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金雷道人的身隕,最后一塊操持神虛仙陣的陣器也失去了光澤。
天穹上的薄紗化作點點星光潰散而去,灰霧與金河也是迅速消散。
沈宅恢復了寂靜,也沒有了陣法的禁錮。
但在場的眾人,在院中青年的一個目光下,卻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力,連大氣都不敢出,更別提抽身離開。
曾經的小輩,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一拳一拳活活砸死了師尊。
葉嵐站在沈儀身后,盯著那失去佛光縈繞后,略微顯得有些許單薄的背影。
她的雙肩忽然微微顫抖起來。
當初在神虛山上的十枚百劫金丸,居然真的能換來大仇得報,讓一位大羅仙尊殞命。
這筆買賣,哪怕放眼天地,恐怕也是最劃算的一筆。
千言萬語哽在喉嚨,最終只吐出兩個簡單的字眼。
她揉了揉眼眶:“謝謝。”
沈儀回過身,掃了對方一眼,隨口回應道:“收錢辦事,不必客氣。”
其實無論有沒有葉嵐,從神虛老祖露出那貪婪暴食的眸光開始,自己和這老妖之間,便必然只能活下來一個。
聞言,葉嵐眼眶紅腫,卻是忍俊不禁:“……”
若大羅仙尊的性命如此廉價,神朝又何必創立什么斬妖司,光是用皇氣,就能買光整個三教的性命。
丹峰的仇,最終雖與自己無關,卻還是由丹峰的人報了。
“我現在該喚你什么,師叔還是老祖?”
葉嵐情緒起伏到嗓音都在發抖,恐懼與感激混雜,久久無法平息,只能以半調侃的方式繞過了先前的話題。
沈儀唇角微掀,又很快收起笑容,重新看向場間諸多峰主。
沒有讓他久等。
千風道人很快便是領會了他的意思,稍微怔然后,率先拱手:“我等不肖弟子,參見神虛老祖!”
或許在整個三仙教中,都沒有讓一位菩薩執掌仙脈的例子。
但念及這尊“菩薩”,剛剛截走了菩提教欲要送往神朝皇都的真經,恐怕對方跟那群和尚的關系也好不到哪里去。
再加上眾人違抗師命,一旦傳出去,任何仙門都可以持大義將他們斬殺。
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我等不肖弟子,參見神虛老祖!”
有了千風道人牽頭,剩余峰主也不再遲疑,皆是朝著這年輕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禮樂崩壞,始于丹峰滅門。
乃是師父吞吃兒徒在前。
既然先前那位神虛老祖開了這先河,那眾人似乎也沒什么好固執的了。
“無需多禮。”
沈儀輕輕揮袖,他對神虛老祖這個稱謂并不是很滿意,總覺得有些晦氣。
但如今三品道果未成,確實也取不出新的名諱。
相較于殺了千臂菩薩的后患無窮,這一次,一頭常年沉寂于太虛之境的老妖隕落,而且三仙教也并不像菩提教那般聯系緊密,倒是沒那么麻煩。
“行了,諸位都先回去吧。”
沈儀并沒有什么給旁人體內留下束縛印記的習慣,對于真正牽扯到自己性命的東西,他更喜歡當場斬草除根。
那些跟這年輕人還不太熟悉的峰主們,聽聞此言,一時間竟是有些難以置信的面面相覷起來。
身為親眼目睹對方“弒主”的見證者,居然這么輕易就能脫身?
見狀,葉嵐并沒有勸解的意思。
八位峰主如今缺失了兩位,一者死在眾人面前,另外一個沐陽的行蹤,待他們回去以后,稍微動動腦子就能想明白發生了什么。
有這前車之鑒放在這里,誰還會不識好歹。
何況就算沈儀當個甩手掌柜,不也比神虛老祖這個常年沉睡,一醒來就要吃喝的師尊強一萬倍。
“我等告退。”
千風道長很有眼力勁兒的退出了院落。
這位新的老祖能在神朝常駐,又親身參與了傳經之事,要說跟朝廷沒關系,那才真是糊弄鬼了。
自己等人在此停留,只會給對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老祖若是有事吩咐,請嵐兒傳言一聲,神虛仙門八峰百山,莫敢不從。”
很快,一眾人等便是悄然無聲的消失在了澗陽府內。
“接下來這段時間,就有勞你幫忙照看這幾府了。”
沈儀看向葉嵐,雖然鎮石們能擔當大部分的降妖之責,但畢竟無法現身與人溝通,一些公務上的事情,還需對方來做。
“放心……”
葉嵐話音未落,整個人便是再次滯住。
只見對方隨意拋來了一件玉佩,黃澄澄的模樣,光是看上一眼,便讓人心神震動。
“這是……鎮南將軍令?!”
