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二月下旬,楚王邵奉詔入覲達四次之多。
在此期間,以師崔悅、友鮮于屈、中尉蓋厚、大農李鈞為首的眾人每日齊聚王府,忙碌不休一一四人中,大農李鈞是新來的,前任回家丁憂去了,邵南下之時,在南陽得知此人擅長貨殖,便任為大農。
南陽這個地方「邪性」,自后漢以來就出大豪商,比如宛城李家,再有便是何進、何太后家族了。
李鈞到現在還在經營貨殖之事,家資豪富,每有戰事,時常「樂捐」。
但也正因為捐得太「樂」了,李家不得不抱大腿,于是便以楚王「國人」的由頭主動依附過來。
邵不知道出于什么考慮,竟然直接把這個沒有任何門第的南陽豪商家主任命為楚王府大農,專門為他打理家業。
李鈞也很樂意干這事,為此生意都不做了,扔給子侄,自己一門心思來當官這會他就在侃侃而談:「據臣所知,殿下食邑實不止萬戶,應有一萬二千戶上下。昔年陛下冊封時給圖、版,凡入圖中者,皆為邑戶,殿下可據此力爭,每年可多收糧萬二千斛、絹九千匹、綿六千斤、干草一萬束,如此,則一一」
楚王師崔悅咳嗽了下,李鈞便閉嘴不言了。
「齊王府如何?」崔悅看向舍人田泊,問道。
「回崔公,據仆打探,齊王食邑清出一萬一千戶,齊郡上下亦只按萬戶發給糧帛。」田泊答道:「另者,南陽諸郡有賦外科斂,齊郡沒有,故齊王所得略少于殿下。」
所謂賦外科斂,就是在賦稅之外加征的苛捐雜稅,南陽諸郡每戶百姓一年交千草五束,以給軍需。這個苛捐雜稅存在很多年了,即便已經奪占了襄陽、江陵,仍然沒有取消。
說實話,收稅是挺爽的,想讓官員們主動取消真的有點難,除非得到上層關注。
崔悅聞言,想了想,道:「或可由殿下上疏,請罷此賦外科斂。」
說完,看向眾人。
王友鮮于屈、文學酈懷對視一眼,皆點了點頭。
「崔公所言甚是。」酈懷拱了拱手,道:「陛下起于微末,向來重視民間疾苦。草捐事小,卻可讓陛下知大王體恤民艱,有愛民之心。」
「陛下嘗言,若施政令,必先問疾苦。」鮮于屈說道:「草捐之事可上疏暫停,待異日有戰事之時再行收取。」
鮮于屈此言,不著痕跡地修正了崔悅提出來的意見,即非永久取消,而是暫停收取,畢竟接下來還是要攻打普國的。
崔悅聽出來了,遂看向鮮于屈,道:「就這么辦。」
說完,他提起了另一事:「南下建莊宅之事,諸王都免不了,此事宜早不宜遲。廉方,曲陵那邊如何了?」
「江夏李府君聽聞仆奉殿下之命而去,不冷不熱。」酈懷說道:「曲陵長倒頗多親近,只不過其人自言本縣水患頻仍,想要疏浚河道、修建陂池,卻無丁可征、無錢可用。仆回南陽之時,武昌諸葛恢遣蠻兵三千乘船而至,大掠曲陵,縣長僅保城而已。此地確實煩難,僅有殿下及河東衛氏兩家至此拓荒,若想有起色,恐耗費很大。」
崔悅皺了皺眉,似在思索。
眾人都看向他,但并不言語,仿佛生怕打斷他的思路一般。
大梁的親王都是虛封,故不置國相、內史,只有一個負責收食邑賦稅的大農。殿下不在時,向以王師崔悅總攬大小事務,所以王府僚屬理論上都是他的下屬。
當然,這是楚王殿下的規定,其他王府就不一定了,畢竟王師年紀往往不小了,未必管事,有的就以大農總攬府務了,全看府主如何安排。
崔悅思索了許久方才展顏,道:「錢財之事,還得著落在貨殖之上。以天子言行來看,似極重貨殖。如此,便投其所好。貨殖能來錢,來了錢可在曲陵置莊園拓荒,此亦是天子所重之事——」
崔悅越說思路越清晰。
