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
一處平平無奇的無名山頭,卻是西洪與北洪的交界處。
此刻,山上有拄拐老人站在邊緣處,神情靜謐的遠眺前方。
分明是座矮山,老人也因身形枯瘦佝僂而顯得矮小,但他僅是這般安靜站著,卻活生生站出了一抹俯瞰人世,靜觀風云的高大偉岸之感。
“東龍宮受西龍王相邀,正在清查萬妖殿之事,還請呂前輩見諒。”
在老人身后,紫陽俯身拱手,看似不急不緩,唯有那緊攥的雙手,以及汗津津的掌心,暴露出了這位天境圓滿的東宮太子,此刻究竟凝重到了何等地步。
猶記得十萬年前,呂瀟門下僅有七塊寶地的時候,見了自己還需客氣還禮。
但在短短時間內,無量道皇宗借助殺劫,一躍成為堪比北龍宮和東龍宮的龐然大物,眼前之人,也是成功跨入道境,從此大不一樣。
如今再見,兩者間的身份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老人并沒有回應,慢悠悠的轉身看來,一雙眼眸辨不出喜怒。
在那雙眼眸的注視下,紫陽太子的身形猛地向下一沉,用力咬住舌尖,方才穩住神魂,渾身精血激蕩,終于是重新將身子站直,然而渾身上下早已大汗淋漓。
他蹙緊眉尖,半步不退。
這是沈儀用兩枚龍印向東龍宮做的交換,雖然呂瀟的親自前來,有些出乎了紫陽的意料,但既然承諾過的事情,那便必須要辦到。
就在這時,空中彌漫的云霧間,忽然探出一枚尖銳而又碩大的頭顱,好似山岳懸空,玄黑鱗片散發著微光,它輕微的吐息,落到世間,便猶如雷霆轟鳴。
“嘶。”
紫陽略微抬眸,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他承認沈儀鬧出的事情很大,已經足矣引得呂瀟出面,但為何戚天涯也來了。
紫陽可以保證,西洪的事情絕對沒有傳到北邊去。
無量道皇宗的宗主,北龍宮之王,這兩人堪稱是仙人的左膀右臂,如今齊出西洪,難道是仙人盯上了這里?
黑龍淡漠的掃了紫陽一眼,隨即便是朝著西洪深處而去。
在洪澤這片地方,除了仙人以外,還沒有人可以同時攔住這兩尊道境。
“前輩留步!”
紫陽看著眼前的老人邁開步子,本能的朝前方攔去,然而右腳剛剛抬起,便是感覺心臟被無形之手狠狠攥住,仿佛下一息就會炸碎開來。
他臉色慘白,大口喘著粗氣,只能眼睜睜看著呂瀟從身旁走過。
剎那間,天空中倏然響起了一道尖銳龍吟。
“昂——”
只見有同樣身形龐大,一眼看不到邊際的白龍從云端翻滾而出,紫髯飄飛間,尖銳的龍爪狠狠按住了那條黑龍。
兩條駭人巨龍撞在一起,齊齊朝著下方落來。
戚天涯顯出人形,十余丈高的身軀跌跌撞撞后退幾步,而在另一側,青衫中年人則是并指掩唇,輕輕咳嗽了兩聲。
“我無量道皇宗在短短時日內,有三位分宗主于西洪失蹤,更是觀測到祖碑異動,故此才前來一查究竟,北龍王乃是陪我同行。”
“卻不知,東龍王為何阻攔?”
面對這般突如其來的變故,呂瀟緩緩攥緊了掌中拐杖,卻是沒有再往前踏出一步。
道境便是合道的終點,按理來說,并無高下之分。
但面對這頭妖軀堪比道境,也曾游歷神州,在三仙教外旁聽,修習過法訣的紫髯白龍,呂瀟還是打心底里發憷的。
“我在此地辦事,需要半月時間。”
紫軒真人放下手掌,簡單回應了一句,沒有解釋前因后果,只是將目光投向了兩人,意思便已經很明顯了。
“你辦事,與我等何干?”戚天涯拍了拍袖袍,垂眸看了過去。
雖今日之事,其實與他無關,但……
曾經他便輸這姓紫的半籌,如今得了仙家好處,要是還懼對方,那這十萬年替仙人辦事當差,不就白辦了?
