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洪澤與外界隔絕了這么多年,即便沒有了封鎖,想要重新與外界建立聯系,也不是三兩天能完成的事情。
所幸那位東龍宮的老人,替洪澤生靈留下了一條路。
并且用性命驗證了這條路的可靠程度。
哪怕最后它的計劃還是失敗了,但那玉封可是實打實的送到了天上。
能送信,就能送人。
“我父王或許手段不夠強硬,但他做人確實還不錯。”
紫陽從天際落下,來到一條黃土小路上,路旁有打扮怪異的老人牽著馬車等候多時。
說他打扮怪異,是因為其分明一把年紀,發須皆白,卻還是鮮紅大袍,扎了兩個發髻,甚至抹了腮紅,全然一副稚童裝束。
“這位前輩是土地爺座下童子,與我父王有過命的交情。”
紫陽先是與老人客氣寒暄了許久,這才回頭向著沈儀介紹,說罷,又向老人道:“這位是我故友,打算去神朝尋個差事。”
那老童子擠出笑容,點點頭,并未過問洪澤的事情。
因為沒什么好問的,若是計劃失敗,現在來找自己的,就不該是紫軒真人的兒子,而是施仁喊來清算的天兵。
他扯了扯手中的韁繩,示意兩人上車。
“有勞前輩。”
沈儀客氣的點頭回禮,隨即看向了身前的樸素馬車,略微滯了一下。
自從離開青州以后,他已經很久沒有用過馬車代步了,而且就算是在青州,拉車的也是妖馬,而非眼前這渾身灰撲撲臟兮兮,甚至看著有些像驢的矮馬。
靠著這玩意兒趕路,說不定到神朝所耗的時間,比自己從凡人到道境所花的時間都要久。
紫陽笑了笑,沒有解釋,拉著沈儀上了車,然后目送那位老童子緩緩隱入地面,又拱手行了一禮。
他這才回頭壓低聲音道:“土地爺雖上不得仙庭,但卻是正兒八經的九品仙官,管轄范圍不會小于東洪,這位前輩靠著地境修為給土地爺做童子,位列從九品,也算一只腳踏入了仙門。”
“看著模樣是滑稽了些,不如洪澤那些人當宗主氣派,但能拿下這份差事,也是需要不錯的家底背景的。”
“說句不孝順的話,我爹道境實力,真斗起法來,那土地爺肯定不是對手,但能與他座下的童子交好,真的算是我爹高攀了。”
說罷,紫陽已經是一臉苦笑:“其實我也不太懂,但根據我爹留下的隨筆,外面就這樣,習慣了就好。”
沈儀安靜聽完,默默消化著這些信息。
從施仁那里就能看出來,仙籍這東西,擁有著掌控天地氣息的效果,給當地仙家兜個底,別連管轄之地的生靈都鎮不住。
但類似于洪澤的情況,什么地境修士掌握著七品白犀印,擁有隨手鎮殺道境的權力,應該還是少數,妥妥的關系戶。
更多的修士,自身的實力應該是要超過仙籍自帶的實力。
根據紫陽的話語,大概可以推斷出來,九品仙籍也就是天境,最多天境圓滿的效果,而八品應該就是道境的水準了。
換而言之,以自己的實力……原則上來說,做個八品仙官是綽綽有余的。
但問題就來了,紫軒前輩同樣實力不菲,在外游蕩這么些年,哪怕當初年輕,沒有道境,也不會差特別多,但到最后也沒能混個一官半職。
說明自身修為肯定不是唯一的門檻。
“您也別太急。”
紫陽見沈儀陷入沉思,不由出聲寬慰道:“他們的那些所謂人脈,不也是世世代代積累下來的,您若是被三教高人看中,或者在神朝內做出一番功績,想要越過去這道門檻,也就是那些人一句話的事情。”
“所以為什么要坐車?”