“噓。”
沈儀輕聲制止了對方的驚呼:“我接下來要離開一段時間,帶著這東西多有不便,你先替我收著。”
斬妖令等同仙印,任何一個修士都不敢輕易將其讓渡出去。
沈儀除外。
畢竟他這一路的經歷,讓其對這些外物早就沒了什么敬重。
他準備前往的地方,也確實不適合隨身攜帶朝廷之物,要是一旦被發現了端倪,便是百十塊類似的牌子,估計也救不了自己的性命。
況且鎮石雖強,一旦遇上三品強者就不太管用了,光憑嚴老爺子一人,頗有些分身乏術之感。
葉嵐剛想提醒沈儀一路小心,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牌子,不由面露一絲無奈。
當初還需自己幫忙調理境界的青年,現在已經身兼菩薩和大羅仙尊,更是一轉眼又當上了鎮南將軍。
此般人物,又哪里需要旁人擔心。
只是可惜……她是真的想好好感謝對方一次。
“我等你回來。”
葉嵐小心翼翼的收起了牌子,認真抬眸。
“去吧。”
沈儀輕點下頜,送走了這位姑娘。
待到他重回院落,黑犬已經在門口等候:“沈大人,真的要過去嗎?”
“當然要去。”
沈儀這段時間不止從殘破果位當中,獲取了許多菩提教的降魔手段,也是跟智空大師請教了不少關于教中的事情。
所謂站得高,方能看得更遠。
躋身真正的菩薩以后,方知這所謂的三教,到底擁有多么恐怖的底蘊。
自己曾經看見的不過冰山一角罷了。
沈儀對于自己的直覺還是很信任的。
從傳經之事結束后,三教看似陷入詭異的安靜,但越安靜,便越讓人心驚。
幾個二代天驕的隕落,還不至于讓它們就此罷手。
這些神佛仙尊顯然是在猶豫……
直到去了皇都以后,沈儀總算是明白過來了三教的心思,他們確實想要換了人皇,但并沒有想把事情鬧的有多大。
至少不能牽扯到真正的教中高層。
這才讓弟子出面辦事。
但現在,當二代弟子死傷慘重以后,如今這群三教真正的高層需要面對的問題便是,為了換掉人皇,而親身入劫冒險,到底值不值得。
故此,沈儀必須去一趟南須彌山,弄清楚對方現在的心思,順便也要借此先化解掉千臂菩薩隕落的事情。
不過在臨行之前,最好還是先做足準備,以此補全失去斬妖令的底蘊。
哪怕已摘得菩薩果位,沈儀也不覺得自己能在有真佛坐鎮的南須彌山中掀起什么浪子。
現如今,比起斗法的實力,保命的手段更重要。
而論保命,又有什么比得上太虛道果。
回到屋內。
沈儀先是花費一千三百余劫,重塑了六翅魂蟲。
這頭臻至三品的大妖,如今重獲新生,也只能乖乖俯首稱下,迅速錄下了一本道法。
三品.真像化虛道法:未入門
所有涉及到三品的功法,無論是道典還是大經,必然跟某一種天道秩序相關。
與靈威大經參悟的“護道之力”不同,這本道典所參悟的,乃是“虛無之力”,同屬天道分支,效用不同,很難說是有什么高下之分。
“呼。”
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兩大天道秩序分支,顯然是掌管著截然不同的方向。
這也是為何當初在五品境界時,沈儀就感覺到天輕地重,差點墜入這種撕裂般的感觸中。
已經掌握護道之力后,再想掌握這虛無之力,難度可謂倍增。
沈儀卻并不是很擔心。
畢竟……
他瞥了眼旁邊抖抖索索的六翅魂蟲,倏然將其攥入了面板當中,陪著自己一起參悟這大道。
南須彌山,未來佛主掌之地。
雖是山名。
但在跨過那兩座猶如牛角對望的界峰后,方知里面乃是自成一界。
祥霧如云,佛音繞耳。
在這清凈的地界中,大大小小的山脈以萬數計。
而在其中一座雄偉高山的大殿門前,沙彌們來來往往,皆是滿臉無奈的看向了門外的那顆沖霄巨木。
它就這般立在那里。
其上鳳棲而鸞鳴,聲聲悲泣,竟是連佛音都被暫且按捺了下去。
“天梧前輩,還請進殿一敘。”
有德高望重的老僧立在巨木之下,已經是不知是第多少次來請。
“除了凈世菩薩,本座誰也不見。”沖霄巨木中傳出沉悶的嗓音。
“尊者的確有要事在身,實在無空接待……”老和尚僵硬一笑,話音尚未落下,便被對方打斷。
“那本座就一直在這里等,總得要個說法!”巨木冷冷回應。
就在這時,殿中終于緩步踱出一道身影。
只見其身形頎長,面容俊美,不似其余僧眾那般身著黃袍,竟是身披一件漂亮華美的鮮紅袈裟,其上銀光點點,宛如那漫天繁星。
“你想要什么說法?”