聞言,紫軒真人淡淡笑了笑,隨即略微側身,示意對方繼續前行。
戚天涯雙眸微瞇,猛地前踏一步。
紫軒真人仍舊噙著笑意,只是袖袍中的手掌倏然并了劍指。
兩人都未調動妖力,但整片天幕卻是在瞬間變得粘稠起來,紫陽太子身處其中,只感覺呼吸都困難無比,臉色逐漸漲紅起來。
“半月就半月。”
呂瀟忽然開口打斷了兩人的僵持,同時給戚天涯使了個眼色,傳音道:“算了吧,你我合力自然不懼他,但他女兒可在天上當差,你還真敢傷了他不成?”
“事情不對,他心里有鬼。”戚天涯神情漠然。
“有鬼便有鬼,我等回去稟告仙人就是,何須在此與他浪費口舌。”
呂瀟收回目光,僅留下一句話語,轉身化作流光朝北洪而去。
“半月之后,我會再來西洪,希望到時候東龍王也能給我一個面子,莫要再傷了老友和氣。”
戚天涯深深看了紫軒真人一眼,冷笑一聲,同樣轉身化作黑龍沒入了云端。
待到原地恢復正常。
“呼!”
紫陽太子這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悻悻咬牙,距離道境,他也只差那么一步罷了,到那時候再重新與這兩個老不死的斗過。
他擦了把冷汗,佩服的看向父王。
說什么半月,嘖,昨日便已經是第七天了!
算算時間,仙庭應該已經看完了狀紙,說不定前來拿人的仙兵都在路上了。
“看。”
紫軒真人垂手而立,不知怔神了多久,終于緩步走去,輕輕摩挲著兒子的后腦勺,示意對方抬頭朝天上看去。
“啊?”紫陽看著空蕩蕩的天幕,有些不明所以:“看什么?”
紫軒真人笑意愈盛,長出一口氣。
他緊緊盯著朝霞間一抹隱約的金光,看著那金光自天際墜下,猶如一支利矢撕裂了夜幕。
“天亮了。”
北洪,仙人居所。
黑龍與流光同時落于殿前,化作兩道人形。
有女兒在天上當差,自然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但以洪澤大仙的性格,又怎會容忍眼皮子底下有無法掌控的東西。
戚天涯率先跨入大殿,呂瀟緊隨其后。
兩人皆是看見了在那道清氣籠罩下端坐的身形,自從那尊金身法相被帶回北洪以后,仙人便再沒有別的心思,今日也沒有什么區別。
兩人安靜等待著對方忙完,完全無視了這尊大仙正在強取豪奪的行為,那金身早已陷入昏迷,正好也安靜了許多。
仙人乃是洪澤父母,那此地的所有東西,理應也歸他所有。
直到清氣之下,仙人終于睜開了眼眸。
“回稟上仙,我二人有要事相稟……”
戚天涯和呂瀟同時上前一步,卻被仙人輕輕揮袖打斷:“不急,先陪我去看個老友。”
“老友?”
兩人對視一眼,在洪澤這片地方,還有人能被對方稱之為老友的存在?
莫非是又有別的上仙降臨此地?