沈儀倒沒有特別焦慮,畢竟現在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情況,還是先多了解一下再說。
“因為我們已經到神朝了。”
紫陽掀起車簾,朝著空中指去。
沈儀看著眼前的黃土小路怔了一下,隨即抬頭看向空蕩蕩的天幕,下一刻,他終于是覺察出不對勁,雙眸微瞇間,那清澈蒼天間赫然布滿了淡淡的黃色霧氣。
“此乃神州大地,盡歸人皇管轄。”
紫陽感慨嘆息:“在神朝調動氣息,皆是會被這皇氣抑制,當然,想動用挪移法還是沒問題的,但最好身上要攜朝廷開具的路引,否則便會驚動當地的差人和仙家,若是太過放肆,被打上妖邪之名……嘖,那可就麻煩了。”
“而且這位的腳力可不低,乃是土地爺的備用駕輦,咱也享受下仙家的待遇。”
紫陽朝著那矮馬開了個玩笑,卻只換來對方的一記白眼。
矮馬輕輕抬腿,前蹄落下的瞬間,只見蹄下的黃土路都是扭曲了起來。
縮地成寸!
沈儀本能的挑了挑眉,倒不是因為這速度有多快,而是在這矮馬邁步之前,以他現在的眼力,居然沒有發現對方有任何異樣,好似真的只是一匹凡馬。
“您先歇著吧,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就好。”
紫陽取出父王留下的隨筆,開始認真鉆研起這條路該如何走,若是此行走通了,那洪澤剩下的人便可如法炮制。
要知道,先不說別人,似那南洪的諸多宗主,都是擁有爭一爭仙籍的實力,誰肯甘心偏居一隅。
除了這些天境強者外,還有那些宗門道子,只要資質夠好,同樣有機會拜入三教門下,得無上功法。
譬如玄慶,丟了身軀這事情在洪澤算個麻煩事,但在外面,像那重塑肉身的本事,會的仙家可不少,這半個妹婿除了天資驚人以外,主要是腦子好使,否則又怎能掌握萬法。
稍微在外面晃一晃,說不準機緣就來了。
成仙作祖,再不是奢望。
現如今的洪澤,已經很難再亂起來了,畢竟大部分修士都是親眼目睹了那枚染血桃花,聽遍了北洪生靈的哀嚎。
至少在這批人老死之前,整個洪澤的生靈,都知曉得罪了洪澤之主的下場有多慘。
沈宗主確實不是一般人,竟然以這種東龍宮從未想過的方式,給了洪澤一片祥和。
剩下的事情,就交給自己吧。
“呼。”
紫陽眸光愈發堅毅,他也并非全無私心。
他只是清楚單靠自己一人之力,實在很難將父王從那賤人的手里救回來。
唯有將洪澤那些擁有絕頂資質和心性的人才們,盡數帶到這神州大地上來,接觸到各種各樣的大人物,獲得各種各樣的機緣,集眾人之力,方才有一線希望。
而他要做的,就是借助父王留下的人脈,替這些人開拓出一片暫且留身的地方。
待到那時,別說天境地境,哪怕是毫無修為的凡夫俗子,只要有心,亦可來神州走一趟。
人皇坐鎮神州。
但在神州之上,更有無盡仙宮,好似那漫天星斗,映照紅塵。
白云彌漫間,浩瀚的天門若隱若現。
在兩個天兵的引路下,身形偉岸的金身法相邁步踏入了云間。
高聳巍峨的仙殿內,早已收到消息的仙官緩緩從案桌后方站起身來,朝著那金身含笑點頭:“仙友,請坐。”
四周滿臉謙卑等待的凡間修士們,手里捏著各自花了大力氣請來的舉薦信,皆是有些愕然的抬起頭來。
他們從未在這高高在上的仙官臉上,看見過如此溫和的笑容。
仙官令人取來巨大的椅子,鑲金嵌玉,華貴難言。
正神教乃是三教之一,其中門人皆是天地初開時便誕生的神魔,身形比這金身高大者比比皆是,他倒也習以為常。
同時,仙官默不作聲的掃過那些凡間修士,并未覺得自己的言行有何不妥。
這些靠著殺戮修行而來的野修士,四處扯關系,怎么可能與眼前這金身相提并論,畢竟對方乃是靠著苦行,扯上了仙庭的關系。
卡別人也就罷了,倒是沒必要在功德仙身上給自己找不痛快。
“多謝。”
青花有些局促的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下一刻,那些聽“現在并無空缺”這句話,耳朵都要聽起繭子的凡間修士們,便是滿眼貪婪的看向了那案桌。
目光死死盯著仙官取出來的那枚白犀大印。
“滾出去!”
