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特別圓,照得大地一片雪亮,但四野之中仍然時不時有人驚呼倒地。
韓通咬著牙,小心翼翼地操控著馬匹,瞪大眼睛看著前路,默默前行著。
兩條腿走路累,騎馬趕路也不是什么舒服的差事,韓通只覺自己的屁股快被顛爛了。
仔細想想,從石樓縣南下抵達河東大陽渡,一人三馬一一他自己只有一匹馬,另外兩匹馬還是縣學的學生借給他的。
渡過浮橋之后,抵達洛陽,休整旬日后再度南下,經南陽、襄陽抵達江陵。
到這時才能真正休息一下,喘口氣,養一養馬,朝廷也給補充了一些馬,但多為不值錢的馱馬。
然后走山路,過宜都、建平、巴東,本來都已過南浦,又被緊急喊回來,繞行山里,穿插至巖渠。剛休整兩天,再被桓校尉帶著西行,前往一個叫廣漢的地方。
這一趟下來,盡趕路了。
離開家鄉之時,石樓山下正是秋高馬肥的時候,而今卻是蜀地仲春,直讓人感慨萬千。
對了,三匹馬變成兩匹,有的人還不到兩匹,以至于四處籌措、商借,打完征蜀之役,出征時三千多匹馬,能剩一半就不錯了,比人的損失還多。
行至丑時初刻,前方停了下來。不一會兒,有軍校策馬而至,下令眾人休息半個時辰。
韓通如釋重負,但他還不能休息,作為軍中難得通曉山胡語和官話的人才,
他要趕至桓校尉身側聽令,隨時轉譯。
山胡是典型的雜胡群落,由先秦時山戎、赤狄后裔,混雜匈奴、氏羌以及其他各種部落而成。
劉漢覆滅后,許多五部匈奴加入其中,令其勢力日漸壯大,有人稱之為「稽胡」。
種地、放牧、打獵、捕魚、蠶桑,什么都干,其實文明水平比純粹的游牧部落要高。
他們的語言十分獨特,夾雜了各族詞匯,但發音又不同。
當年韓通告別姐姐、姐夫(馮八尺)去石樓縣當教諭,一開始根本聽不懂他們的話,但他肯學、好學,自己也娶了個山胡酋帥之女為妻,慢慢就懂了。
征兵之時,托關系報了名字上去,充作通譯,回去后就能升任郡博士。
一路小跑著來到桓溫近前后,正聽得信使稟報:「黃昏時分萬俟都尉攻成賊后軍,敵軍似乎發生了營嘯,跑散了不少人,并斬殺后軍都督上官。」
「后軍都是什么人?」
「據俘虜所言,乃豪門僮仆。」
「上官驚呢?」
「六郡勛貴老將,營嘯時就死了。」
「營嘯時死了,萬俟可為何又說是斬將?」
使者沒話說了。
何奮在一旁樂不可支,道:「你這信使,也太實誠了吧。」
「后軍全部潰散了?」
「應該沒有。」信使說道:「偽成宗室李期的營伍沒有營嘯,最后還派人收拾殘局了。萬俟都尉說賊后軍應損失過半了。」
「中軍呢?」桓溫又問道。
「中軍守御嚴密,諸軍敲鑼打鼓,還放了兩把火,射死了十余名巡哨,賊人定然未能安寢。」
「沒有襲擾前軍?」
「飛龍山陳將軍帶了千余人襲擾,賊騎大舉出動,黑夜中一番混戰,各自死傷不輕。」信使回道:「后半夜萬俟都尉、陳將軍會合兵一處,再襲擾一到兩次。」
「騎軍夜中混戰,縱有圓月,倉促間也難以分辨,打的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死傷怕是不輕啊。」桓溫說道。
「未必是壞事。」何奮在一旁說道:「把成賊騎軍剿滅了,剩下的步軍被折騰了兩夜,我不信還有力氣前進。死就一—」
「夠了!」桓溫霍然起身,冷冷看了何奮一眼,道:「抓緊小憩,半個時辰后上路。」
何奮閉嘴,有公主撐腰了不起啊,
山野之中,星星點點的燈火次第熄滅,又一輪攻勢退潮了。
李雄放下手中的劍,輕輕撐在地上,穩住身軀。
作為天子,他當然不用一線搏殺,但所耗費的精力卻也不少。對此時的他而言,這些精力更像是生命力。
鎮西大將軍、汶山太守、騎督李霸策馬而回,血染征衣。
「陛下。」下馬之后,他拜倒行禮,許是身上有傷,表情痛苦無比,
李雄穩了穩心神,上前將他扶而起,道:「吾兒破敵歸來,壯哉。」
李霸起身之后,感覺到父親枯瘦的手臂,眼睛有些紅,反手扶住李雄,
道:「阿爺快去歇息。」
李雄搖了搖頭,道:「阿爺要站在這里,看著將士們一個個殺敵歸來。」
李霸勸不動,便讓人搬來坐榻,扶父親坐下,然后又取來一張氈毯,輕輕蓋在父親腿上。
「騎軍還剩多少?」李雄問道。
「還剩千騎。」
「馬呢?」
「白天收了些匈奴馬,還有九百余匹。」