洪澤大仙從容起身,朝著殿外走去,只是在路過案桌之時,隨手拾起了上面的一冊玉封。
玉封上的金光還未完全散去。
說明此物確實是從天上而來。
洪澤大仙笑盈盈的拂去上面的金芒,走出仙殿,一朵白云涌至腳下,攜著他朝東邊而去。
轉瞬千萬里,待其身形落定,已經來到了一處類似學堂的大殿中。
在清氣的籠罩下,他來到主位前盤膝而坐,優哉游哉的翻閱著桌上的書冊。
戚天涯和呂瀟面面相覷,不知仙人為何帶自己兩個來了東龍宮,但對方不說話,他們也只能沉默立在兩側,宛如書童一般。
隨著時間流逝。
數道身影興高采烈的涌入進來,宛如稚童般七嘴八舌的簇擁著那青衫中年人,然后在踏入大殿的瞬間,整齊的失了聲。
“回來了?”
洪澤大仙略微抬眸,合上了手中的書冊,笑道:“聊什么呢,這么開心。”
紫陽臉色瞬間慘白一片,至于旁邊的紫嫻,則是用力將旁邊的紫蘭給攔在了懷里,滿臉忌憚的朝著前方看去。
“唉。”
紫軒真人臉上的笑意緩緩褪去。
洪澤大仙拿起那冊玉封,輕輕搖了兩下,玩味道:“是在聊這個嗎?”
“嗬。”
在看到這熟悉玉封的剎那,紫陽近乎暈厥過去,呼吸驟止,渾身戰栗的閉上了眼眸。
哪怕在先前同時面對兩尊道境的時候,他都沒有露出過如此絕望的神情,但現在,卻是有種強烈的窒息感涌上胸口。
紫軒真人伸手安撫了一下兒子,這才抬頭看去:“……”
“是不是很難理解,你分明看到了仙庭的動靜,怎么會變成這樣。”
洪澤大仙仍舊端坐著,緩緩收起了笑意:“因為你蠢,且不會做事,一輩子只配呆在這種地方。”
“所以你完全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有一頭坐騎,能一直往上爬,直到擁有了替仙官處理奏折的權力。”
仙人的嗓音并不高,卻如鼓槌般重重擂在了眾人心中。
就連戚天涯和呂瀟都是面露震撼。
“你知道我為何一直沒有拆開這玉封嗎?”
“因為我要等你一起看。”
洪澤大仙慢慢站起身子,將那玉封小心翼翼拆開。
只見清氣彌漫,讓整座大殿都好似化作了仙域。
在那清氣當中,打扮精致華美的女人端坐玉桌后方,她眼眸淡漠,似那謫仙,高高在上且不可玷污,蔥白玉指撿起了桌上那封經千辛萬苦才送至仙庭,匯聚了三洪龍印,代表著無盡生靈意愿的玉封。
看著狀紙上熟悉字跡。
她眉眼間涌現幾分感慨,但也僅是一瞬,便重新回歸平靜。
然后動作嫌棄的將玉封往玉桌前方扔去,溫潤嗓音回蕩于大殿之中。
“駁回洪澤,由當地仙官自行處置。”
伴隨著話音散去,那冊玉封重新合攏,啪嗒一聲落到了桌面上。
紫軒真人怔怔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容,許久后,他突然沒忍住笑了笑,眼中涌現細微的自嘲:“原來如此。”
另外幾個小輩,則是神情麻木。
紫嫻指尖瘋狂顫抖,卻感覺喉嚨像被堵住了一般,只能發出輕微的哽咽。
“我此生從未見過如此有本事的女人,能與其合作,實乃施某之幸。”
洪澤大仙將目光投向眼前發絲斑駁發白的老龍,嘆息道:“她最大的不足,就是有一個無時無刻都在想著毀了她的爹。”
“你說說,她愈好,我們便愈好,你卻包藏禍心,你該不該死!”
