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澤寬廣無垠,遍布各種光怪陸離的奇景。
翠云礁只不過是其中平平無奇的一處罷了,僅是因為身處南洪,又沒什么危險,才會有許多弟子談論。
蘇語裳不知道見過多少比此地更奇特的景觀,自然是談不上什么激動。
但轉念一想,就連這般景地,對于血師父這頭返虛十二層的靈獸來說,居然也是值得放在心里記掛的事情,便莫名覺得有些可悲。
其實,血師父這個稱謂本身就很諷刺了。
別看那些宗門弟子對其還算恭敬,但在他們眼中,這就是一頭可以為宗門提供火禽精血的妖魔罷了。
只是活得年歲較長,修為也極高,再加上念及它這些年的苦勞,宗門長老對其稍微寬容了一些,讓它可以在宗門內行走,可對方既不是長老也非執事,不少弟子同情它的遭遇,這才給了它一個師父的稱呼。
就是不知道當初究竟發生了什么,才讓這頭玄鳳被天劍宗捕獲。
需要承受十萬年的苦難。
“是不是也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好看?”
蘇語裳立于連綿的青色礁石之上,青光涌入水域,與清澈天幕相互映照,便有了翠云霞光。
“確實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樣。”玄鳳捋了捋被風拂亂的鬢發,靜靜抬眸看天,臉上略微有些怔神。
“很正常,我當初聽他們說起外面的趣事,心里癢的不行,于是刻苦修行,好不容易有了離開宗門的機會,在外面逛了幾圈,反倒沒有想的那般刺激,大部分修士的日子,甚至比宗內的還要枯燥乏味。”
蘇語裳靦腆笑道:“后來與寶花仙子見面時,只能從看過的話本里,編些喬裝打扮,行俠仗義的故事,讓她好生羨慕,卻不知道其實我也未曾經歷過。”
玄鳳化作的美婦安靜聽著天劍仙子的碎碎念,眸光掃過四周,好似在欣賞奇觀,卻又像是想要從那平靜無波的水面下方尋到誰的蹤跡。
可惜汪洋比平時更加寂靜。
她略微嘆了口氣。
這群南洪龍族,分明勢力強悍,卻是謹慎無比。
它們的目標只有蘇紅袖。
唯有真正的道子,才值得它們冒風險,相較之下,天劍仙子雖同樣名聲顯赫,卻顯得有些不夠看了。
所以在確定蘇紅袖真正露面之前,它們是絕不會暴露氣息的。
不過倒也正常。
誰人會相信,一個未來將會執掌合道寶地的道子,會因為所謂的妹子,在最虛弱的時候,獨身一人出來冒險。
太蠢太蠢!
什么凡塵俗情,哪里比得上合道寶地重要,在成為合道巨擘以后,無論此事是南洪的何人所做,她都完全有能力來報仇。
就算不等那么久。
也可以帶著宗門長老,甚至請出她的合道境師尊前來處理此事。
至于孤身冒險。
這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唯有真正陪了蘇語裳這一生的玄鳳,才知道那位天劍道子,究竟有多寵溺眼前這個姑娘。
哪怕只有一絲可能,妖魔會被天劍宗威名所震懾,只能無奈將她妹子帶走,從此杳無音訊,對方都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所以她不僅會來,還會主動幫忙遮掩消息,避免宗門攔她,或者將事情鬧大,嚇走妖魔。
玄鳳在宗內生活了十萬年,她真的太了解這對姐妹。
這次真的是太巧了。
蘇語裳正好在她姐姐輪回時惹了麻煩,破天荒的沒有帶任何宗門修士護身。
身旁僅有一頭妖魔,又恰好是自己。
玄鳳收回眸光,盯著蘇語裳略顯柔弱的背影。
她掌間多出一張暗沉沉的符箓,其上以血紋勾勒繁雜晦澀的線條,讓人看一眼便覺得心里發寒。
沒有暴起動手。
她就這樣不緊不慢的靠近,然后伸手將符箓拍進了那姑娘的背心。
直到玄鳳收回手掌的時候,蘇語裳竟然還沒反應過來,臉上攜著沒有完全褪去的笑容,疑惑的回眸看來。
唯有從幼時培育的情感,才能有這般效果。
剎那間。
兩枚寶輪從蘇語裳腰間的儲物袋中掠出,攜著駭人的氣勢朝著玄鳳斬去!
