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一片混亂,城東也不多讓。
這一波下船的不是什么精銳兵馬,多為水軍兵士。他們也沒多少戰斗意志,只是虛應故事罷了。在被梁人發現后,只稍稍抵擋了片刻,便自行潰散了,向船只所在方向撤退。
梁軍綴在后面,輕松愜意地砍殺著,直到船上射來一大批箭矢,無分敵我,一波又一波,將追擊得太快的梁軍和跑得最慢的晉軍盡數釘死在地面上之后,才終于冷靜了下來。
后續追兵有些膽寒,停下了腳步,任潰兵逃回了船上。
敵船好整以暇地收攏潰兵,然后慢慢離去,也不想打了。
岸上的梁軍軍官一聲命令,將跑得散亂的梁軍兵卒緩緩收攏,轉身向東門殺去。
門內正有亂哄哄的人群涌出。
梁軍結陣前進,步弓先來一波遠射,
潰逃而出的普人慘叫不已,大面積倒地。
整齊的腳步聲響起,長槍叢林出現在了街道上。黃頭軍第二營的軍士們齊步前進著,刀盾手居前,抵擋著絕望之下暴起沖殺的普兵,長槍從后方如閃電般刺出,將敵人一一刺倒在地。
陣中的兵士們受限于視野,根本看不到敵人的全貌,反正跟看軍官命令,挺槍直刺就對了。
骨哨聲一遍遍響起,長槍一下下刺出,軍士緩步前進著,腳下滿是橫七豎八的戶體,越來越密集,越來越血腥。
身處這樣的環境中,每個人都變成了殘忍冰冷的殺戮機器,有些人甚至都聽不到軍官的口令,不再注意自己是否緊緊跟在身背認旗的隊主身后了。
反正就是殺,殺!殺!殺!
直到自己力竭,或者被絕望的敵人殺死。
也不知道殺了多久,只覺前方突然一空,再也沒人朝他們這個方向涌來了,眾人高漲的殺意才稍稍消退了一些。
地面上滿是橫七豎八的尸體,人站都站不穩。大部分是軍士,但也有不少老弱婦孺,其中一些人甚至穿著綾羅綢緞,看著就像是富裕人家。
這并不奇怪。普通百姓基本都躲在街道兩側的房屋內,他們家業都在這里,無處可去。即便能狠下心來出逃,除非能幾十家乃至數百家一起,路上互相幫助,不然基本是被人抓去當奴隸的命。
在這個當口,又怎么來得及如此組織呢?他們只能安安靜靜地躲在家里,等待未知命運的裁決。
北城也有人沖殺了進來,只比他們稍慢一些。
那是銀槍中營的銳卒,他們先登城而上,擊潰了士氣全無的守軍,然后打開城門了,將更多的袍澤放了進來。
控制外城之后,一邊遣人攻打西門,從背后將敵軍擊散,再打開城門,
不過卻沒多少人進來了一一西城本就沒多少兵,主力幾乎都被調到南城追擊去了。
銀槍軍復攻內城。
這里已經沒有任何守軍了,城門也大開著,顯然早就逃散一空。
銀槍軍土卒立刻分成幾部,控制各個要點,不讓亂兵洗掠。
這個時候,敵人已不僅僅是晉軍了,還有隨軍征戰數月的諸部雜胡、諸郡丁壯甚至是一些府兵。他們有很強的破壞發泄欲望,包括但不限于殺人,
搶劫、強奸、放火等等,必須隨時鎮壓,無論他是誰。
老實說,銀槍軍的兒郎們也想洗城,但他們還是愿意尊奉軍令的。天子想得到完整的江陵城,不僅僅是城池,還有城內的人口一一其中興許就有大量手藝不錯的制船工匠。
對銀槍軍而言,天子的命令是高于一切的,因為他的威望高于一切。
有他們彈壓,江陵就亂不起來。
南門之外,一場令人膛目的大撤退正在進行著。
有老人被自家子孫扶著,走著走著就摔倒在地,再也起不來,然后坐地大哭。
無數人影從他們身旁掠過,每個人都神色驚慌,在求生欲望的驅使下,
使出此生最大的力氣,跌跌撞撞,奮力沖向那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遙不可及的湖岸。
有人被撞倒在地,想要起身時,卻被無數人踩在身上。掙扎了幾下后,
漸無聲息。
有人可能情緒崩潰,棄了刀槍,痛罵道:「我兄弟戰死了,我亦欲死戰,為何棄城?陶侃狗賊,安敢行此事!」
說罷,直接坐在地上,放聲痛哭:「門戶私計!全是門戶私計!到頭來,賣了滿城將士,狗賊!」
沒有人理他,所有人都在爭相逃命—···
還有一群人本來還算有章法地走著,但當一蓬箭雨落下之后,立刻就亂了。
他們四散開來,亂跑亂撞,歇斯底里,不但于事無補,還制造了更大的恐慌。
陶斌所帶的親兵已經快要被梁軍人群淹沒了,四面八方到處都是刺來的長槍,砍來的重劍,以及鋒利的環首刀。
時不時地,還有尖利的箭矢破空而來,每下都會帶走一條人命。
親兵將領在不遠處向他大聲喊著什么,但他聽不清,周圍太嘈雜了。又或者他已經陷入了某種迷亂的情緒中,根本聽不清別人在說什么。
親將還待再喊,卻被一箭射中面門,仰面倒了下去。