“既然甘心入劫,卻又死不起。”
“你是那撒潑打滾的無知稚童嗎?”
連續三句話語,給這年輕和尚俊美臉龐上平添了幾分戾氣。
“死不起?”
巨木勃然大怒:“我只想知曉,為何都是入劫,偏偏我門下兩位死的這般不明不白,我那玄烏和青鸞徒兒,皆是不世出的天驕……”
“真是不世出的天驕,為何會死?若是空有其名之輩,死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年輕和尚一句話便堵得那巨木啞口無言。
“金蟾!”
巨木隨風消散,化作了一道火氣十足的青衫中年人模樣:“你這小輩,不分尊卑,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被喚作金蟾的和尚微微一笑:“論身份,我是未來世尊欽點弟子,與你教混元大羅金仙平輩,論境界,我已摘得菩薩果位,要不要試試?”
話音間,濃郁的佛光自他身后涌現,雄渾氣勢竟是絲毫不弱于先前的巨木。
見狀,天梧老祖略微怔神,隨即氣笑道:“不愧是未來佛的弟子,剛剛入境,便是得此修行饋贈,連那袈裟都提前披上了,也不怕旁人告你個逾矩之罪!”
聞言,年輕和尚眼皮微跳,眸子里多出幾分慍怒,皮笑肉不笑道:“反正總是要穿上的,又何必在意時候。”
眾所周知,未來佛手掌兩大直通蓮臺的道路,一者喚作金蟾,一者喚作金蟬。
如今金蟬之位空缺。
換而言之,從他被觀出佛心,得到金蟾之名的剎那,便已經注定了未來必然成佛,身披袈裟,高坐蓮臺。
“況且你又不止死了一個徒弟。”
“不去那神虛山叫嚷,偏來我南須彌耍無賴,是懼了它,反欺我菩提教好脾氣不成。”
金蟾菩薩口中說著不必在意,卻是迅速轉移了話題,順便緊了緊身上的袈裟。
“懼一頭蟲妖?”
天梧老祖果然忘卻了袈裟之事,譏諷道:“若那蠹蟲敢從太虛中出來,你瞧瞧本座會不會親手撕了它的翅膀。”
“呵。”
金蟾菩薩懶得再與其爭論,嗤笑一聲,轉身朝殿中走去。
“無論如何,凈世菩薩是不會見你這撒潑打滾之流的。”
“你要是確實輸不起,便一直在這殿前候著吧,也算是替這佛山平添幾分綠蔭,令人看著心喜。”
“輸不起……”天梧老祖整個人愣住,死死盯著這年輕和尚的背影,臉皮瘋狂抖動,終于化作了一臉的獰笑:“你一個躲在須彌山不出,連那傳經之事都交由旁人去辦的狗東西,等著在后面吃白食的,竟也是嘲諷上老祖我了。”
“老祖在紅塵等你!”
“有膽子的,咱們劫中見真章!”
說罷,他徑直化作流光遠遁,一路掠出了南須彌。
其余僧眾也是停止了議論,紛紛盯著天梧老祖離開的方向。
對方大抵是第一個,干脆利落聲稱入劫的三品修士,說是開了先河也不為過!
震撼之余,他們又收回眸光,重新看向了殿前。
金蟾菩薩眉眼低垂,盯著身上的大紅袈裟,緩緩止住了腳步。
眼中陰傑漸漸濃郁起來。
一個連金仙門檻都夠不著的野修士,連那三清教主講法都少有資格旁聽的低賤之輩,居然也敢在自己這往后真佛的面前叫囂。
手底下見真章?
“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