哪怕神情還未來得及變化,天劍仙子本能的反應,就已經超過了大部分的修士。
然而,玄鳳僅是側了側身,兩枚寶輪便是呼嘯著斬向了水面,激起百丈巨浪,似要分流斷海一般!
她抿了抿唇:“你忘了,這兩枚寶輪,還是我手把手教你用的?”
蘇語裳沉默不語,雙掌同時掐動法訣,渾厚的氣息脫體而出。
借此爭取時間來祭出道宮。
她的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在玄鳳的預料之中,畢竟在這姑娘日日夜夜的苦修時,她永遠是安靜的坐在一旁看著。
對方最擅長和最習慣的手段,她都一清二楚。
雄渾的妖力匯聚于指尖,精準的點在了蘇語裳的身軀之上,便讓其掌心的靈光突然變得滯凝起來。
按理來說,返虛十一層的蘇語裳,在擁有品質極高的道宮加持下,再加上掌握的靈法,對付一頭返虛十二層的妖魔,簡直是手到擒來。
但除去別的因素不談。
玄鳳輕輕吐出一口氣:“年幼時,我在族中也被喚作天驕。”
如若不是天劍宗刻意的抽走她的精血以做壓制,她早該登上白玉京了,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是那些普通的返虛圓滿水族能夠比擬的。
婦人的眼眸忽然化作赤色,掌心猛地覆在了蘇語裳眉心之上。
狂風吹散了姑娘的發髻,濃郁的妖力將她眉心涌現的靈光,一寸一寸的壓了回去!
就在這時,那張暗沉沉的符箓終于發揮了效果。
蘇語裳頓感與神魂道宮失去了聯系。
她臉色已經化作死寂,眸子里宛如小獸般的兇狠溢出,將渾身上下最后能調動的靈氣,都匯聚在了掌間。
又一枚玉簡從儲物袋中掠出。
能和天劍道子直接聯系的玉簡并不多,蘇語裳身上正好有一枚,那或許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希望,但此刻,她卻是毫不猶豫的一掌拍了上去!
若是要殺自己,玄鳳的出手完全可以更干脆一些,而對方的每一招都像是想要控制住自己。
所為何事,其實已經很明顯了。
“你真的不蠢。”
玄鳳笑了笑,在那狂暴的靈氣轟向玉簡的瞬間,她提前伸手將其取在了掌心。
蘇語裳一擊落空,想要再調動靈力,整個身軀卻是搖搖晃晃的跪倒在地上,發出連續的干嘔,直到唇角溢出的血漿都變的漆黑如墨。
她眼中的兇狠緩緩褪去。
手掌顫抖著擦拭唇角,終于抬頭看去,說出了第一句話:“能給我個理由嗎?”
生死搏殺之間,無需廢話。
開口,便代表著已經看清了形勢。
“我不想要你的補償,這種東西,我更希望能自己取。”
玄鳳緩緩蹲在蘇語裳身旁,當著對方的面,開始催動起那枚玉簡:“你應該不會怨我,畢竟這是你們天劍宗欠我的,我想要報復,理所當然。”
“我現在很想知道……你當初為什么被擒來天劍宗?”蘇語裳雙臂瘋狂顫抖,比最枯槁的老人還要無力,但她仍舊撐著身軀。
“都是往事,不重要。”
玄鳳噙著溫和笑意,并沒有急躁,反正時間還很多。
報復這種事情,乃是為了卸下心中之怨怒,急不得。
蘇語裳沉默許久,忽然擠出一個復雜的笑,口含血漿,嗓音模糊:“天劍宗取你精血,伱要報復,所以選了待你如生母的我?”
世上竟然還有這等道理。
“畢竟我敵不過天劍宗,而你們姐妹兩人,是我所能給天劍宗最大的重創。”
“其實還有一人也是必須得死的,只不過他運氣不錯,有些來不及了,便留著等我回族中以后再說吧。”
玄鳳終于破開了玉簡上的禁制。
蘇語裳知道這消息傳到姐姐那里之后會發生什么。
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她終于絕望的閉上雙眸,先前談話間,她一直在嘗試著以靈氣沖擊道嬰五臟。
然而就連這自隕的舉動,都被那張符箓所壓制。
如今她還能保持清醒,是因為膝蓋上莫名的灼意,燙的她心神俱裂。
近乎同時,玄鳳的耳畔卻是響起了一道青年的呢喃。
“你說的該不會是我吧?”