陶斌這才稍稍有些清醒,掃視四周一圈,親兵只剩數十人了。
每個人的盔甲上都是縱橫交錯的劃痕。不用想,被盔甲遮護的身體上一定也有許多大小不一的傷口。
他們盡力了,對得起自己平日里的慷慨獎賞。
錢財、女人乃至各種特權,在這一刻全數用生命來支付。
命運之中,一切都已經標好了價格。只不過有的人幸運,一輩子無需支付代價,有的人沒那么幸運,此刻便是還賬的時候了。
當然,你既然做了親兵,就應當有這種覺悟,第一天起就該明白這些道理。
沒人敢用別人的親兵,因為他們深受主將厚恩,養不熟。
主將戰死,親兵還活著,那也是不可接受的。
陶斌苦笑一聲。
身后全是擁擠的人群,他想逃,但逃不掉了。
既如此,不如死得好看一點、悲壯一點,也能讓陶氏在朝廷那邊能交待得過去。
想到此處,他推開數名親兵的遮護,手持一柄長刀,迎著梁軍人群就沖了上去。
在這一刻,他居然想到了五石散。
若能服下五石散,再灌幾口冷酒,然后在飄飄欲仙的感覺中戰死沙場,
似乎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可惜,死到臨頭都沒能來最后一口。
陶斌沖進了梁軍人群之中。
一瞬間,步、長槍、大斧、木重擊而下,讓他口吐鮮血,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刃順著甲葉縫隙刺進了小腹,流血不止。
大斧劈砍在肩膀上,斬碎了甲片,肩脾骨可能也斷了。
木重重敲擊在胸口,盔甲就像紙糊的一樣,根本擋不住這些沉重的鈍器擊打。
陶斌倒在地上,意識都有些模糊了。
原來,書中說的都是假的!
戰爭根本沒詩文中說得那么壯懷激烈,那么令人神往。
他死得一點都不壯烈,臨死之前甚至沒能拉到一個墊背的,更別說手刃數十賊兵,力竭而亡了一一他本幻想自己至少能手刃數人的。
他死之后,面部的表情一定十分難看,甚至可以說是丑陋。
沒有威嚴,也沒有任何尊嚴。
都是假的!都是沒上過戰場的文人亂寫的!
陶斌想笑,卻已控制不住面部表情。
全身各處的痛疼一波波沖擊看他的大腦,到最后連念頭都模糊了。
天好像暗了下來。黑暗之中,唯有一抹雪亮落下。
「咔」一聲,陶斌的頭顱被大斧斬斷。
殘存的親兵沒有任何幸理,不可能再活下去了,遂齊齊發一聲喊,沖進梁軍陣中,勢若瘋虎,以命搏命。
府兵一個接一個被擊殺,痛苦倒地,
親兵也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飛快消融漸漸地,他們最后一波亡命攻勢如同丟進平靜湖泊的石子一般,濺起了一團漣漪,又慢慢平靜。
沒有任何意外,沒有任何壯烈,就只是冷冰冰的殺戮和死亡,雙方都是血肉磨坊的燃料。
這就是戰爭。
消滅最后一名陶侃父子的親兵后,梁軍士卒繼續前沖。
長堤上的騎兵沖到了盡頭,居高臨下,靜靜看著一片沸騰的湖面。
水花沖天而起,在陽光下綻放出了七彩光芒。
那不是被霹靂車砸的,而是無數人掉進了湖里,撲騰掙扎產生的。他們的生命就如同那濺起的水花般,轉瞬即逝。
陶侃已經被強行架進了座艦之中,在接納了自家眷屬、仆婢、賓客之后,又涌上來了二百余名士卒。船工見勢不妙,當場斬斷纜繩,槳手們喊看號子,奮力驅動船只向湖中心開去。
其他船只大同小異。
先上船的多為官員、將校家人,隨后是先一步撤退的士卒。
岸邊的呼喊聲越來越大,哭叫聲也越來越大,形勢十分危險。
每艘船都塞得滿滿當當,塞到不能再塞時,軍官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將正往船上涌的人悉數射殺。
當然,有一部分水師還是比較有良心的。
他們盡量靠近岸邊,將大艦上的幾艘小船扔了下去,供沒法上船的人逃生。同時分派人手,居高臨下,用強弓硬弩瞄準岸上,準備射殺靠得過近的追兵。
追兵們在岸上無遮無擋,是射不過他們的,水師經常利用這種戰術清理出一片河岸地,可阻遏追兵,也可掩護己方步兵登陸上岸。只不過現在沒幾個人愿意這么做了,都想著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風中傳來了高亢的殺聲,梁軍追兵到了。
水師船只一艘接一艘駛離,無數人涌在岸邊,哭喊、咒罵之聲幾乎上沖云霄。
他們被丟下了,如同被丟下的江陵城。
請:wap.xshuquge.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