說到這里時,他自信地一笑,道:「但這個莊宅做什么,也得有講究。去歲南下之人,多墾荒種粟、稻、麥、豆。對公卿士族而言,這沒有錯,畢竟糧食并不寬裕,開荒總得先填飽肚子不是?但對殿下來說,卻不能這么做。」
眾人若有所思。
新任左常侍鄧韜聽了,最先想到的便是最近楚王出任都水少監,巡視荊州河道、陂池之事,頓時悟了。
看起來,崔公是鐵了心要往貨殖方面靠了,這就是投上所好。天子喜歡什么,就做什么給他看,就這么簡單。
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新野鄧氏已經不太行了,楚王南下之時也沒看上鄧家。之所以入楚王府,主要是當初勸降鄧岳有功,天子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官職酬功,于是就把他塞到楚王府,出任空缺著的正八品左常侍。
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沒別的路子可走了。縱然離了楚王府,怕是也很難被其他人接納,楚王左常侍就是他唯一任官的機會。
或許,該派兒子回趟新野了。
入夜之后,邵才從宮中返回,崔悅、酈懷、蓋厚三人一直在等他。
臨進書房之前,他輕輕搓揉了下臉,調整了下情緒。很快,本來帶看些深沉乃至陰鷺的眼神消失了,千錘百煉的笑容又浮現了出來。
他大踏步入內,道:「崔公等至此時,必有要事。」
崔悅笑了笑,道:「實是王府飯食美味,忍不住留下來叨擾一頓。」
酈懷、蓋厚二人相視一笑,道:「京中誰不知楚王府皰廚擅烹鹿尾?今日終于吃到了。」
邵話不多,只帶著程式化的笑容,與眾人互相見禮,然后坐到了書案后看向崔悅。
「殿下,方才臣等正在議論食邑錢糧轉輸之事。」崔悅說道。
「哦?如何轉輸?」邵問道。
「臣請將食邑之糧盡輸曲陵。」崔悅說道。
「為何?」邵掛問這話時并沒有很吃驚的樣子,只看著崔悅,目光中帶著審視。
崔悅目光正視邵,斟酌語句道:「殿下巡視南陽、新野、襄陽、竟陵四郡,可有所感?」
邵掛收回目光。
燭火搖曳,手里摩著的玉印泛著晦暗不明的幽光,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走了兩步,說道:「陂池年久失修,河道淤塞之處甚多,需得征發人丁治理。這些時日,孤數次奉詔入覲,談的便是這些事。今年會動手清理的,至少宛城到襄陽一線的河道要拓寬疏浚。」
崔悅聞言,立刻笑了,只聽他說道:「食邑資糧若盡輸洛陽,半途損耗不小。可若船運至襄陽乃至江夏,則幾無損耗。一年六萬斛糧,可養千家百姓了。
或曰此是開荒,六萬斛不太夠,然曲陵亦有野果、桑葚、菜蔬,更有魚鹽之利,
以此物為輔,食邑賦糧為主,便可養五千男女老少拓荒。至于四萬五千匹絹、三萬斤綿,此為輕便之物,輸至洛陽無妨,或采買農具、耕牛,或發放賞賜俸祿。」
「夠嗎?」邵有些懷疑地看向崔悅。
一萬戶食邑所收賦稅,除了養王府二百護兵之外,還有應酬、俸祿等開銷,
所余著實不多。別的不談,當初他聘請崔悅出任王師之時,就奉上了絹五百匹。
一旦將六萬斛糧盡數輸往曲陵,洛陽這邊就不夠用了。
「王妃」崔悅含糊地說了一句。
邵沒有立刻回答,只看向崔悅,暗中猜度他說這話的用意。
范陽祖氏并不容易,地處幽州,經常出丁打仗,還要給郡府輸送糧布,以養鎮兵。
前陣子征辟祖渙為中尉司馬,聽聞他與崔悅鬧得不太愉快。崔悅更是憤然指責祖渙要壞大事,祖渙則跑到從妹(王妃)身前中傷崔悅。
兩人之間的關系是比較惡劣的,雖然在他的調解下重歸于好,但誰知道真假呢?
