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鳥北飛,西風凜冽。
古老的驛道之上,大軍停歇了下來。
李緊張兮兮地下令軍士布陣,智堅則登上了一處高坡,下視四野。
不知不覺,這場仗已經從冬天打到春天了,仍然沒有結果。
他舉步向前。
山下的河水靜靜流淌著,泛著青銅般的冷光。
河岸邊有座廢棄的塢堡,卻早就已經人去樓空,唯留下門闕上晦暗不明的幾個大字:萬世千秋。
院墻坍塌了大半,野草從磚木縫隙中掙扎而出,在生銹的箭簇上方搖來晃去。
西風吹起之時,河水鳴咽不已。
蒼白的碎花漫天飛舞,落入河水之中后,很快消失不見。
馬蹄聲響起,一隊輕騎靠近了廢棄塢堡智堅尋聲望去,莫名地感到了幾分熟悉。
快馬、勁弓、羊皮袍子以及那被狂野的西風深深雕刻過的面龐。
他們對著自己所在的位置指指點點,然后又看向正在擺放鹿角、拒馬槍的軍士。
他們看得十分仔細,期間甚至爆發了小聲的爭論。
片刻之后,數人翻身上馬,沒有朝著軍士布陣的方向前進,而是往兩側的丘陵山坡行走。
他們走得很慢,似乎在丈量這片丘陵緩坡,又似乎在觀察已方軍隊的成色。
打老了仗的人,只要讓他們靠近了,他們能通過太多細節判斷一支部隊的成色了,尤其是這些以騎射為主的輕騎兵。
不知道哪些步兵能襲擾,哪些不能襲擾的人,大約早就死光了吧萬俟可策馬上了緩坡。
他在人群中一點都不顯眼,看著就像西北常見的中老年牧民一樣。
走了小半圈后,居然沒有敵方騎兵來騷擾、驅逐,這很不可思議,但或許這就是現實吧。
他停在了幾株野山梨旁邊。
春天的山梨花異常美麗。
西風驟起之時,河水歡快地歌唱著。
潔白的碎花漫天飛舞,讓他想起了冬日里蓋在自家麥田里的雪花,莫名地心生喜悅。
都是托了陛下的福!
他把目光轉向了緩坡下的廢棄塢堡。
新發的蕨菜從磚縫間頑強伸出,與下面的野薔薇交相輝映。
院墻上殘存著山民打獵的畫像,以及牛羊成群的場景。不出意外的話,這應是一個從山里搬遷出來的寳人邑君曾經的居所。
真是個好地方。
若能攻滅李成,然后得到這么一處水草豐美、宜牧宜耕的地方,或許比在嵐谷縣的山里掙扎更好。
「刷」地一聲,他從馬鞍鞘套中抽出了環首刀。
遠處大地震顫,一隊銀盔閃耀的騎兵正向這邊涌來。
萬俟可揮了揮手,身后親兵立刻敲響了腰間的鼙鼓。
沉悶的聚兵鼓聲響起之后,方才還在觀察地形、敵陣的輕騎立刻上馬,朝方俟可所在之處聚集。
山勢連綿,怪石林立。
輕盈的馬蹄踏過風化的巖石,揚起細碎的晶塵。
匈奴騎手們俯身馬背之上,已經出了樺木、黃羊角疊壓而成的角弓。
鞘套中刀劍柄上的紅纓一跳一跳的,似乎躍躍欲試,急于痛飲鮮血。
天空漸漸暗了下來,戰云不期而至。
萬矣可看了一眼越來越近的成軍鐵騎,一聲令下,帶著百余輕騎轉移到了另一處緩坡之上。
成軍騎將不肯放棄,死死追了上去。
沉重的馬蹄踩在碎石、花草之上,吃力地攀爬而上,走得磕磕絆絆,以往非常悅耳的甲葉碰撞聲此刻聽起來只覺異常煩躁。
「哚!」一支羽箭穿過怪石、穿過綠茵毯,射中了沖得最快的成軍甲騎的肩膀。
傷害不大,但侮辱性極大。
李成甲騎大怒,急催馬腹,加快速度沖了上去。
「哚!哚!哚!」如同下了一層冰雹般,持續不斷的羽箭破空而至,除了「侮辱」之外,已經開始造成傷亡了。
一些倒霉蛋被射中了馬匹。
沖著沖著,戰馬前蹄一軟,跪倒在地,將背上的甲士直接甩飛了出去。
又或者痛苦地嘶鳴著,人立而起,騎士驚呼不已,手忙腳亂操控馬匹。
更多的甲騎追了上去,馬又粗又長,絲毫不用懷疑當它擊打在胸口時,能把你抽出血來。
刃寒光閃閃,銳利無比。若被它戳到身上,哪怕穿了皮甲,整個人都會被挑到半空。
這就是氏羌騎兵啊,剛猛驍勇之處,讓人擊節贊嘆。
但他們現在像被人耍猴一樣耍著玩··
起伏不定的丘陵之中,匈奴輕騎機動靈活,很快就與甲騎拉開距離,然后在中距離上拈弓搭箭,連連施射。
弓弦每響一下,都意味著巨大的威脅。
或許破不了你身上的堅甲,但他們可以將你選倒在地,然后再轉回來從容補箭。
射箭的地點是精心挑選的,就處在你氣喘吁吁爬坡,又或者轉彎陷入混亂的時候。
