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仙部。
身為直隸于人皇管轄的衙門,八司執天下行云布雨之責,斬妖司更是坐鎮四洲,掌生殺大權,麾下不計其數的強者高手,可謂是權傾朝野。
這樣的存在,卻是窩在這偌大城池的一個不起眼角落里。
讓人很難想象,在衙門更深的陰暗處,那小小的書房里,坐著的清瘦中年,便是仙部之首林書涯。
鳳曦在對方的示意下,在桌前坐定,沒有過多寒暄,徑直取出了那封早已準備好的折子遞了過去。
“只有你一人來了嗎?他們呢?”
林書涯抬了抬眼眸,輕輕嘆口氣,伸手接過那封奏折,隨意將其翻開。
當初發出去的那封密函,總算不是白費力氣。
這些為神朝征戰多年,盡職盡責的老將,不應該因為某人的一個念頭,就這么毫無價值的死在外面。
能救一個算一個吧。
“羊將軍和嚴將軍仍在南洲鎮守,并未一起過來。”鳳曦輕聲回應了一句。
聞言,林書涯沉默一瞬,緩緩蹙起了眉尖,不再多言,而是將眸光投向了手中的奏折。
當那些齊整的小字映入眼簾,他的眼皮微微跳動了幾下。
與其說這封信是對南洲情況的匯報,不如說,這更像是獨屬于一個人的功績總結,幾乎每隔兩行,那個有些陌生的名字便會跳出來一次。
有玉池大妖禍害三府之地。
仙家為收集皇氣,派弟子攜法寶擾亂蒼生。
修行門派盡數撤離神州,取走正神留下的鎮物,放任鎖妖塔崩塌。
菩提教截殺南洲封號將軍。
八位四品妖魔率眾妖侵襲松風府。
以南皇為首的大妖,攜數位三品妖尊,聯手欲破南洲。
一樁樁事跡,越到后面越令人觸目心驚。
但唯一不變的,便是這些事情后面,都綴著一句相同的話語。
被南陽將軍斬之!
光是從字里行間,便能看出那一股森寒的肅殺之氣。
整個書房內只剩下紙頁翻動的聲音,當這聲音也停止的剎那,屋內安靜的一片死寂。
林書涯認真看完了整本奏折,得出了一個讓他呼吸凝滯的答案。
大南洲,竟然守住了!
鳳曦也并非撤離歸來,單純就是過來回稟的。
而這一切的原因,皆在那喚作南陽將軍的人身上。
不錯,正是那個先前讓他心中不悅,傳信打算讓這幾位鎮南將軍放棄對方的南陽。
“此事當真?”
林書涯深吸一口氣,將奏折小心翼翼合上。
哪怕以他的身份,此刻也是感覺臉皮有些火辣辣的發燙,自己執掌仙部,竟然會出現如此嚴重的判斷失誤。
“一字不假。”
鳳曦緩緩站起了身子:“還請林大人盡快稟告陛下,宣見南陽將軍。”
“這是自然。”
聽到這個答案,林書涯抿了抿唇,眼底涌現光彩,在如今這生靈涂炭的世道,竟然還能傳來這樣的一個大好消息,實在是讓人喜出望外。
說罷,他順算將那奏折收起:“我會盡快將此物呈給陛下。”
就在這時,鳳曦卻是伸手按住了那封奏折,平靜道:“這就不勞林大人了,鳳曦還是想自行呈給陛下。”
林書涯怔了一瞬,對方這舉動中蘊含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分明就是信不過自己。
他嘴角抽搐兩下,眼底掠過一絲微不可查的落寞,淡淡道:“我能問下,這是為什么嗎?”
鳳曦看向面前這清瘦中年,沉吟片刻:“南洲需要的援助,朝廷若無余力,可以不給,我等也能體諒,但南陽將軍應有的賞賜,敢問仙部發到哪里去了?”
“陛下并沒有定下賞賜。”林書涯搖搖頭。
鳳曦身任鎮南將軍多年,哪里會被這等話語給糊弄過去,沒忍住冷笑了一聲:“林大人的意思是,以前的每一筆賞賜,都是陛下親自擬定的?”
若是如此,還要你這個仙部之首來做什么?