仙官眉頭輕蹙,一聲令下,便有天兵上前,將這堆至少天境,甚至不乏道境的修士們推出了大殿。
“沒規矩的東西。”
他輕罵了一聲,隨即換上笑容,有些無奈的朝著青花夫人搖搖頭:“倒是讓仙友見笑了。”
說罷,他輕輕將白犀大印推了過去:“仙友運氣不錯,原本按照規矩,該給你排個從七品的仙籍,但實在沒有空缺,唯有這枚七品大印,你且瞧瞧……”“這差事聽起來不太美,但也算空閑,當然,若是你不喜歡,也可再等些時日,有了更合適的,本官第一時間為你安排。”
聞言,青花夫人怔了一下,隨即伸手將那枚白犀大印握在了掌中。
剎那間,幾行金色文字涌現她的腦海。
“御馬監偏堂管事,弼馬溫。”
“統管南門仙駕之權。”
“麾下設從七品監丞一位,八品監副一位,從八品典簿一位,九品力士若干。”
青花夫人知道自己時間緊迫,當然不可能像旁人一樣去等差事。
若是等個上萬年,黃花菜都涼了。
況且她對這些仙職也并不了解,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是輕輕點了點頭。
“那我就為仙友入冊了。”
仙官取出筆冊,飽蘸金墨,隨即大筆一揮。
那枚白犀大印上,便是涌現光華,與這尊偉岸金身緊緊連在了一起。
“七品大印,有真仙威能,遠超合道修士,弼馬溫多多熟悉一下,莫要鬧出亂子。”
仙官又好心提醒了一句,這才合上名冊,派人將青花送了出去。
緊跟著,看著那群重新涌入殿內的修士,他臉上的笑意迅速褪去,化作了一片漠然。
仙庭,南門御馬司。
云霧繚繞間,一匹匹神俊健碩的白馬猶如天河般穿過長空,在力士的帶領下,迅速回到馬廄中去。
除仙馬以外,更有各種奇珍異獸,同樣回到了屬于自己的槽內,其中不乏曾經為禍一方的絕世大妖,但或兇煞或祥瑞的外表下,神情皆是安靜乖巧,不敢有半分造次。
監丞和監副手捧仙冊,滿臉噓寒問暖的伴著這位上任的新官。
“大人,您點一點,看看有沒有什么問題。”
青花夫人緩步走過這比凡間皇宮更奢華的“馬廄”,看著那群絕世兇妖乖巧匍匐著。
就面前的妖魔,其中甚至有能以一己之力蕩平半個洪澤的存在。
但在自己手執白犀大印以后,它們便連正眼都不敢瞧自己一下。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心中突然生出好些感慨。
每當馬廄有空缺時,旁邊兩人連看都不用看一眼,便能隨口報出這些坐騎的去向。
正當青花逐漸的習慣的時候,她卻突然發現了異樣。
方才那槽子分明空著,但監丞和監副卻像是沒看見一樣,徑直帶著自己略了過去。
剛剛上天,更是身懷主人重托。
青花夫人可不敢有半分大意,徑直停下了腳步,指著那馬廄道:“這里的呢,為何不講?”
“呃……”
旁邊兩人頓時臉色漲紅了起來,仿佛被痰卡住了一般,半天說不出話來。
只能偷偷給青花投去眼色,然后悄然朝著這位大人的后方看去。
青花雖未做過類似的差事,但也絕非初出茅廬之輩,瞬間便是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
正準備當無事發生過,繼續朝前方走去,卻是聽聞背后傳來了一聲溫潤甜美的嗓音。
“回稟大人,我在這里。”
聞言,青花緩緩轉過身子,映入眼簾的,乃是一襲點綴著紫花的雪白長裙。
女人生的極美,好似那畫中仙女,渾身上下挑不出半點瑕疵,雙眸清澈如泉,惹人憐惜。
她就這般噙著笑,靜靜的盯著青花夫人。
纖細潔白的指間,則是握著一枚仙令。
前方正在為其挑選仙馬的力士,此刻也是察覺到了不對勁,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難道……難道沒人告訴這位弼馬溫大人,這差事的空缺是如何來的嗎?
