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山脈的褶皺處滲出了一線魚肚白,草原漸漸蘇醒。
露珠在草葉中央晃蕩著,慢慢綴到了葉子的鋸齒邊緣。
松鼠在樹上爬來爬去,四處聞聞嗅嗅,仿佛它是這片山林的主人。
云雀輕盈地落到一段樹枝上,仔細整理著羽毛。
薄霧尚未散盡,籠罩在草地、山川、森林之間,如夢似幻,讓人幾以為身處神仙秘境,安寧無比。
「咻!」尖利的鳴鏑在不遠處響起。
正在擠奶的婦人見了,下意識抬頭望去。
金箭刺破天幕,升空而起。
風驟然加大,松林濤濤作響金雕振翅而起,劃破長空。
銳利的鷹眼之下,河湖波光粼粼,草海如同波浪一般起伏不定,翻卷奔涌,自西向東,由墨綠變成了金綠。
一匹雄駿的白馬昂首挺胸,快意疾馳著。
它奔過草地,煙塵冉冉升起。
它跨過溪流,水花四濺而出。
它奔向了潔白的帳篷,迎向一個魁梧的紅袍男人。
白馬身后,大群馬兒緊隨其后,白的、黑的、黃的、棕的林林總總數百匹,鬃毛飛揚,草屑狂舞,煙塵漫天而起,如同一支正在突擊沖鋒的軍隊。
放牧的輔兵三三兩兩散落四周,慢慢收束馬群,令其慢慢停駐在營地外圍的溪流邊任其飲水。
三個少年出現在了紅袍男人身后,看看沐浴在金色陽光中的父親,再看看不遠處的馬群,久久不語。
登高望遠之時,眼簾中鋪天蓋地都是戰馬,然而父親告訴他們只有數百匹罷了。
幾百匹馬就能產生如此強烈的沖擊感,若是成千上萬匹,那該是何等驚人?沒見識過的人,怕是已經兩股戰戰,下意識想逃跑了。
邵勛直接騎上了光馬,雙腿一夾,馬兒嘶鳴一聲,疾馳而去。
親軍們亦已翻身上馬,在營前列成數排。
馬兒或噴著響鼻,或搖頭晃腦,甚至還有用蹄子輕刨地面的。
背上的騎土用手輕輕安撫了一下,仿佛在說你是廣成苑出身的軍馬,不該和那些粗野的草原同類一樣沒紀律。
馬兒安靜了一些,眨巴看眼晴看向前方。
紅袍男人沖出去后,騎士們仿佛得到了信號,紛紛斜舉馬塑,策馬跟上。
騎兵們跑開后,慢慢散開,如同一條灰色的線列,橫掃過整個戰場。
紅袍男人減慢了馬速。
白馬通靈,很快停了下來。
紅袍男人俯下身,輕拍了下馬脖子,白馬親昵地蹭了蹭他,狀極歡快。
前方出現了漫山遍野的軍旗。
獵獵飛舞的狼頭大蠢之中,華麗的車琴若隱若現。
侍衛親軍的騎士們緊緊護在周圍,策馬慢跑。
馬塑騎兵緩緩收攏,一分為二,從紅袍男人身側掠過,至正前方奔出數百步后,方才慢慢停下。
隨著軍官的一聲聲口令,這些騎兵開始左右對齊,一時間人喊馬嘶,煙塵漫起。
片刻之后,兩個騎兵方陣出現在了空曠的草原上。
一獨眼龍大將橫刀立馬于陣前,一夫當關。
所有騎兵頓塑于地,目視前方。
馬兒安靜的肅立著,只偶爾轉動一下頭。
煙塵慢慢落下,風吹得草葉作響,清晰可聞。
狼頭大也停止了移動。
侍衛親軍仿佛接到了命令,又或者受到了震,盡皆勒馬停駐。
車琴后方百十步外,無數駿馬正在快跑著。
一個個或發、或辮發、或剪發的部落大人們在隨從的簇擁下,快速上前,在目視到齊整的騎兵方陣之后,下意識收攝馬匹,放慢馬速。
東方陽光升起的地方傳來了沉悶的震動。
一下一下似重槌敲擊在人的心頭,又似沉重的車琴壓過地面。
金雕盤旋而下,落在紅袍男人右手的皮套上,尖利的喙用力啄食著鮮紅的血肉。
男人身后,金色光芒閃耀,銀盔銀甲騎士慢步而前。
人馬俱披重鎧的他們如同山岳一般,碾壓過無垠的草場。
草浪在馬蹄下歡呼囂叫著,漸至低頭俯首。
他們走得不快,但威壓之勢撲面而來,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部落大人們勒住了馬,凝視前方。
具裝甲騎!最近一年在平城聲譽鵲起的幽州突騎督!
