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這么快就退了？”劉盈好奇問道。
在他對面是一個年輕的文士，名叫陸賈，就是他負責和楚營談判的。
“回太子的話，當大王和項羽見面，同意議和之后，楚軍就已經紛紛拔營起寨。大王闔家團圓，共敘天倫之際，臣就和項羽談妥，以鴻溝為界，楚軍立刻退回鴻溝以東。”
劉盈眉頭緊皺，“聽著不像是撤退，倒像是逃跑啊！”
劉盈扭頭，看了看張良，“師父，您怎么看？”
張良略微思忖，就說道：“我原以為擊破項羽，需要三年之功，但有些事情，也是我沒有料到的。比如釋放俘虜，比如用紙張傳遞檄文，再比如使用算盤，讓糧草供應更充足。”
張良提到的這幾項，都跟劉盈有關，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大大加快了漢楚力量天平的扭轉。
其實還有許多張良沒有提到的事情，比如劉盈請來商山四皓，搶救消失的典籍，這讓天下士人，不論各家各派，都非常贊賞。
大批的學士前往關中，云集響應。
留在家鄉，沒法動身共襄盛舉的人，也會時常宣稱，漢王乃是天命之主，霸王沐猴而冠，不能久長云云……
永遠不要低估人心向背，這些人雖然沒法明面上反對項羽，但是卻可以用各種方法，扯他的后腿。
比如說糧食交給你了，但半路途中，遇到了匪徒，把糧食搶走了，你楚霸王沒法責怪我吧？
縱然你要責怪，那也要派人來捉拿土匪，有了證據，才能處置我。
是，楚軍精悍無匹，但也要睡覺休息，并非無懈可擊。
到了地方上，人多的時候，就順從著，人少的時候，就給吃掉……別說你區區西楚霸王，就算秦始皇，一統天下之后，六國故地，還有許多地方，沒法進行有效管理，依舊控制在地方豪族手里。
不然張良這種犯了潑天大罪的人，如何能活蹦亂跳，安然無恙？
“項羽比預計的，還要虛弱幾分。”張良思忖道：“他此番近乎落荒而逃，并非是要以鴻溝劃分天下。”
劉盈不由得一驚，“師父的意思？”
“鴻溝就是隨口一說罷了，項羽真正要去的是彭城，是江東！”
“他要退回自己的老巢？”劉盈問道。
“對！”張良隨手指了指地圖，“梁地有彭越數萬人馬，齊地有田橫，鄱陽有英布……這些都在鴻溝以東，項羽能輕易消滅他們嗎？做夢一樣！項羽現在只剩一條路，那就是退回彭城，甚至退回江東，休養生息，恢復元氣。”
劉盈當然贊同張良的判斷，在大局上，這位從來沒錯過。
“師父，那如果項羽真的退回去了，又會如何？”
張良沉吟片刻，深深吸口氣，感嘆道：“那樣一來，就是蛟龍歸海，虎入深山！”
劉盈臉色一變。
張良似乎還嫌不過癮兒，又補充了一句，“再想消滅項羽，只能看太子的了。”
終劉邦一生，都別想剿滅項羽唄？
一想到自己還要面對項羽，劉盈頭皮發麻，迫不及待起身，趕快去見犬父。
您要知恥啊！
萬萬不能遺禍子孫！
等劉盈趕來，此時呂雉正在幫劉邦整理衣甲，樊噲也從外面進來。
“大王，王后，馬車準備妥當了。”
劉盈好奇，“阿父，有事情？”
劉邦點了點頭，“你也準備馬車，跟阿父出城。”
劉盈點頭，卻還沒有動作，呂雉突然開口，“跟我坐一駕馬車吧！”
劉盈還有什么好說的，乖乖上了呂雉的馬車。
這一路上，母子倆也沒說什么，劉盈只顧低著頭，呂雉也只是默默看著他。
三十多里路，一行人到了滎陽城外，距離目的地不遠。
馬車停下，呂雉先跳下馬車，隨即伸手，抓住劉盈的手腕。
“小心點。”
劉盈從馬車上跳下，連忙道：“謝謝阿母。”
呂雉淡淡一笑，卻是沒有撒手，拉著劉盈往前走。
他們的腳下，就是楚軍原本宿營的地方。
有臨時搭建的灶臺，有來不及帶走的壇壇罐罐，零落灑滿一地。
穿過這一片區域，到了一個土丘，呂雉指了指不遠處的一片凹陷。
“大王，你去看看吧，我和盈留在這里。”
劉邦點頭，他帶著幾個護衛過去，時間不多，劉邦就轉頭回來，臉色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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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埋了不少尸體，還都是女人？”
呂雉點頭，“大王應該熟悉。”
劉邦猛吸口氣，突然想到了什么，聲音顫抖道：“是，是紀信帶出去的那些人？”
呂雉頷首，“紀信坐著大王的車駕，被楚軍俘虜，項羽勸他投降，紀信反而怒罵項羽，被火焚而死！”