在場中卻沒人知道,青花的心臟已經劇烈跳動起來,甚至不敢去直視著女人的眼睛。
根據這襲衣衫,還有對方的話語,她已經大概猜到了這女人的身份。
但是,她是絕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
青花神情間的異樣一閃而逝,換作旁人壓根不可能捕捉到如此細微的變化。
但這女人的眼眸卻是瞬間微瞇了起來。
她笑盈盈的邁開步伐,竟是主動朝著青花走了過來,然后略帶天真的抬起頭,注視著這尊高大的金身,嗓音仍舊甜美:“大人似乎認識紫菱,難道是凡間的故友?”
話音落下的瞬間。
青花夫人對此女的忌憚便是加深到了極致。
她緩緩閉上眼睛,讓心神陷入沉寂,同時開始呼喚起了她唯一信任的人。
當金身再次睜開眼時,眸光變得深邃了許多。
它漠然垂眸,上下打量了一遍這女人,嗓音平靜:“我只是在想,這位置是你的?”
“不錯。”
紫菱眸光閃爍了一下,輕輕點頭,心中卻是在思索著方才感知到的不對勁。
然而下一刻,她的思緒便是被干脆利落的打斷。
只見那偉岸金身略微伸手,緩緩拉開了馬廄的門,居高臨下的俯瞰著女人,話音中不帶任何情緒:“既然如此,進去。”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是讓在場所有人都陷入了呆滯。
這位新上任的弼馬溫,居然敢讓紫菱仙子進御馬監。
包括紫菱在內,也是難以置信的看了過去,隨即強顏歡笑道:“我奉青鸞宣威將軍之令,需要外出辦事,手諭待會兒便遣人給您送來。”
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委婉,也足夠給這位愣頭青面子了。
然而金身仍舊是盯著空蕩蕩的馬廄:“那就等送來再說。”
下一刻,它身上的白犀仙印綻放光華,浩瀚的巨力瞬間籠罩了這女人的全身。
“你……”
紫菱本能的想要震碎這股無形之力,但僅是瞬間,她便是反應了過來,收起了渾身的氣息,被那仙力大手一把攥住,扔進了馬廄之中。
她坐在地上,華美的長裙包裹下,風韻身軀已經略微顫抖了起來,雙掌死死陷入了地面。
自從上了天以來,她還從未受過這般委屈!
金身面無表情的關上了門,好似無事發生過一般,朝著下一間走去。
哪怕因為“不懂事”,丟了這仙位,也絕不能讓對方把目光投到洪澤去。
監丞和監副已經懼到渾身發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畢竟這位新上任的大人,確實是在按規矩辦事。
但……但那可是紫菱仙子啊!
就在金身即將走遠的剎那,卻見紫菱已經重新站了起來,朝著那偉岸背影輕輕施了一禮,方才還氣到發抖的雙掌,此刻居然恢復了正常。
“此次是紫菱行事不妥,以后紫菱必然先送手諭,再外出辦事,還望大人恕罪。”
說罷,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裙子,便是如同其他槽內的兇獸一般,恬靜的坐在了地上,抱著雙膝,唯有腰間的小葫蘆微微搖曳。
看上去頗有些楚楚可憐的味道,靜等著那位青鸞宣威將軍過來領人。
鎮獄金身腳步微滯,緊跟著便是仿佛沒聽到般繼續走了下去。
唯有那雙鎏金般的眼眸中,殺機愈發旺盛了起來。
沈儀總覺得……若是自己不趁早宰了對方,那被宰的就該是自己和整個洪澤了。
而且留給自己的時間,或許會比想象中的更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