“呼。”
面對這尖銳的質問,林書涯吐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他同樣平靜的看了過去:“朝廷能動用的皇氣并不富裕,同樣的一筆皇氣,放到其余地方,能救下數不清的百姓。”
“你們未經通報,私自斬了菩提教和三仙教的菩薩仙尊,擴大了事態,讓人看不見南洲的希望。”
“我不能讓其余的百姓,去承擔你們任性的代價。”
“當然,如今能守住南洲,是我未曾料到的。”
“但即便重新來一次,這筆皇氣我也不會調到南洲去。”
鳳曦緊緊盯著面前這張固執的臉龐,腦海中卻是忽然掠過了那道身處于南皇頭頂之上的身影,對方滿口猩紅,近乎力竭。
那并不是一場穩勝的斗法。
任何的一個失誤,都有可能會害死南陽,在這種情況下,哪怕一絲底蘊上的提升,對其都是無比重要的。
當那個加入斬妖司不久的年輕人在為了神朝拼命搏殺的時候。
這位身處皇城間的林大人,卻是輕描淡寫的選擇了放棄。
不知為何,此刻聽到那大義凜然的話語,鳳曦卻只覺得心間發涼。
私自擴大事態……如果不是情非得已,誰吃撐了去得罪三仙教和菩提教!
人家當個高高在上的降龍伏虎菩薩,只等著分吃你這神朝的皇氣,不知道有多安逸。
“呵。”
她搖搖頭,沒了繼續辯駁的興趣,只是用力抽走了那封奏折,轉身朝著書房外離去。
林書涯一言不發的盯著對方遠走的背影,隨后又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掌,許久后,他無奈一笑,用力攥了攥五指。
深夜,皇城最深處的庭院外。
鳳曦帶著沈儀在原地等候,她轉過身,有些不好意思道:“應該不是非要等到這個時候再宣見你,估計是陛下剛剛醒酒。”
說起這個,連她都有些嗔惱。
真的,多虧是修士們壽元悠長,幾乎都是在很早之前就加入了斬妖司,那個時候,人皇還是一位中興之主,眾人也是親眼見證過那些歲月里的人皇有多么勤勉。
若非有這名聲支撐著,就現在那老酒鬼的模樣,估計諸多斬妖司強者早就四散而走了。
“無妨。”
沈儀搖搖頭,自己雖然急著逃命,但也不在乎這一天半天的。
何況神朝皇城雖比不得那些真佛的須彌山,但也算是天底下數得上的安全地方了。
“兩位大人,這邊請。”
很快,便有婢女持著燈籠出來,引著兩人朝庭院酒池而去。
沈儀安靜而行,相較于上次過來,由于現在心中有了諸多猜測,再看向四周時,倒也有了不同的感觸。
待到濃郁的酒香入鼻,沈儀緩緩站定,終于又看見了靠在酒池邊緣的背影。
旁邊攤開放著的,乃是鳳曦剛剛讓人送進去的奏折,顯然對方已經看過了。
周圍并無滿朝文武,甚至連上次在場的林書涯也未現身,除去退走的婢女外,整個酒池邊上就只剩下了三人。
全然沒有對待神朝大功臣的態度。
“你先出去吧,朕想要跟這位南陽將軍單獨聊聊。”
那酒池中的男人揮揮手,徑直把鳳曦也給趕了出去。
沈儀雖然不是很在乎這些虛的東西,但眼前的一幕未免也太草率了,跟他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鳳曦投來一個眼神,安撫的同時,也示意他不要亂說話,這才轉身離開了酒池別院。
“過來,坐。”
人皇輕輕拍了拍旁邊的卵石。
換作旁人,免不得要推諉一下,畢竟哪有這么詭異的君臣會面……就算是賜座,好歹讓人拎把椅子過來。
然而沈儀雖經歷過一個這樣的人間皇朝,卻也從未真正深入接觸過,更別提去了解什么規矩。
既然對方發話,他沉默一瞬,便是徑直走到人皇身側席地而坐。
“折子我看過了。”
人皇淡淡出聲,終于是扭過頭來,酡紅的臉龐略顯蒼老,讓人挑不出任何出彩的地方,就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老人。
他神情有些復雜,并無太多喜色,隨后更是拋出了一個莫名的問題:“你說……若是沒有親身經歷過屠戮,他們以后是不是還會相信那些大教修士?”
