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方辰掐滅煙頭,乘升降梯來至地面,外邊已是夕陽。這熟悉的色調,讓他想起上次去找趙欣言的天色,雖是朝陽,卻莫名相似。
他沒想到那是他們的最后一面,不然一定不會說他做的咖啡難喝。
他登上一架低空載人飛行器,看著追出來的周荏。
“等一下。”他對艙內系統說道,于是正在關合的門又打開了。
“你出來干嘛?”
“歐陽教授派我保證你的安全,我們很難預估沈偲云下一步的動作。”
“我已經不是警隊的人了,更不是軍方的人。不應當再調動他們的資源。”
“我推測,歐陽教授希望你重新入伍服役。”
“我完全不適合當這個時代的軍人,就算適合,也不會在她手底下服役!”方辰遲疑了一下,在艙門關閉前說,“你也不應該為她干活兒。”
即便艙門關閉后,艙內的交互系統也還是傳來了周荏的聲音——這是他連線傳遞的聲音。
“接下來你如何打算?”
方辰沒說話,只是沖外邊擺了擺手。
周荏完全可以遠程控制飛行器,不讓它起飛,但他并沒有干預。因為他知道,方辰需要冷靜,也需要發泄。
“接下來如何打算?”方辰自言自語道,“不知道,反正離AI越遠越好!”他決定就像年輕時一樣,回家收拾行裝,去山林中露營數日,好好靜一靜,遠離這些令人頭疼的系統和人。
然而,剛推開家門,他就嚇得愣在原地——屋里有個人,背對著他。
那是趙欣言!
“WoC!”人在這時候通常會先陷入自我懷疑和自我糾錯,但方辰對現實的判斷非常清晰,他立刻后退兩步,喊出了聲。
“別害怕。”那人說道,也的確是趙欣言的聲音:“我是全息投影,不是真人,你看。”他用手掃過眼前的柜子,穿透過去。
“…………”方辰不知該不該和這個虛擬的人說話。
“我是被AI復活的,想再和你說幾句話。”
“你預存了數字生命嗎?”
“沒有,而且我的大腦和腦機都因為嚴重過載被毀了,無法下載數據。”虛擬的趙欣言笑著說,一如往常。
“你……你……”方辰握緊了拳。
“我是依照生前的所有數據,虛擬出來的形象,但這和我真人的性格是一樣的。”
方辰說:“為什么要這樣?誰讓你來的?”
“我聽說你辭職了,果然還是暴脾氣。不過你不應該不讓013來保護你,你目前的處境很危險。”
“他跟著我才會危險吧!只要他在,都沒什么好事兒。”
“你應該知道,我這個虛擬影像也是他制造出來的。”
“我知道。”方辰去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然后緩緩說道“大概他是想讓我說,你的咖啡,其實也沒有那么難喝。”
“不是,他是想讓我和你說,我既不后悔參加試驗,也不會排斥強大到如此地步的通用AI,即便它有極大可能導致人類物種滅絕,但作為一名科研人員,我無法拒絕科技不斷進步所帶來的魅力,這也是我絕不會加入蟻穴的原因之一,也是歐陽教授,還有你的父親不斷向上突破的動力。”
“如果用我們那個年代的話來形容,你現在說話真是爹味兒十足,也很不像趙欣言該有的樣子。”
“我現在,正是與你初遇的樣子吧?面對一個非常脆弱的、死而復生的人,我只好盡量體貼了。”
方辰一驚,他沒有想到,AI可以連這些細節都能了解。
“那天我對你說,這個時代或許對你來說很陌生,但它是普世價值觀中更為理想的時代。但是在咱們這個體系工作,會讓你看到其中的陰暗面,希望你做好心理準備。但是放心,接下來我會對你的安全和生活負責。”
方辰長舒一口氣:“說實話,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是莫大的安慰。但是,如果我能選擇的話,絕不想身處這樣的陰暗面。”
“我曾經不想讓你和機器人深入相處,我不希望你也成為試驗品,也不希望IR會有飛躍式的進展。但顯然我無力阻攔。”
“為什么非我不可?”
“因為你是周教授的兒子,也是AI原生初代的優秀軍人,你有你的使命。”
方辰感到有很多次在和趙欣言喝酒時,他都想深聊這一話題,但卻欲言又止。
“已經夠了,不管是什么使命,我覺得不應由我來實現。”
“我覺得你是不會就這么離開的。”
“我會,我已經沒有以前那種價值觀和責任感了,太愚蠢了。”
趙欣言沒有說話,只是用手向方辰背后指去。
方辰一回頭,赫然看到自己從前的女友鄒仁,站在那里,微笑著看著自己——她也是由AI全息投影制造的。
“你這是干什么?”他感到臉頰發燙,但目光又無法從鄒仁身上移開。
“怎么,這么久沒見,已經不想見到我了嗎?”鄒仁說道。
和趙欣言一樣,她的視線能夠追隨方辰。
過了良久,方辰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如果你生活在這個時代,你會怎么樣呢?”
“這個時代肯定非常陌生,也不適合你。但既然一己之力無法扭轉局勢,只好學會適應。”鄒仁的回答顯然是套用的模板,一點不符合她的實際性格和語調。
方辰的雙眼有點兒泛紅。
他又想到了那個演習的夜晚,鄒仁駕駛那輛瘋狂的火力支援裝甲車,拉著他們一個班的士兵,穿梭于時不時綻放的爆炸火花中。
她利用夜視系統,避開了一個又一個炮彈坑,絲毫無需減速,而且根本不需要啟動當年的輔助駕駛系統。
后艙的士兵被甩來甩去,但鄒仁卻哈哈大笑,仿佛前往一場慶典。
在轟鳴聲與這爽朗的笑聲中,方辰感覺,仿佛一切都慢了下來。哪怕路途顛簸,他也希望能讓時間更漫長一些。
“注意安全,祝你們勝利!”在抵達目的地后,鄒仁看著方辰說道。她那并不算大的眼睛十分明亮,似乎不曾沾染絲毫的硝煙。
可眼前投影出來的鄒仁,只是一個粗劣的仿制影像,表情僵硬,CG感十足。所以,方辰做不到和她進行像虛擬趙欣言那樣的交互。
“今天也很辛苦吧?”鄒仁的投影還在自顧自地說著。
“你看出來了吧?”趙欣言說,“我們貢獻出有限的數據,AI可以反饋出千百倍的回報。對于這樣的發展來說,有些付出和實驗,不得不做。”
“要不是你是虛擬的,我他媽真想踹你幾腳。”
“我知道這與你的價值觀相悖,也不是想勸你回歸警隊。只希望你能知道,我的死,雖然沒有那么多轟轟烈烈和戰火硝煙,但也相當于你那個年代戰死沙場一般,沒什么懊悔可言。我也不希望你因為幾個試驗案例,就試圖對抗科技的進步。”
方辰突然抄起水杯,猛地朝著趙欣言砸了過去。
“閉嘴!”他咬牙切齒地說,聲音并不大。
在水杯穿透的剎那,投影也消失了。他知道這是一個非常全面且成熟的人物塑造模型,它的言論可以99%符合趙欣言的價值觀,但他還是難以接受。
“死了就是死了,別再來煩我了。”方辰扶住桌子,低頭看著自動出來清掃杯子碎片的機器人,低聲自言自語。
“那如果,死了也能復生呢?就像你一樣。”這是周荏從他耳中的通訊器傳來的聲音。“這樣,你還會抗拒AI技術的發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