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已經擲下,決心已經定下。
桓溫看向跟隨他而來的運兵將校們,說道:「你等隨我自河州而來,卻只當得世兵,我實心中有愧。」
「運兵雖衣食無憂,然苦累已極,亦無升賞之機,實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你等多已成家,子嗣長大后也要當運兵,種田捕魚、操練轉輸,子子孫孫的前程仿佛一眼看盡。」
「今有良機,逆天改命,愿不愿意賭一把?說實話,我賭運不佳,甚少擲得盧采,今五子全黑,或曰天意。」
說到這里,他靜靜地看下手下軍校們。
「校尉,我等跟隨你從隴西而來,奔的是富貴,確實不是當什么運兵。一條命而已,搏一搏完全值得。」桓溫話音剛落,立刻有人說道。
「若在隴西,我這會已經餓著肚子和乞伏鮮卑的人打起來了。冬天草料少,
爭奪得厲害。若死在哪個河灘上,也就白死了,連賭前程的機會都沒。」第一個人說完后,又有人笑道:「校尉得盧采,還有什么可說的?賭就是了。」
「哈哈,校尉。我也把命擲上賭案,想看看成賊擲的什么采,莫不是雜采?」
「殺人的老手藝還沒落下,怕什么?聽聞昔年李特帶著六郡子弟擊潰蜀人,
開國稱制。我等亦隴西子弟,難道還怕了蜀人不成?」
「校尉,我死了發撫恤就行,我兒還小,沒法耕田捕魚。」
眾人一一表態,看得桓溫很是欣慰。
這些人里大部分是他當年在溫嬌帳下時帶的郡兵,上陣多次,最得意之戰莫過于河會城東陣斬金城太守竇濤。
剩下的人或是招募的隴西健兒,或是攻涼州時抓獲的俘虜,胡漢混雜,被他一手帶了好幾年了。
「戰死疆場,朝廷自有撫恤。放心,此為我下令,爾等奉命而已。便是戰敗了朝廷追究,也只我一人受罰,與爾等無干,撫恤是少不了的。」桓溫說道:「我一會便寫信送回襄陽,請景福公主在朝廷撫恤外另發一份賞錢。」
說完,起身看向眾人,道:「我意已決,賭上這一把。」
「賭!」
「遵命!」
「校尉,我聽你的。」
「建功立業,我等許久了。」
軍校們七嘴八舌道。
所有人都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聽桓溫的,只下意識忽略了巨鹿郡王邵慎。理論上而言,這種程度的軍事行動,要不要取得邵慎的許可?不然如何征調兵馬?
當然,桓溫還是有政治敏感性的,知道不能繞過上官。
不過,未必需要找到邵慎,他跑得太快,據聞追到前軍去了,很可能已過枳縣,往陽關而去。
找不到邵慎,找何倫也是一樣的。他是后軍都督,這會還在南浦、胸忍之間何倫是有權便宜行事,獨立作出軍事決策的,找他一樣可以求得許可,甚至能得到一部分援軍。
想到此處,他立刻出了船艙,道:「你等先整備器械、兵馬,與軍士們說清楚。我去見見軍師。」
說罷,踏著跳板上了岸,然后取來兩匹馬,帶著數名親隨疾馳而去。
風呼嘯著掠過耳邊,桓溫與數名隨從馳騁在狹窄逼仄的驛道上。
驛道一面是山,山腳下滿是枯黃的灌木,以及偶爾見到的果園、農田和鹽井另一面則是泥濘的江灘。
灘上不少人或蹲或站,正在修理損壞的車輛,又或者照料力竭的役畜。
一些染病或受傷的役徒也在江灘上搭起了帳篷,正在寒風中抖抖索索地炊飯再遠處,十余座新墳立了起來,那是病歿或累死的民壯。
說是墳,也就是個小土包罷了,沒有墓碑,無人祭拜。埋葬他的人一走,就沒人知道這里曾經「住」著誰了。
傾覆的車輛隨處可見。
黃澄澄的粟米灑落道旁,鳥兒在空中盤旋,待收拾的人群遠去之后,快速撲飛而下,啄食殘留于草叢、砂石間的米粒。
騎了一段之后,桓溫等人就不得不下馬步行。
路太擁堵了,到處都是運糧車、輻重車、騾馬隊以及那似乎永遠都過不完的軍隊。
桓溫深深懷疑,當成都最終被打下的時候,走在最后面的部隊或許還沒來得及與敵人交戰。
過路的軍士只隨意看了桓溫等人一眼,就繼續悶頭趕路了。
此時與他們逆行的只有一類人:信使。
但信使一般也就兩三個,有時甚至孤身一人,桓溫一行足足七八人,卻太多了一些。
不過誰關心呢?路難行,人難受,冬日的巴山更是陰冷刺骨,連綿衣都扛不住。
每次宿營的時候,他們都盡可能圍坐在柴堆、火盆旁邊,畢竟冬霧一起,那股陰冷之意直往骨頭縫里鉆,比北方的大雪天還讓人難受,非得火盆來驅驅濕意不可。
「精兵大多已經走了————」桓溫看著剛剛路過的一面「蒲陽山鎮將卜」大旗,忍不住說道。
「卜」應是「須卜氏」改的漢姓,蒲陽山鎮也是河北投降的匈奴人改建的軍鎮,存在不少年頭了,這次出動了兩千人上下。
府兵、禁軍大多走在前面,留在后面的多是地方部隊和民壯,前者護衛,后者轉輸,慢吞吞地向前趕路。