不過,崔悅提出讓祖氏出錢倒不失為一條路子。
他的兩百護兵中,有整整一百具裝甲騎,便是盧氏、祖氏一起出錢出人。在左國苑那些年,這一百具裝甲騎可是定海神針,甚至去代國辦差時,也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讓他們再出些錢?
建莊園所需不是小數目,按照父親的意思,王府出七成、少府貼補三成。但即便只出七成,考慮到開荒的難度和巨大的風險,依然是一個不小的負擔一一即便一切順利,也要養開荒之人三年左右。
「殿下。」見邵沉吟不語,崔悅又道:「去歲入秋之時,陛下令諸王南下選取荒地,自建莊園。上月少府開始準備農具、種子、耕牛、家什、藥材、車輛,顯然此事不僅僅是說說而已。吾聞趙王、秦王皆已遣人南下踏勘,趙王有意竟陵,秦王友辛佐、右常侍魯尚數次往返于江陵、華容間。殿下早早選定曲陵,
便已占得先機。今又可就近調撥食邑糧豆,先機更甚。此等良機若抓不住,實在可惜。」
邵掛聽完,心下意動,但他面上沒什么變化,只在書房中慢慢看步子。
片刻之后,他停住了腳步。
燭火猛地一跳,陰影之中,邵掛略有些狹長的眼晴漸漸亮了起來,只見他走到崔悅身前,說道:「先前吾妹于楊口、江陵貨殖,所獲頗豐,孤可能效此事?」
崔悅立刻說道:「臣正要提及此事。貨殖亦天子所重,曲陵莊園建成之后當以貨殖為主,種糧為輔。」
「哦?」邵一。
「哪些土產在北地賣得上價,就大力經營。」崔悅說道:「葛布、藥材、魚鹽、錦緞、竹器、漆器、干果之類,皆可嘗試。一旦大成,天子定然嘉悅。」
邵想了想,又問道:「若齊王、趙王、秦王墾荒,糧食從何而來?」
「趙王定然是靠衛氏了。」崔悅說道:「前晉之時,衛家莊園就在江夏。今移曲陵,人丁猶在,存糧亦不少。江夏太守李充之母衛夫人,更是衛展女弟,輸送些資糧至竟陵不難。」
「秦王一一」說到這里時,崔悅皺了皺眉,道:「先前庾家引了不少人南下商屯,臣本不解其意,今知矣。不過,庾家怎知諸王南下建莊宅之事?」
聽了這話,邵有些失望,臉色更有些陰沉。
皇后是天子枕邊人,平日里聽到一言半語很奇怪么?縱然皇后不懂,庾亮也不懂?庾亮不懂,自有賓客幕僚為其分析。
「商屯之糧只能售予江陵都督府。」良久之后,邵說道:「先前諸葛恢攻江夏,李充束手無策,可有此事?」
崔悅聞言,立刻說道:「殿下不可。」
邵哇看著崔悅,片刻后嗯了一聲。
他知道,現在諸王府之間說實話還是有那么點「兄友弟恭」的意味的,至少表面上如此。原因很復雜,既有天子威望太高的緣故,也有諸王冊封不久,年歲也不大的因素。
這種風氣或者說默契是不穩定的,很容易被打破。
隨著時間推移,天子一天天變老,諸王年歲漸長、羽翼漸豐,這種默契是維持不下去的。
但你最好不要主動加速,破壞默契。
天子眼中揉不得沙子,真以為他只會御婦人了?
邵是跟隨父親出征打過仗的。父親或指揮若定、或豪邁勇武,其英姿簡直像一座大山壓在心頭。
關鍵時刻,他畏懼了。
「廉方。」他轉向酈懷,說道:「卿去一趟襄陽、江陵,擇址建貨棧,順道看看有哪些土產可賣來北地。」
「是。」酈懷起身應道。
「途中再去一趟宿羽宮,給我那————奉上賀禮。」邵掛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