洪澤大仙倏然抬起了手掌。
于此同時,遮天蔽日的白犀,于蒼穹當中睜開了眼。
紫軒真人的眼眸瞬間化作血紅一片,滿頭斑駁發絲凌亂揚起,一枚枚鱗片接連從皮膚下涌現出來。
從頭到尾沒有半點掙扎的余地。
他倏然探出龍爪,直指紫陽的心口,似乎要一掌摧去自己嫡子的心臟。
“嗷……”
紫軒真人發出兇煞卻又凄涼的咆哮,兩種截然不同情緒,卻是糅合的如此完美。
然而在那手爪探出去的瞬間,它已經化作龍首的頭顱也是猛地探了出去,張開滿口獠牙,拼盡全身力氣朝著胳膊撕咬而去。
僅一口,便是咬斷了自己的右臂。
它癲狂且用力咀嚼著血肉,用含糊不清的嗓音道:“逃……至少別死在……為父手里……”
紫陽怔怔看著父王眼底的淚珠,五官瞬間扭曲起來,轉身變身扯著妹妹和侄女,瘋狂的朝殿外竄去。
“逃什么逃,開個玩笑罷了。”
洪澤仙人忽然收回了法訣,看著這頭把身軀咬到血肉模糊的老龍跪在地上竭力抽搐,他感慨的邁出步伐,走到了紫軒真人身側,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脖頸:“你和以前那個不一樣,你是有背景的人,我怎么會舍得罰你。”
此言一出,紫陽腳步微滯,眼中多出幾分希望,顫抖著回頭看來。
無論如何,只要父王不死,任何結局他都愿意承擔。
紫嫻和紫蘭也是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下一刻,眾人便是看著仙人滿臉噙笑,在他手掌的輕輕拍打下,那枚猙獰染血的龍首慢悠悠的從脖子上滑落下來,在地上咕嚕嚕滾了兩圈。
“罰就免了,死還是要死的。”
洪澤大仙溫和的嗓音,讓所有人的心里都涌現出了一抹森寒冷意。
他從容不迫的攥緊手掌,將一道癲狂掙扎的龍魂從殘軀中剝離出來:“紫菱仙子可舍不得讓你做孤魂野鬼,她要帶你去天上享福的。”
“真是個孝順孩子,有你這么個爹,真夠讓人心疼的。”
“不過在去天上享福之前,你得稍微聽話些。”
洪澤大仙取出一枚金葫蘆,強行將這道龍魂塞了進去。
“昂!”
葫蘆中突然傳出了震耳欲聾的凄厲慘叫。
曾經游歷過神州的白龍,竟也有如此怯懦的一面,任何人都能聽出它慘叫聲中的求饒意味。
洪澤大仙不急不緩的塞緊了蓋子,也掩住了其中的哀嚎。
他輕輕搖了兩下,喃喃道:“弒父的事情,會損了她的清名,但你又蠢又壞,她唯有將你留在身邊,方可安心……哈,沾你女兒的光,這也算是上天了。”
輕笑聲傳遍大殿。
呂瀟和戚天涯略微垂首,對身前之人的敬畏又重了幾分。
“行了。”
洪澤大仙伸手將那枚龍首托起,掛在了最中間的玉壁上。
“我要十年清凈,便由你們幫我洗一洗這洪澤,記得洗干凈些,莫要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去吧。”
他揮揮袖袍,緩步離開了大殿。
待到仙人離去,戚天涯和呂瀟冷冷掃過殿中呆若木雞的幾人,唇角的笑意卻是無論如何的也掩飾不住。
再洗一遍洪澤,聽起來就讓人愉悅。
所以說,當狗腿子有什么不好的?
與此同時。
西洪,搬山宗內。
姬靜熙等人滿臉疑惑的朝前方看去。
只見沈儀站在宗門外,抬眸安靜的看著天上。
蒼涼天際空空蕩蕩,分明什么都沒有,但所有人都是察覺到了那抹突然涌現的寒意,好似深秋,滲入骨髓。
沈儀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了一頭遮天蔽日的白犀。
那白犀醒了過來,看向了東邊。
沈儀忽然笑了,垂眸看向腳尖,輕輕碾碎地上的石頭。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瞳深處涌現一抹微不可查的猩紅,其中仿佛有五座大殿交相輝映。
看上去七日不夠,還不了洪澤一片青天。
那就再來七日吧。
既然嘴沒用,泣訴沒用,不見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