“此人真忠良也！”劉邦感嘆道：“立刻派人，找到他的家人，寡人要重重封賞。”
呂雉又道：“這些婦人隨著紀信一起，被楚軍俘虜。楚營上下爭相搶奪，藏入自己營中。數日之后，就都埋在了這里。”
劉邦又是猛然吸氣。
他自然明白，這些可憐女子在死前，遭受了何等屈辱！
沒有這些女人，自己也就沒法輕易脫身。
她們是自己的大恩人。
劉邦道：“立刻安排人手，查實她們的身份，聯絡她們的家人，雙倍賞賜，不得有誤！”
有人匆忙答應，即刻去辦。
呂雉默默看著劉邦，突然問道：“大王，僅僅如此，夠嗎？”
夠嗎？
當然不夠！
劉邦默然搖頭。
呂雉干脆道：“大王，為人當以信義為本，伱和項羽議和，理當遵守諾言，不可背信棄義，惹天下人恥笑。只是這議和并非大王和項羽的私事，漢楚相爭，無數將士戰死，民眾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慘狀難以言說。諸如這些女子者，也不在少數。事到如今，只怕早就不是劉項兩家的私事了吧？”
劉盈默默聽著，當呂雉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他也目瞪口呆，情不自禁生出敬仰之意。
不管怎么說，呂雉是真的在乎百姓，在乎黎民蒼生的。
“大王為了個人信義，答應了議和。坐失良機，不能及早滅楚。等到數年之后，項羽恢復元氣，重新殺來，到時候，還要多少人命，才能滅掉項羽？大王就忍心生靈涂炭，流血千里嗎？”
劉邦默然搖頭，“自然不能！”
呂雉又道：“既然如此，那就該行霹靂手段，盡早除掉項羽。如果真是因為背信棄義，引來天譴，妾身愿意代大王受之！”
說著話，呂雉竟然飄然下拜，劉邦慌忙攙扶，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等把呂雉拉起來，劉邦才感嘆道：“我也不是怕什么天譴的人。只是我琢磨過項羽的用兵，此人越是逆境，就越是可怖……巨鹿之戰前，項梁戰死，他和秦軍仇深似海，諸侯皆不敢前，宋義更是要作壁上觀。結果項羽誅殺宋義，竊奪兵權，渡過漳河，大破秦軍。”
“彭城一戰，我體會更深一些，項羽身在齊地，一時無法脫身，我攻取彭城，滅楚在即。受項羽冊封的英布等人，都不愿意出兵相助。舉世皆叛，天下洶洶。項羽斷然率領三萬人馬，繞路襲擊，睢水一戰，諸侯聯軍蕩然無存！”
劉邦感嘆道：“我若是背信棄義，楚軍憤然。兵法上說，歸師勿遏，窮寇勿追。我要是截斷了楚軍退路，怒上加怒，項羽必定殊死一搏，到了那時候，誰勝誰負，還真不好說。”
呂雉同樣面色凝重，論起打仗，她肯定不如劉邦。
既然漢王都這么說了，看來此時決戰，確實還有風險。
但縱虎歸山，后患無窮！
“阿父，你怕了？”
沉默之中的劉邦，突然聽到了兒子的聲音，猛地抬起頭，看向劉盈。
這一次他沒有震怒，反而心平氣和道：“霸王之威，誰能不怕？”
“阿父，你不該害怕！”劉盈一字一頓道：“因為你已經贏了項羽一次。”
劉邦眉頭一皺，“豎子，誰勝誰負，可不是自封的？”
“我沒瞎說。這一次議和，項羽主動放回阿母，又倉促逃跑，如此狼狽，不是戰敗是什么？”劉盈道：“我也和太尉學過兵法，如項羽這般，一往無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猛將，一旦遭逢敗績，心生惶恐，接下來就只會一敗涂地，難以收拾。”
“阿父，如果錯過這一次，等項羽恢復了鋒銳，占據江東之地不出，十倍漢軍，也難以圖謀，必為心腹大患，遺禍無窮！”
妻兒接連上陣，這些話都打在了劉邦的心頭。
老流氓眉頭緊皺，五官猙獰，思索了許久，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我劉季從來不是什么君子，信義這東西，有利就用，不利就拋……哪能捆住我的手腳，項羽也是蠢材，竟然相信我會遵守諾言!”
劉邦不客氣冷笑，“到了這一步，我也不怕擔什么罵名，一定要除掉項羽，良機莫失！”
說著，他抽出斬蛇劍，狠狠劈斷地上的一截木樁。
“再有遲疑，猶如此木！”
老流氓下定了決心。
劉盈大喜，拍著胸脯道：“阿父放心，您絕不會擔罵名的！”
劉邦一愣。
劉盈從容笑道：“孩兒監修國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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