「今夜之戰,你怎么看?」
李霸沉默了許久,道:「我看梁人有尋我騎軍廝殺的意思。」
「是新來的援軍?」
「是,其名飛龍山鎮軍。」李霸說道:「有數百精騎,至少三分之一有鐵鎧,當先沖突,余眾緊隨其后,較為勇猛。不過觀之不似梁國經制之軍。」
「怎么說?」
「其人十騎一小股,小校背插黑旗,五十騎一大股,小校背插紅旗,五百騎一面將旗,和以往見過的梁軍不一樣。」
「這是有章法的了。」李雄說道:「當年剛起事時,王師有些部伍也不明章法,吃了很多虧,死了很多人,后來慢慢總結,自己摸索出了一套辦法。成事之后,他們請人宣講兵書,聽到兵書戰策之言,大呼這不就是他們做的事么?原來他們自己從戰場上學來的東西,大部暗合兵法,即便他沒讀過兵書。」
「我聞邵梁于要沖、邊塞之地置軍鎮,有鎮將、長史、司馬、主簿、小督、
錄事等各階官吏。」李雄說道:「以軍法治民,忙時耕牧,閑時操練,上下一體,頗為熟稔。即便原來沒有章法,這么多年下來也不一樣了,自己畜養馬匹,
打制器械、操練軍土,時不時再問邵梁朝廷要些賞賜,這與經制之軍何異?」
「他們今晚等的就是你,擺明了想耗完王師騎卒,再慢慢收拾步卒。」李雄苦澀地笑了笑,道:「可惜后軍營嘯,死傷亡散不下三千,中軍自昨日起亦損兵近二千。這才兩個晚上」
李雄心里很清楚,別看現在還能堅持,死傷也不算多,但已經兩天兩夜了,
再耗下去,總會迎來弦崩斷的那一刻,那時死傷、逃散的人數將以方計。
要想緩解將土身體、心神的疲累,有兩個辦法。
一是進到廣漢城,有城墻守護,就可緩過來了。
二是伐木挖溝,扎下堅固的營壘,這其實和進城休息沒什么兩樣。
可一旦停下來,你說會不會招來更多的騎軍?
白天已經有第一支援軍抵達了,可想而知梁人一定在不惜馬力往這邊趕,停下來就徹底走不了了。
但道理大家都明白,實際呢?
帶過來的這批人被襲擾了兩天兩夜,實則已是驚弓之鳥,后軍都發生營嘯了,再強行走下去,不知道要潰散多少人,士氣也會遭到重挫,短時間內失去戰斗力,救援江州成了一句空話。
兩難的選擇。
「天明后,朕要遍賞諸軍。」李雄只猶豫了片刻,便下定了決心,道:「吾兒可去營中揀選財貨,為父一一」
話音剛落,但見前方黑夜之中,數條火把長龍迤逾而來。
及近,火把長龍慢慢散了開來,穿過農田,越過森林,鋪滿了河谷與丘陵。
從高處望去,夜幕籠罩下的荒野之中,火把宛如繁星,蹄聲有如悶雷,間或夾雜著馬兒嘶鳴之聲,在山谷中回蕩不休。
援軍到了。
李雄站起了身,靜靜看了許久,道:「有點虛張聲勢的味道,看起來有數千騎,可能也就一兩千。」
李霸證證地看向父親,不知道該怎么說,
「可能走不了了呢。」李雄竟然笑了,看向兒子,道:「不知千百年后,可有人記得涪水之畔你我父子并肩作戰的往事。」
李霸突然想流眼淚,也不知道為誰而流。
十六日清晨很快到來。
廣漢城北三里之外,又一道壕溝被挖掘完畢。
這次沒把挖出來的土運走,而是直接在壕溝另一側堆起了土墻。
土墻之后,一群匈奴人席地而睡,鼾聲如雷。
而在他們旁邊,桓溫帶來的石樓山胡正在擦拭器械,喂養馬匹。
前方傳來消息:李成后軍殘部兩千人已經與中軍一萬七千余人匯合,有向前軍靠攏的架勢。
至于其前軍不到四千步騎,則已經開始向丘陵緩坡上撤退。
許多人開始伐木挖溝,搭建營壘,做堅守狀。
聽到消息的桓溫松了一口氣。
昨夜抵達之后,他帶人連夜沖了一下成賊中軍,殺傷、驚散數百人。
也就他們長途行軍,馬力不濟,不然非得殺個一整晚。
由此也可以判斷出,現在的成軍看似人多勢眾,但其實就是一群驚弓之鳥,
最多再有一個晚上,他們就要被襲擾得不堪重負,最終崩潰。
李雄似乎意識到了問題。
他沒有再強求前進,而是就地扎營,待軍眾們恢復過來后,再揮師南下。
也是在這個時候,桓溫才終于深刻理解天子北征拓跋鮮卑時,為何每隔三十里筑一城,那還是在有大量騎兵護衛的情況下呢。
一路打,一路學習,桓溫也在進步。
「成賊不動,我不動。」桓溫下令道:「分出千人,襲擾成賊中軍,別讓他們順順利利靠攏。其余人,就地休整。廣漢城那邊,再勸一次降。另,催促龔春部,最遲明日午后要抵達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