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其實就已經比較熱了,及至六月伏日,火熱無比,直讓人懷疑這還是不是小冰河期。
這一日,拓跋什翼犍出了東陽門,出外游玩。
邵頁(丑奴)點了百名甲士,隨行看護。
城東的馬市幾個月后就要搬遷了,來自各處的商徒們賣力地吆喝,清倉大甩賣一一搬遷的原因是城東羅城城墻修過來了,以后這里都是城區,馬市則必須在城外。
吳蜀二主舊宅被重新修、擴建,一作秦王府、一作韓王府,其中前者已經可以住人。
在馬市這里,拓跋什翼犍看到了幾個鮮卑部落貴人子弟。
他們并非隨團而下,而是自己販馬至此,見到拓跋什翼犍時也是吃了一驚,
遂紛紛行禮。
其中一人乃翟鼠之子翟光,對什翼犍最是熱情,邀他至鋪中閑坐。
馬市味道太重,什翼鍵本不打算進去的,但看到翟光臉上的笑容,心中一動,便走了進去。
部貞讓大隊人馬留在外面,自領數人入內,名為保護,實則監視。
「馬都賣光了?」什翼犍問道。
「早就賣光了。」翟光回道:「洛陽羊公訂了一千匹馬,天太熱了,我帶了一千二百余匹南下,幸好都賣光了。」
什翼鍵只知道梁國姓羊的十分厲害,卻不知道翟光提到的是哪個羊,于是問道:「羊公何名?」
「就是前幾日剛剛過世的羊太尉之子羊順之。」翟光說道:「聽聞去了趟襄陽后就染病了,拖了年余,還是了。幸好我早來了幾日,不然這馬都不知道與誰交割。」
拓跋什翼犍知道羊冏之這個人,乃前普尚書右仆射、侍中羊玄之之第、梁朝羊夫人叔父。原來他死了?還是被邵賊害死的?嘿,死得好。
「賣完馬后,買什么了嗎?」什翼犍隨口問道。
「買了甜果子、錦緞、青瓷、白瓷等物事。」說起生意經,翟光神色一振,說道。
什翼犍卻眉頭一皺,老氣橫秋地說道:「此等物事只用于享受,于國無益,
買之作甚?」
翟光被嘻住了。確實是享受來著,但架不住有人喜歡啊,而且愿意買的人越來越多,有錢不賺不是傻子么?
但他不能對什翼犍這么說,只能懦道:「都是南方果子,代北之人愛食。
尤其是那甜柑橘,平城、盛樂貴人聞所未聞,重金求購。單于也別怪他們,這幾年手頭都有點錢了。有人志存高遠,從中原買鐵器,有人就貪圖享受了。」
拓跋什翼犍聽得內心煩躁。
母親把他排斥在大政之外,幾乎什么都不讓他參與,甚至連單于金印都見不到,對國事是愈發陌生了。幸有一批仁人志士找機會向他轉述外間發生的事情,
不然真是兩眼一抹黑,但這也是有局限的。
不知不覺間,代國有這么多人和中原做買賣了嗎?一旦做起買賣,人心還會淳樸嗎?
什翼鍵覺得,或許只有那些仍維持著傳統游牧生活的部落,才淳樸那么一點,才更容易接受他一點。
將來若要出奔,得仔細選好地方了。
傍晚時分,什翼鍵一行人離開馬市,準備回城。
這個時候,東陽門外擁著無數車馬,都準備搶在城門關閉前入內。
東陽門外聚集了數百人,看樣子都是少年,哭哭啼啼,與親人依依惜別。
什翼犍正在路邊食肆吃湯餅,見了便準備遣人出去詢問,因為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熟人:左將軍莫含。
邵貞伸手攔住了剛剛起身的什翼隨從,說道:「好教代公知曉,這是莫將軍在為代國征募兵土。去歲以來,代北動蕩不休,侍衛親軍數番出動,多有死傷,這是在補缺。洛陽有右驍騎衛及禁軍,熟習武藝的子弟眾多,稍加整訓便是合格的軍士。去了代北之后,只要學一下騎馬,便可長途征戰。」
什翼聽了還沒說什么,身邊卻有貴人子弟說道:「若會騎馬就能騎戰,還要日如一日苦練作甚?昔年漢武帝練騎兵,需得八年。誰給他八年去練?不如就近招募諸部牧人。」
邵貞將頭湊到此人身前,輕聲說道:「君可聞漢時騎兵喜下馬地斗?非得在馬背上與你廝殺么?」
「漢敵乃匈奴。彼時無馬鞍、無馬、器械亦差,騎兵能有什么戰力?秦漢時匈奴數萬騎,打不過今日鮮卑數千騎,能是一回事么?」此人抗聲道。
邵貞揪住此人衣襟,用力一拉,再一推,將其推倒在地上,輕蔑道:「秦漢時數萬漢兵,也打不過今日數千梁兵,如此不就一回事了么?」
此人待要起身相搏,卻見什翼鍵一拍案幾,連湯餅都不吃了,徑直離去。
劍拔弩張的氣氛這才消散,眾人又圍在什翼鍵四周,默默行走。
什翼鍵一邊走,一邊看著那些人。
數百人中,竟然還有一些婦人,多十五六歲的樣子,提著個小包袱,大約沒什么錢財,與家人作別后,抹了把眼淚,與自家夫君一起坐上馬車。
還有父親模樣的人拍著兒子肩膀,臉上滿是愧疚,想說什么又無從說起,最終只能長嘆一聲,將珍藏多年的皮甲、武器或弓矢交到兒子手上。
看著看著,什翼犍有些著惱。
好啊,鮮卑人東征西討,不停廝殺,結果侍衛親軍有了缺額,第一時間從中原招募,還拖家帶口。
聯想到那個新建立的五原國中,將官基本是梁人、烏桓各占一半,只有少少幾個鮮卑人得到了官職,還盡是低級官吏。
第一批五原國兵還是幾百荊州兵,一去就劃了黃河邊的好地,安家賞賜更是一人五頭牛、百只羊、絹帛五匹,另給生口二人。
賞賜如此豐厚,真的讓人眼紅。
幾百荊州兵甚至已經有不少人娶妻了,蓋因那些苦哈哈的牧人真的能為十幾頭牛羊就把女兒賣掉一一在這件事,邵賊也是作孽,很多荊州兵本來就有妻兒,
投降后回不了家,或許這輩子都見不到妻兒了,但這其實也是戰亂年代的常態,
能為你重新娶妻已經很仁慈了。
什翼犍不會考慮這些,他只看到一批又一批中原武人北上,悄然間改變了當地的態勢。
眼前這批人是為了填補侍衛親軍缺額,五原國在稍有起色后,會不會續招兵馬呢?幾乎是必然的。
涼城國有五萬多人,三千步騎,五原國發展幾年,差不多也會是這樣的規模。如此一來,便是十萬口、六千步騎的軍隊,還是長期由梁官治理的軍民,哪天代國和單于府鬧翻了,全面開戰,這六千兵到底聽誰的?