不知何時,空中平靜的翠云已經被猩紅覆蓋,滔天的妖氣從視線盡頭蔓延而來。
周遭的溫度迅速上升,似有無形的火焰籠罩了這片礁石。
蘇語裳渾身微滯,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見過。
玄鳳沒有機會去回應那青年的問題。
因為在聲音響起的前一息,一記兇狠的膝頂已經悍然撞在了她的太陽穴上。
在玄鳳仰著的視線中,多出一張俯瞰而來的白皙面容,雖那雙漆黑的眼眸,被紫金光芒所占據,但那熾熱而貪婪的目光,卻與上次如出一轍,甚至還要不加掩飾的多。
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有了去裹緊衣領,遮掩豐潤白膩的機會。
轟——
玄鳳的身軀在那難以言喻的恐怖力道之下,被狠狠的轟飛了出去!
沈儀緩緩朝前方踏出一步。
在浩瀚紫氣的加持下,他斜斜握住的龍槍瞬間便是活了過來。
狂嘯的龍吟聲,差點沒把重傷的蘇語裳給震死過去,幫她完成她自隕的心愿。
“昂!”
玄鳳倒飛出去的瞬間,便是大概清楚了來人的實力。
能悄無聲息的靠近,并且讓她這樣一頭血脈精純的大妖,毫無抵抗之力的被轟飛,至少也是同一層次的強者。
但分明上一次在南陽浮雕見到對方時,他還是個返虛五層的小修士而已。
而今就已圓滿了?
她沒有太多心思去疑惑,雙臂猛地一揮,便是化作了寬約數十丈的雙翼,玄黑交錯,卷起層層焰海,借此穩住身形。
剎那間,一頭赤眼玄鳳便是在水域之上顯露出了本體,巨大的陰影將水面覆蓋。
那雙比血更赤紅的眼眸,暴怒的朝著前方看去。
堪比返虛十二層的氣息籠罩了此地,在其血脈的加持下,遠比先前的幾頭金紋龜妖更加強悍。
金焰灼灼,滾滾熱浪好似將此地化作煉獄。
就憑這天生的神通,修為稍低的生靈,便是連靠近都做不到,但凡冒然踏足進來,恐怕只有身魂懼焚一個下場。
妖魔無需修法,它們從娘胎里自帶的東西,就足以睥睨大部分修士終其一生鉆研的法訣。
然而這灼熱的熾焰,卻是突然被壓了下去。
嗤!嗤!
在濃郁紫氣的映照下,兩道金色的火焰爆發出無與倫比的氣勢!
似汪洋翻滾,又似一雙紫金大翼,匯聚在了那襲墨衫的身后。
在如此龐大的鳳妖面前,沈儀的身形顯得那般微渺,但隨著他橫跨長空掠來,卻是以極其霸道之姿,將赤眼玄鳳給壓了下去!
手中長槍青光匯聚,化作龍影盤旋。
臻至大成的靈槍法。
龍影迎風暴漲,爪須凝實,繞著沈儀的身軀,呈青龍盤繞之勢。
體態竟是比赤眼玄鳳還要龐大。
紫金鳳翼怒展,青龍咆哮而出!
龍吟與鳳鳴齊嘯!
沈儀猛然揮臂,槍如圓月,朝著那頭玄鳳橫斬而去!
青龍碎星。
肆虐的焰浪悍然相撞,便如真正的汪洋海浪般卷在了一起。
嗤拉——
青龍欺身壓著赤眼玄鳳,將其朝水域推去,雙爪兇戾的撕碎了它的妖軀!
“昂……”
修士法訣確實大部分都不如妖魔神通。
但這是靈法,匯聚了修士中那群頂級天驕的心血,每一式都曾留下過精彩絕倫的傳說。
而這樣的東西,沈儀同時掌握了三種,且招招大成!
赤眼玄鳳砸入水中,身上多出一條猶如山溝的巨大豁口。
近乎將其整個身軀從中間剖開。
原本華美的身子,此刻被血漿浸染,又被洶涌水流沖散,露出破碎的血肉。
它發出一道哀鳴。
再看向眼前的青年時,對方不再是那個空有虛名的宗主,而更像是蘇紅袖亦或魏元洲等道子年輕時的模樣。
以妖血,鋪就天驕路。
而自己就像是對方踏上天際時,腳下踏著的累累白骨。
“你也欺我!南洪皆欺我!”
