,填飽肚子就行,
遠處的殺聲陡然激烈了起來,順著晨風傳遍整個原野。
‘轟隆」一聲,泥水四濺。
龐大的連營之中,某處轅門外突然放下了吊橋,數十騎策馬而出。
成列的軍士跟在后面。
他們全副武裝,器械五花八門,每人身邊還跟著一名無甲部曲,背著換用兵器。
隊列一眼望不到頭,后隊才剛剛通過吊橋,前隊已進入了圍困紀南城的長壕。
營地內全是泥漿,踩起來吧嗒吧嗒作響,時不時有人摔倒在地,又很快被人扶起。
清脆的器械碰撞之聲隨處可聞,一開始只是某一段長壕,漸漸充塞了整個城東。
東天升起了清晨第一縷陽光。
金色光輝之下,營地內、土墻后滿是贊動的人頭,密密麻麻,快速移動著。
原本駐防在壕墻附近的軍士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們渾身都是半干半硬的泥巴,臟兮兮的,活似乞弓一般。好在終于等到換防了,馬上可以回營休整幾天。
整個交接換防過程是順利的、快速的。
守軍在氏族頭人的帶領下,依次列隊離開。和梁軍并肩作戰這么久,他們的軍事水平提高很快,畢竟人是會看、會聽、會問的,哪怕只是機械地學習,也總有進步。
臨走之時,他們帶走了所有隨身物品。
有些人走路一一拐,再聽他皮靴里哎咕吱咕的聲音,不用想,腳丫子都爛了,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還有人身上有傷,草草包裹著,散發出難聞的氣味,不用看,絕對流膿了。
還有人無傷無病,但臉色蒼白,反應遲鈍,怎么看怎么不對勁,
更多的人則是麻木。
行軍、廝殺、圍城,一路走過來,各種事干了一個遍,仿佛世間沒什么能令他們提起興致了。現在在做的事情,對他們而言就是一種苦差事,只想早點打完,早點回家,除非1
都督大將們許諾他們可以好淫擄掠,那么還有點盼頭,土氣立馬就能上升一大截,這比發錢還有效。
同樣是錢,一種是通過殺人、強奸、搶劫得來的,一種是上頭發下來的,后者顯然不夠刺激,前者更能痛快發泄人性中的惡,對士兵們更有吸引力。
錢固然是獎賞,但肆意發泄其實也是獎賞。
太陽逐漸升高,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左金吾衛將軍常粲在親兵的護衛下,四處巡視著。
腳底偶爾踩到一具戶體,混合在泥水中早已變得面目全非,立刻遣人清理。
時不時還能見到一灘糞便,臭氣熏天,
軍中排泄,必須到指定地點,排完還要掩埋覆蓋。出現在這里只有一種可能:有人拉肚子,等不及了一一最近這些事可不少。
一個精悍強壯、弓馬嫻熟的好漢,多次上吐下瀉之后完全就是另一個人了,便是一婦人都能輕易殺死他。
巡視完一圈后,常粲抬頭看了看天,總算烏云盡散,出太陽了。
說實話,他寧愿下鵝毛大雪,都不愿看到下凍雨或雨夾雪。
北城的鼓聲漸漸停止了,很快傳來了連續不斷的聲,那是撤兵的信號西北風吹起,似乎飄來了一陣陣枯焦味,卻不知燒的是人、城門還是攻城器械了。
巡視最后,常粲登上一段壕墻,目視前方。
紀南城頭的晉軍軍旗有氣無力地掛著,一如他們的心氣。
這座城守不了多久的,無非就是付出多大代價罷了。
常粲的心已經很硬了。
他扭頭看向城南,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今晚那幫來自洛南的府兵、部曲子弟將發起一次夜襲。
戰術確實是以圍困為主,但不代表什么都不做,必要的攻勢還是會展開的,不然人家猴年馬月才會投降?