什翼犍心中焦急,危機感大盛,恨不得現在就出奔到支持他的部落里,高舉義旗,力挽狂瀾。
什翼犍在外閑逛的時候,邵勛則正與六子、秦王邵瑾、中書令庾亮交代著事情。
昨日穎川傳來消息,處士庾袞去世了。
少府監庾聽到消息后,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也已臥床多日,進氣少出氣多。
短短半個月內,羊冏之、庾袞、庾數三人已經或將要辭世,讓人感慨不已。
這都是曾經為他征戰天下出過力的人,死后應有哀榮,贈官、冥器、美謚一個都不能少。
邵勛內心之中也隱隱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年輕就是最大的優勢,他才四十四歲,如果不出意外會把這些人一一熬走。
頂替他們上來的年輕一代因為履歷、功績等問題,沒有這些老登的威望,相互之間也爭斗得厲害。
能威脅他、阻止他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元規,你也別四處奔走了。為從父居喪,難道還委屈你了不成?」邵勛說道:「況此喪期不長,一年后就能回來了,可明白?」
「是。」庾亮無奈應道。
邵勛隨后又看向邵瑾,道:「梁奴,對代北局勢,你可有何補充?」
邵瑾暗暗回想了下王府屬吏的建言,沉聲道:「阿爺,秦王府中尉司馬剛剛空出來,舍人亦可多置幾員,兒想征辟拓跋氏、宇文氏子弟入官。」
邵勛有些驚訝,示意他繼續說。
「兒愿征辟宇文悉拔雄為秦王府中尉司馬,為兒訓練精騎。」邵瑾說道:「另征辟拓跋十姓子弟三員為王府舍人。」
「為什么這么做?」邵勛問道。
「此為分化瓦解之策。」邵瑾說道:「給拓跋氏、宇文氏貴人看到希望,反意或消減幾分。」
說罷,抬頭看了下邵勛,道:「父親若不愿意,便罷了。」
庾亮也看向邵勛,眼神中竟然有些期待乃至緊張。
邵勛掃了二人一眼,微微一笑。什么叫「看到希望」?
不過他沒說什么,只點頭道:「如此甚好,你自遣人奉上禮品,征辟入府吧。」
「是。」邵瑾應道。
「還有沒有什么想法?」邵勛又問道。
「兒聽聞朔方、河西二郡沃野千里,或可效涼城、五原故事。」邵瑾拱了拱手,道:「如此一來,便從四面八方將河南地給圍起來了。」
邵勛忍不住看了兒子一眼,不管此策是梁奴想出來的還是王府僚屬獻策,都很有戰略眼光。
其實這就是歷史上唐朝中期以后的邊境格局。
前套地區(呼和浩特、包頭)有振武軍節度使,后套(巴彥淖爾)有天德軍防御使,西套(寧夏一帶)有朔方軍節度使,南邊則有夏綏銀宥節度使,從四個方向將整個黃河幾字形包圍了起來,生活在中間的黨項、回部落跑都沒處跑,
只能當忠臣,以至于連黃巢攻入長安時都奉詔出兵南下平叛,雖然有點劃水的意味。
但大梁朝這會做不到這個地步,因為沒經歷南北朝胡漢融合并最終漢化的階段,各種矛盾突出,完全是靠他一個人在世壓著。
最簡單的,唐朝振武軍節度使轄區包括現在的盛樂、五原、新秦及庫結沙,
那會全是漢人或漢化胡人,這會則全是沒漢化過的胡人,條件不具備,難度不在一個層面上。
他現在所做的事,其實就是補課,補漢末以來一步步落下的課。
東漢中期開始造的孽,代價要后人來支付。
他當然可以像東漢、曹魏、西晉一樣,放棄這些地方,縮在洛陽當天子,興許也能有個一二百年國祚,但人不能這么不負責任,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他對梁奴有這個戰略眼光感到高興,說明他有極大可能會繼承他的意志,父子兩代人接力,力經營這些地區。
當然,梁奴也有可能在投他所好。畢竟十五歲的人了,有一些城府也正常。
「好。」邵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笑道:「你能如此想,阿爺很欣慰。金刀、灌郎、念柳十六歲任事,虎頭十五歲就當監察御史,你也可以嘗試著做點事了。」
邵瑾沉靜地坐在那里,看著父親。
「愿不愿意去太原?」邵勛問道。
「愿意。」
「好。」邵勛沒再多說,只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