玄鳳發出一道凄厲的悲言,待到青龍虛影散去,它山峰般巨大的雙爪,兇狠的抓向虛影中那道單薄的墨衫身影。
沈儀瞥了眼被汪洋沖淡的鳳妖血漿。
忽然止住了閃避的心思。
他左手持槍,墨衫揚起間,右臂悍然出拳,徑直與那襲來的巨大陰影撞在了一起。
轟隆隆。
這癲狂的一幕,落在蘇語裳眼里,哪怕是已經要被膝蓋上的灼意刺激到昏厥,也不由的瞪大了眼睛。
修士與妖魔硬拼身軀?!
要知道,在那鳳妖身前,哪怕僅是一根指爪,對于沈儀而言,都好似碩大的石柱。
下一刻,蘇語裳震撼的心緒便被響徹耳邊的喀嚓聲所碎去。
只見偌大的玄鳳被砸的倒飛數百丈,指爪連帶著整條腿都是寸寸碎裂。
沈儀看向手臂上布滿裂痕的歸墟仙甲。
縱身再次追了過去。
好似以人軀力撼高山,他重重的踏在了玄鳳頭頂,雙拳如驟雨般轟砸下去。
玄鳳的頭顱比最頑固的青石更加堅硬。
但在那鋒銳仙甲所包裹的雙拳面前,它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座高山,然后被拳峰震斷了山脊。
“救我……救我……”
玄鳳渾身抽搐著朝水下看去,它知道,有多少龜軍強者潛藏在下面。
只要這些大妖愿意,很輕松就能保下自己的性命,念及此處,它的嗓音愈發尖銳無助起來:“蘇紅袖一定會來的,你們信我!”
“信我啊!!”
凄厲嗓音回蕩間,水下卻是毫無動靜,比往日更加死寂。
直到玄鳳被一記鞭腿砸斷了喉嚨,求救聲便化作了細微的嗚咽。
斬殺返虛境赤眼玄鳳,總壽二十八萬七千年,剩余壽元十八萬四千年,吸收完畢
沈儀看著面板上的提示,終于收回了雙拳。
將玄鳳還算完整的尸首收入扳指之中,隨即朝著水下掃了一眼。
他當然知道下面的是誰。
不過先前在天際呆了許久,也算是聽明白了這天劍宗和玄鳳間的事情。
它們想要伏殺的是那位天劍宗道子。
陣仗必然不會小,肯定不是現在的自己能抗衡的。
但只要那位道子不出面,它們肯定也是不敢出來的,否則一旦暴露身份,南洪七子和龍宮開戰就成了必然的事情。
截殺道子這種事情,可比截殺自己這個水貨宗主嚴重多了。
沈儀雖然有些貪,但還不至于利欲熏心。
這些壽元,不是他現在能取的。
念及此處,沈儀轉身準備掠走,就在這時,耳畔卻是響起了一道蘇語裳的痛呼。
只見這位天劍仙子的膝蓋處,忽然竄出了七柄小劍,落于地面,瞬間組成了一個簡單的劍陣。
隨即有熟悉的光幕涌現。
待到劍光散去。
一道盤膝而坐的身影,緩緩懸在了空中。
只見其雪白長發及腰,顯得干枯且沒有光澤。
垂垂老矣的面容之上,仍舊能看出年輕時的絕美,但早已被歲月磨礪出了痕跡。
她漠然的盯著前方,雙掌保持著掐動法訣的姿勢,唇角溢血。
整個身軀之上,生機微弱到了極點。
若非那唇角血珠滾落,看上去更像是一具尸首。
強行催動傳送劍陣,更是讓其這最后一絲生機,都猶如風中殘燭,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劍果,給我。”
嗓音沙啞到了極點。
沒有責罵,亦沒有抱怨。
她只是手臂顫抖著,朝著蘇語裳伸出了手。
沈儀沉默垂眸,朝著水域看去。
雖然不能完全篤定這老女人的身份,但水下氣息的變化可是實打實的。
今日好像沒那么容易脫身了。
“姐……”
蘇語裳本能般的取出劍果,呆滯的抬起頭:“你要做什么?”
她甚至都不清楚,姐姐何時在自己膝蓋上留下了傳送劍陣。
老人將劍果顫巍巍送至唇邊。
眸光卻森冷的嚇人,嗓音微弱且平靜:“殺它全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