破解這一招也很簡單,將戰場轉移到平地上,在輕騎兵轉彎圍射的時候,利用超強的直線加速能力逮住他們,長槍大類直接招呼上,將他們捅翻在地,直至徹底擊潰。
但這個戰場是匈奴人挑選的.—
智堅站在另一側的山坡上,看得清清楚楚。
匈奴輕騎完全可以利用速度甩脫這些申騎,但他們沒有。而是適當地保持著距離,利用丘陵起起伏伏,不利直線沖殺的特點,發揮自己機動靈活的優勢,頻頻施射,戰果不小。
王師的一些甲騎似乎急了,有人直接將沉重的馬頓在泥土之中,抽出弓梢,在馬背上給角弓上弦。
更多的人則因為馬沉重,需雙手持看,壓根就沒帶角弓,被動無比。
追逐戰持續了一會后,甲騎膀下的戰馬已經喘得厲害,有些甚至口吐白沫。
他嘆了口氣,終于不再猶豫了,下令前軍副督李帶千名療人步卒前去接應輕騎兵在山地上占優勢,但步兵更占優。
「咚咚—」
鼓聲響起之后,年輕的宗室李已經帶著一千步卒前進了。
刀盾手們高舉著蒙皮大盾,高聲呼喊。
后面則是手持弓弩、長槍、木梧、環首刀等亂七八糟器械的療人,他們身上透著一股野蠻的氣息,從來沒和匈奴騎兵交過手,所以也不知道畏懼為何物,就這么一頭迎了上去。
智堅令旗連揮,下令甲騎收攏,配合步卒。
但那些魯莽之輩上頭了,更有一些人不知道被匈奴輕騎拐到了哪個山溝里面去,所以最終只有百余騎緩緩收攏,向一千步卒靠攏而去。
匈奴輕騎也開始了調整,更準確地說是準備撤退了。
不過,許是想試一試成軍步卒的戰力,他們分出了三四十騎,直朝河谷平地中的成軍步卒沖了過去。
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
成軍步卒陣中射出了一批弓弩,將前方數騎直接射翻在地。
剩下的三十騎似乎得到了嚴令,冒著箭矢繼續往前沖。
令人驚訝的一幕出現了:成軍步卒陣型亂了。
不過卻不是被騎兵沖亂的,而是一部分療人竟然主動脫離了大隊,高舉著刀盾、長槍,一根筋地朝匈奴騎兵沖了過去。
欣賞他們的人會贊一聲勇氣可嘉,敢打敢拼。
看不慣的人則會認為他們傻里傻氣,沒和騎兵交過手。
雙方就這樣碰撞了。
沖在最前面的匈奴輕騎似乎也很意外,箭矢射倒十余療人后,眼見著敵已沖到近前,來不及調頭了,只能棄弓捉刀,與他們近戰搏殺起來,很快被拉下馬匹,亂刀礦成肉泥。
后面的十余輕騎倉促間調頭,往兩側高地馳去,拈弓搭箭。
這么近的距離上,每射一箭,幾乎沒多少防護的療兵無不應弦而倒。
這個時候,他們終于從療人眼里看到了些許恐懼。
爾母婢!匈奴人大嘆晦氣。
以為遇到了敢朝著騎兵主動進攻的大梁天兵,原來是他媽遇到了一群傻蠻子!
射倒一批療人后,他們也不敢戀戰,直接撥轉馬首,朝后方退去。
萬侯可也帶著數十騎從一道山坡后出現。
大旗連連揮舞,清脆的聲回響在山地間。
片刻之后,幾乎所有匈奴輕騎都轉身朝東南方向退去,漸漸消失在了遠方的地平線上··
今日損失不輕的成軍甲騎在許久之后才從山里轉出,下到了河谷平地之上。
他們默默看著驛道上緩緩落下的煙塵,久久無語。
智堅亦靜靜地站在山坡之上,目視遠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興沖沖地奔上了山坡,道:「都督,梁賊被打跑了。
西風再起,吹得堅花白的頭發飄揚不定。
他看向李,笑了笑,道:「平康公首戰告捷,可喜可賀。然梁賊一會還要來,須得聽老夫號令。」
「什么?梁賊還要來?不是剛敗了一陣么?」李訝然。
「是,但梁人兵多,興許不在乎死傷吧。」智堅指了指對面山坡上無主的空馬,說道。
李扭頭一看,先愣了愣,然后面紅耳赤。
那多是自家騎兵戰死或受傷后遺留的空馬,方才騎兵交戰卻是吃虧了。
智堅看著李,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
這就是大成宗室啊。
真不知道他們這批生長于關隴窮山惡水,又經歷過戰爭年代的老家伙死完后,大成會變成什么樣子。
不,或許都沒以后了吧。
三萬大軍已然為梁人發覺,他們那么多騎兵,會放他們走么?
以步兵對付鋪天蓋地的騎兵,馬隆做得,邵勛做得,他們卻不一定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