鼓槌聲又響了。
這次是真的鼓聲,密密麻麻,從四面八方撲面而來,聲震四野。
沙沙腳步聲響起。
無數步卒從轅門魚貫而出,至草原上列陣。
他們從不同的門走出,腳步急促,動作極快,但忙而不亂,仿佛演練過無數遍一樣,
以令人眼花繚亂的姿態穿插走動。
一隊又一隊、一幢又一幢,慢慢合成一營。
很快,草地上仿佛「長」出了長槍組成的叢林一般,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嘩啦啦!」隨著最后兩排刀盾手快速插至前排,叢林停止了生長,然后緩緩向前蠕動著。
鼓聲隆隆,鏗鏘之聲不絕。
銀槍右營、黑稍中營一萬二千甲士如同一堵墻般,橫掃而至,一往無前,最后在紅袍男人身后停下。
營寨后方又升起了漫天煙塵。
身著鹿皮甲的騎士輕盈地兜向遠方,馬鞍鞘套中的弓梢、鐵劍以及一種名為鐵的兵器清晰可見。
他們沒有排列成軍陣,而是以一種水銀瀉地般的態勢在整個草原上散開。
強壯的騎手扛著大旗,在風中獵獵飛舞。
軍官背插的認旗呼啦啦作響,上面繪著的禽獸張牙舞爪,似要擇人而噬。
蹄聲陣陣,角聲不絕,散亂之中又隱現章法。
部落大人們紛紛下馬,連帶著他們的隨從部眾亦紛紛下馬,臉色各異。
車又動了,從親軍騎兵方陣間的空隙內穿過。
所有人目光都注視著這里。
常隆上前一步,將其攔住,檢查一番后再度放行。
車琴在紅袍男人前方數步停住。
金雕沖天而起,男人舉步上前,登上車琴,掀開了布簾。
風忽然又大了起來,綠浪翻騰不休,一如代國貴人、部落大人們志芯的心情。
募地,男人下車了。
他牽著一個盛裝的女人,面向代國君臣。
鷹喉劃破長空。
代國君臣、酋帥們與紅袍男人隔空對視了一下,紛紛低頭。
風拂動著秀發,王銀玲亦有些志志地看向男人,心中翻涌著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情緒。
「夫人玉容花顏,今日尤盛。」邵勛笑道。
王氏抿嘴而笑,仿佛一切煩憂煙消云散。
風正烈,旗正揚。
代國前將軍拓跋克輔深吸一口氣,舉步而前。
整整五十名土兵分列兩側,斜舉步塑交叉著。
拓跋克輔不緊不慢地走著,直到穿過這兩排鑷人心神的「甬道」,前方豁然開朗。
鴻臚寺通事舍人高聲唱道:「拓跋部大人克輔獻駿馬二十匹、虎豹皮十張、貂皮十張..」
「拜見大梁天子。」拓跋克輔拜伏于地,高聲道。
「起。」通事舍人唱道。
拓跋克輔起身,在旁人的引導下離開。
離開前,他偷偷瞄了一眼,梁帝與可敦并坐于上,偶爾對視一下,恍如夫妻一般。
代公什翼犍坐于下首,與單于大都護王雀兒相對。
拓跋克輔不敢多看,很快離開了,耳邊還遠遠傳來通事舍人高亢的嗓音:「達奚部大人賀若獻駿馬五十匹、駝三十匹、蜜蠟二十壇———”
他嘿然一笑。
誰先來,誰后來,這可是有說道的。
從硬實力來說,拓跋部元氣大傷,被多次打擊乃至清洗過,歷次戰爭更是損失不輕,
部眾、牲畜的數量從原本別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程度快速下降,現在已經無法和其余九姓拉開差距了,甚至還略遜一籌。
若非拓跋部的地位在那,首個勤見的絕不會是他,而是達奚賀若,同樣的拓跋十姓之一,近幾年實力突飛猛進,隱然凌駕于拓跋氏之上。
鴻臚寺小吏將拓跋克輔領到了一處營地內,奉上茶水、糕點后,便離去了。
這是一處新設的營地,搭了一大圈帳篷,旁邊便是那些以黃巾裹頭的軍士的營地一可能有監視作用。
拓跋克輔又笑了笑。
他雖是拓跋宗室,但說實話對拓跋家沒什么感情,不然也不會被王夫人挑中,當上拓跋部大了。
他去過兩次洛陽,更與侍衛親軍中的府兵余丁交談過一一這部分人目前已經占到了一半左右。
他太清楚中原的實力了,經常呵斥拓跋部中那些心思異動之人,為此甚至遭遇過一次刺殺。至于謾罵、諷刺,那就更多了。
不過他不在乎。
而且他看得出來,如果說八年前拓跋部眾多為暫時蟄伏的話,那么八年后的今天可就嚴重分化了。就他平日觀察而言,現在有相當一部分人是愿意投靠梁國的,而不是拓跋氏子孫。
這些人有的是真害怕,不想反抗了。
有的是與梁人做買賣賺到了錢。
有的是家中學習梁人帶來的新農業耕作方式,得到了切切實實的好處,改變看法了。
還有的就是與侍衛親軍同袍相處,聽多了中原的事情,他們不但不愿保拓跋什翼鍵,
甚至連王夫人都不想保了,就想舉家遷去中原生活,奈何可能性不大。
拓跋部已經不可能作為一個整體反抗了,部眾們自己都能先打起來。
正遐想間,鎮北大將軍達奚賀若來了營地,看到拓跋克輔后,相視一笑。
拓跋克輔知道此人,常年駐守東木根山,達奚部也是拓跋十姓中整體投靠的部落之一,但達奚賀若似乎投靠的是梁帝邵勛,而不是王夫人。
其人多次被梁帝召見,賞賜頗豐,投靠之心應是十分堅定的。
沒過多久,后將軍丘敦舉來了。
拓跋克輔上前寒暄。
這是他在禁軍的同僚,部落位于黃河以西的庫結沙一帶。
此人和達奚賀若又不一樣,雖然投靠了王夫人,但投機性質較濃。
其部落地處河西,與平城這邊是有那么一點隔閣的,說反就能反,完全看首領個人意志一一丘敦部亦是拓跋十姓之一。
接著過來的是豆陵部大人、輔相竇勤、乞伏袁部大人段文鴦、普部(拓跋十姓)大人仆固間、伊婁部(拓跋十姓)大人伊婁貨、烏洛蘭部還是有人沒來,還不少!拓跋克輔一個個看著,暗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