僅一句話,便是讓沈儀眼中涌現出了森寒。
他此次入皇城的其中一個目的,便是想要證實自己的猜測,卻未曾想過,這個結果會來的如此之快,快到了有些突兀的程度。
單憑這句話,就證明人皇早就對現在的神朝慘狀有了預料,甚至還有親自出手推動的可能。
“咱倆算是第二回見面,今夜就是隨便聊聊,開個玩笑,莫往心里去。”
男人擺了擺手,咧嘴大笑起來。
沈儀瞬間便被對方門牙上的豁口吸引了視線:“……”
人皇趁機掠過了剛才的話題,伸手撿起那本奏折,隨意拍了拍:“就憑你的這些功績,實在讓我有些頭疼,你說我該賞你點什么?”
“不知道。”
從鳳曦離開后,人皇便省去了“朕”的這個自稱,恰巧沈儀也不太喜歡那些繁文縟節,再加上剛才的那個問題,他語氣也是略顯生硬起來。
“按理來說,是該升官加爵的,不過幾位護國將軍都非修士,全靠著皇氣加持,才有了那堪比二品的修為。”
男人摳了摳腦袋:“他們皆是凡人,壽有定數,我才放心把這些皇氣交給他們,但你不同,瞧你這趨勢,長生不死也是必然的事情,況且這些皇氣也是有數的,給了你,就得讓他們讓個位置出來,嘖。”
說到這里,他拍了拍腦門:“這樣吧,我封你為一品神朝大將軍……不給皇氣,怎么樣?”
沈儀算是看出來了,這位所謂的人皇,壓根就沒有談正事的意思,直到現在仍舊是一副插科打諢的模樣。
他沉默片刻,重新站起了身子。
“誒!”
見狀,人皇終于收起了笑容,咂咂嘴,喚住沈儀的同時,渾濁眼眸漸漸清醒了許多。
他重新舉起奏折,嘆氣道:“你看你,總是這么急……不聊這些,咱們聊什么?聊你這詭異的履歷?”
人皇伸出食指,在紙頁上依次劃過:“上面雖然沒提,但你看這里,菩提教伏殺封號巫山的將軍,上面一共就提了一位四品行者,一頭四品狼妖,這哪里像是那群和尚的行事作風,這四品狼妖替菩提教做事,它投誠的那位菩薩呢?”
“你就這么把人救回來了?”
“再看這里,護經之事,斬十六位四品大教天驕……那群菩薩仙尊,就這樣看著你把人給宰了?你分明用的就不是神朝的身份嘛。”
“對了對了,還有這里。”
人皇又朝前面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去:“白云洞被仙庭賜馬,仙官降臨,你查出白云洞禍害人命,將之滅門,仙官呢?看著你殺完,直接回去了?”
“很明顯嘛,你不止是我神朝的鎮南將軍。”
人皇放下折子,隨意的攤了攤手:“在這種情況下,我敢賞你嗎?”
沈儀挑眉,重新坐了回來。
一個腦子如此清楚的男人,方才符合那中興之主的稱謂。
那么,對方為何要置天地蒼生于不顧,乃至于親手將他們推入火坑。
看見沈儀的舉動,人皇突然笑了笑:“我當然敢,因為無論你是什么人,你都救了南洲,只要心向蒼生,我管你用了什么手段。”
說到這里,他話音一轉,滿臉無奈:“問題是我賞不起啊,皇氣我有,但不能給你。”
人皇指向池中的巨大石柱:“這些玩意兒,我有大用,要不這樣吧,你自己撈酒喝,能喝多少算多少。”
沈儀隨著對方手指看去,剎那間,方才還平靜的酒池卻是突然變了模樣。
他好像把眼睛緊貼在了赤陽之上,濃郁到近乎刺瞎瞳孔的金光占據了整個視野,僅是一瞬,便讓沈儀心神震蕩,連帶著道果和果位都是齊齊震顫欲裂。
所幸也只有一瞬,先前的一切就似那水中幻月般迅速褪去。
沈儀渾身僵硬的坐在池邊,不知過了多久才回過神來。
那是皇氣!超出了自己認知的海量皇氣。
他倏然朝人皇看去。
只見對方張開大嘴,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嗬嗬發笑,就像稚童在向同伴炫耀最珍貴的玩具。
但那雙眼眸當中,卻是飽含深意。
他拿這些東西……有大用!
故此,絲毫都不能分潤出來。
“說來說去,就是要賴賬唄。”沈儀調整好心緒,翻了個白眼。
連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兩人分明是第二次見面,而且對方還是人間共主,但在這人悄無聲息的引導下,他已經完全沒有了半點疏離感。
“商量商量,拿別的來抵嘛。”男人搓了搓手掌,嘆口氣:“人皇家也沒有余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