常粲回營之時,紀南城外又來了一支新部隊
一艘小船在狹窄的河道之中穿行著。
頭頂傳來隆隆的響聲,黃和抬頭一看,那是正奮力轉運糧草的牛車在通過橋梁。
今天天氣還不錯,比較暖和。
金色的陽光灑在河面上,有點波光粼粼的感覺。
小河兩岸,帳篷、木屋一座連著一座,住滿了來自天南海北的軍士。
黃和下意識避開了他們的目光。不過,在看到自己身上嶄新的官服以及懷里硬邦邦的官印后,他又挺直了腰桿。
怕甚?我現在可是大梁的官。
船只七拐八繞,很快遠離了紀南,抵達江陵附近一處湖中沙洲處。
黃和很快跳上了岸,一逗留就是半天。
午后,他又乘著小船離開,前往了另一處隱秘的地點。
而每個被他光顧過的地方,在接下來幾天內都陸陸續續出現了動靜。
一個、兩個豪帥來到了紀南城下,各帶數百、上千人不等。
先期抵達的人已經領了官服、印信。
一時半會肯定無法考察他們各自的本事了,只能簡單粗暴地劃分。
經常往來于長江各處的帶三千人以上來投,立授正七品水師部曲督;
帶三千人以下、一千人以上來投,立授正八品水師部曲將;
帶一千人以下、五百人以上來投,授正九品水師幢主;
所帶兵馬在五百人以內者,若確有勇力、精熟水性且有人擔保,可授從九品督伯。
這些人以往如何能得到官身?
不打仗時想不起你,打仗時要你帶「義兵」上陣,只有極少數驚才絕艷之輩才能當官,但這如何能與大梁朝批量授官相比?壓根不是一回事。
于是乎,此令一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哄傳遠近。
及至臘月上旬,陸陸續續匯集至此的各路曾經在水上討生活的人已經超過四千。
西路軍都督蔣恪幾次巡營,大為頭痛。
他隱隱有個感覺:這四千人里,很可能九成以上都不是良民!
或許平日里種地捕魚,或者跟船跑買賣,有正經營生,但只要有機會,
他們絕對不介意干上一票。
說白了,這就是亦農亦賊之人,甚至還有純純的江賊水匪混雜其中。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們如果是江東豪族家的僮仆部曲或正經水師官兵,至于來投你嗎?正因為他們出身低、地位低,渴望改變命運,博取富貴,封妻蔭子,光宗耀祖,才有可能投效過來啊。
于是蔣恪也把心態放平了,上疏請派水師將領的同時,對這些人進行了粗粗的整訓,并派發了器械。
水上作戰,鐵甲極少有人穿,因為一旦落水游不動、浮不起來,就是個死字,頂多穿身皮甲,在近戰時有點防護能力而已。
甚至于,大部分人壓根不著甲,因為皮甲也很不方便,夏秋時節還很熱。
蔣恪不管他們怎么想的,反正給這四千人發放了三百張弓、五百套皮甲、一千面盾、一千把環首刀、兩千根長槍,外加其他亂七八糟的器械如果不足,那就用他們自帶的補充。
整訓的同時,還將新官上任的部曲督、部曲將、幢主、督伯們派到紀南城外,展開勸降攻勢,比如今天就是了
銀槍左營、左金吾衛府兵、河隴雜胡從南、東、北三面發起了聲勢浩大的進攻,雖未將城池攻破,但極大殺傷了人員。
戰斗結束后,以黃和為首的一干人立刻上前勸降。
「郡兵兒郎們,為何還為吳人賣命?吳兵家人多在武昌,你等家人就在城外。」
「早日降順,早日與家人團聚。」
「大梁天子仁德,爾等出降后可解甲歸田,一切不問。」
「若有壯士能執吳兵首級出降,賞絹二匹。」
「執什長首級來降,賞絹五匹。」
「執隊主首級來降,賞絹十匹。」
「執督伯、幢主首級來降,賞絹三十匹。
「執營部曲將、督首級來降,賞絹五十匹,立授九品職官。」
「若能擒殺偽太守陶臻,可入覲天子,富貴不可言也。」
黃和嗓門大,每喊一句,身旁數十大嗓門就齊聲重復,確保守軍聽得清清楚楚。
許是氣急敗壞了,城頭突然射來一撥弩矢,其中一根擦著黃和頭頂飛過,將他身后不遠處的兩個人串在一起,釘死在了地上。
爾母婢!黃和轉身就跑,溜得飛快,
不過他們并沒有停止,而是換了一個地方,從城東變成了城北,繼續充當人肉大喇叭勸降。
一連幾天,并無一人出城投降。但他們沒有氣綏,因為很可能守軍不是不想降,而是被看得太緊了,沒找到機會。
臘月十一日晚,河隴雜胡又從城南、城北同時發起了一次進攻。
城南伴攻、城北主攻,而黃和等人在城東勸降。
效果終于出現了:有兩名江陵本地兵縫城而下,倉皇奔逃至梁軍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