如果江面安全,有時候會用船只運輸資糧,這時候就能解放出一些人手,令其兼程前進,追趕主力精銳。
這么看起來,組織一次大規模的后勤轉輸,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其間繁復之處,幾乎讓人精疲力竭。
不是誰都會管理的。
或者即便會管,但與管得好也是兩回事,效果天差地別。
而這些組織后勤運輸的中下級小吏,多為世家大族莊園中借調而來的,或者本來就是他們帶著自家莊園的人手來轉輸資糧。
這些人在過去三十年的戰爭中建立了豐富的轉輸經驗,稍稍磨合一下,便高效運轉了起來。其實這也是人才,和平年代不一定有的人才。
感慨一番后,前方道路稍稍寬敞了一些,桓溫下令上馬,繼續奔馳。
當天傍晚,東邊的地平線上終于出現了何倫的將旗。
「襄陽度支校尉桓溫求見軍師,有緊急軍情稟報。」見得過來攔截他們的游騎時,桓溫第一時間下馬,大喊道。
何倫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就決定接見桓溫,地點就在一片橘園內。
桓溫沒有絲毫廢話,當場將得到的消息報了上去,并說出了自己的判斷:「王師近六萬眾,大可分出數千人抄小道奔襲宣漢、巖渠。板蠻傾巢而出,后方空虛,只有老弱婦孺,取之不難也。一旦得之,江州、陽關大震,則將無士氣、兵無戰心。邵督催軍奮戰,定能大破敵軍,奪取巴郡。」
「三巴一下,敵軍損失泰半,王師可以降兵為先鋒,直趨成都,與賊人戰于城下。只要動作快,不給李雄收拾人心的機會,攻取成都機會極大。」
「況攻入蜀中腹地之后,地方大族或有倒向王師者,屆時還可收取糧草,招撫成都守軍,則勝算益高。」
「天子發動了三十萬人滅成,為此連慕容鮮卑都姑息了,付出如此之大,必欲置賊子于死地而后快。軍師乃天子元從,若建此功,于子孫后代有無窮好處。」
桓溫說的時候,何倫連連點頭,但沒有給出任何評價。
待桓溫停下時,他只笑吟吟地看向對方,道:「元子立功心切啊。」
桓溫一室。話是沒錯,但你這么說何意?
「母丘宗曠回話了嗎?」何倫問道。
「仆已遣人去尋府君了。」桓溫答道。
何倫沉默了片刻,又問道:「聽聞十月朔日之時,母丘淑媛陪著天子出城,
彼時已身懷六甲?」
「是。」桓溫說道:「此事不假。」
何倫唔了一聲,低頭沉思。
桓溫有些焦急地等著。
這些開國勛貴說話做事想得太多,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各種利益算計,唉!
片刻之后,何倫召來一人。
「軍師。」這是一個小年輕,進來便行禮。
「此為吾兒奮,你喚他‘五郎」便可,之前在洛陽為官,今為江陵幕府外兵。」何倫介紹道。
桓溫遂與何奮見禮。
「五郎。」何倫看向兒子,說道:「你帶著為父三百親兵西行,將右驍騎衛攔下來。」
「是。」何奮干脆利落地應下了。
右驍騎衛二千四百戰兵,加上部曲便是四千八百人,步騎兩便,是一支非常強悍的力量。
吩咐完兒子,何倫又喚來軍師祭酒(原軍諮祭酒),讓他策馬前行,找到飛龍山鎮兵,讓他們去南浦縣集結。
桓溫越聽越興奮,但也微微有些失落。
他手頭只有一千五百兵,算下來根本占不到大頭,這個功勞注定還是讓何倫乃至右驍騎衛、飛龍山鎮將或別的什么人拿了,他只能分得一杯囊罷了。
不過轉念一想,若非他是天子最喜愛的景福公主的駙馬,有資格上桌吃飯嗎?
何倫黑心一點,直接把你排除在外,又能如何?
「若母丘宗曠能夠證實,便出兵奔襲巖渠。」何倫再度看向桓溫,說道:「此戰以右驍騎衛將軍段良為都督,五郎、你、陳赤特副之。母丘府君那邊,最好也派人加入,沒他們不行的。
好家伙!何倫兒子和親兵、府兵右驍騎衛、飛龍山鎮軍、巴東郡兵外加襄陽度支運兵,人馬上萬,竟是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
何倫這是在拉關系還是打仗啊?
不過,桓溫也學到了不少東西。
或許,有些時候人情就是這么贊下的。他都可以想象,一旦奔襲成功、何倫奏捷的時候,那份立功受賞的名單還有玄機。
桓溫第二天早上趕回了南浦。
十五日,飛龍山鎮軍兼程趕來。
十六日午后,巴東太守母丘奧終于回來了。
當天下午,朐忍縣寶人酋豪徐氏帶著兩千丁壯趕來,母丘奧令其子母丘帶著一千郡兵加入。
早就等得不耐煩的右驍騎衛將軍帶著四千八百府兵(含部曲)、飛龍山鎮兵三千、何倫親兵三百、襄陽運兵一千二百、徐氏寶兵兩千、巴東郡兵一千,戰輔兵總計一萬二千余,離開南浦北上,趕著大批騾馬,進入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