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三遍,天光微明。
路亭縣悅來客棧的劉掌柜,睡眼惺忪的打著呵欠,慢悠悠的從后院往前堂走。
還未進門,他便聽到前堂內傳來一陣響動,他納悶兒的一腳踏進前堂,便見堂內一道高大的人影,拿著一塊抹布正低頭擦著桌椅。
歸置得整整齊齊的十二張桌椅,每一張都泛著水光……
“掌柜的,早上好啊!”
高大人影聽到腳步聲,抬起一張看年紀不過雙十上下的清秀面容,笑容滿面的向劉掌柜打招呼。
迎著他元氣滿滿的笑臉,劉掌柜清瘦的老臉上也不由的浮起了笑容,和煦的點頭道:“還是小哥兒你早!”
頓了頓后,他又納悶的問道:“你今兒不是要下鄉探親嗎?王大力那憊懶玩意兒呢?”
高大人影擦拭桌椅的動作沒停,笑著答道:“這幾天進城的人多、客流量大,小王哥一個人忙不過來……”
劉掌柜聽言,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惱火的打斷了他:“你莫要替那憊懶玩意兒說好話,他但凡有你三分眼力勁兒,咱就燒高香了,昨兒要不是你替他解圍,指不定要鬧出多大亂子呢,也就是他爹與咱是老相識……”
高大的人影只是笑著繼續擦拭桌椅,并不接他的話茬兒。
喋喋不休的劉掌柜卻是盯著他認真干活兒的模樣越看越滿意,識文斷字、眼里有活、手腳麻利、接人待物細致大方……
還實誠踏實,沒有半分年輕的毛躁與不安分!
上哪兒找這樣的年輕人啊?
果真是好心有好報!
滿意的在前堂轉悠了兩圈兒后,劉掌柜忽然一拍大腿,開口道:“險些忘了與你說,咱昨兒遇見里正了,他說伱的戶籍已經進縣戶了,算日子,應是就在這一兩月!”
高大人影怔了怔,回過神用力的抿了抿嘴角,放下手里的笤帚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劉掌柜面前,異常鄭重的作了一揖:“掌柜的大恩大德,楊戈銘記于心、沒齒不敢相忘,來日縱是粉身碎骨,也必報掌柜的活命之恩!”
他不是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年郎,對此間的風俗人情也早非昔日初來乍到時的兩眼一抹黑。
他知道,大魏的戶籍制度雖然因為近些年逃戶流氓日益繁多而有所松動。
但也絕對不是升斗小民隨隨便便動動嘴就能輕易更改的小事。
至少像他這樣無親無故、身無長物,連風俗人情都不通的“外鄉人”,就算是去衙門把腦漿子都磕出來,也絕對磕不出一個戶籍來。
為了他的戶籍,劉掌柜肯定沒少使銀子、沒少折人情……
更別提,當初若不是劉掌柜將他撿回悅來客棧,他不餓死也得凍死在街頭。
大魏可沒人會看在他那張大學畢業證的份兒上,給他一碗熱乎飯吃……
劉掌柜欣慰的將楊戈扶起來,拍著他的肩頭笑道:“讀過書的人講話就是好聽,哪像王大力那夯貨玩兒,就只會一句‘恁就是俺爹’!”
頓了頓,他又輕嘆了一口氣說道,語重心長道:“你說你,也不是那心比天高的莽撞后生,有沒有戶籍,咱家還能缺你一口飯吃?退一萬步,就算日后官家清查逃戶查到你頭上,稍微使點銀錢,也就過去了……”
“如今落了戶,可就要納丁賦、交雜稅、服勞役,眼下這世道眼瞅著就又不太平了,官家指不定啥時候就又要抽丁,似你這等年輕力壯又無親無族的獨苗,正是官家最喜抽的壯丁,真要有個三長兩短,連席子錢都省了!”
“你說你這又是何苦呢?”
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他是真的無法理解楊戈的選擇。
可戶籍這件事,是楊戈進悅來客棧大半年以來,唯一開口央求他幫忙的一件事,他著實不忍拒絕。
楊戈笑了笑,輕輕的說道:“我想有個家……”
劉掌柜看了他一眼,無奈道:“行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快些出城吧!”
楊戈月月都要下鄉一趟,他早就習慣了。
楊戈點頭:“那今天就勞您受累,我會在城門落鎖前趕回來。”
劉掌柜搖頭:“不用這么趕,明日日暮前能回來就成。”
楊戈也輕輕搖了搖頭,卻并未再多言,徑直從前堂的角落里推出一架獨輪車,向劉掌柜揖了個手后便徑直出門去。
劉掌柜目光追著獨輪車上堆著小山的麻袋,目送楊戈快步離去,心下感慨的嘀咕了一句:‘前幾日塞給這小子的工錢,全花這兒了吧……’
待到楊戈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盡頭之后,一個捂著半邊腫大臉頰的青年人,才胡亂穿戴著衣裳從后院走進前堂,含糊不清道:“掌柜的,該吃朝食了。”
劉掌柜登時火冒三丈,抄起笤帚就打:“讓你吃、讓你吃……”
……
楊戈推著獨輪車,隨著人流出了縣城。
出了縣城后,他順著還算平坦的馬道一路向東南行,不一會兒,遠遠便望見了一條仿似玉帶的寬闊大河。
這條大河名叫汴河,是大魏南北大運河的重要河段。
經汴河,往西可直入上京洛陽、往北可上溯燕云北平,往南可轉道江南余杭,堪稱大魏政治、軍事、經濟大動脈之一。
此時此刻,汴河上就行駛著幾條逆流而上的貨船,河岸兩側纖夫拉船的號子聲激昂壯闊、此起彼伏,吸引了許多路人駐足觀看。
楊戈也放慢了腳步,定定的眺望著那廂波光粼粼的大河,許久才收回目光,繼續推著獨輪車趕路。
他沿著河岸,順著河流,一路向汴河下游趕路……
在轉過幾條岔路之后,路漸崎嶇,楊戈的腳步卻越發輕快,沉重的獨輪車在他手里仿佛燈草般輕巧。
等到路上行人稀疏,他更是直接推著獨輪車開始發足狂奔,直將車輪與車軸連接處的鑄鐵部件,都磨出了火星子!
在日頭接近晌午的時候,楊戈也終于是抵達了他此行的目的地。
“吱呀。”
他輕輕推開用小木棍拼湊起來的簡陋院門兒,正要出聲,就見到一個須發稀疏、穿著一身打滿補丁的利落短打的精瘦老人,席地盤坐在院子里,熟練的用梭子補著一張破舊漁網。
楊戈見了老人,臉上慢慢浮起由衷的笑容。
老人見了楊戈,卻是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你這伢子,怎么又來了!”
老人撐著地面慢慢起身,從身旁的條凳上拿起一條灰撲撲的汗巾,又是埋怨又是心疼的迎上來:“不是叫你莫要再來了嗎?俺老頭一把黃土都快埋到脖子根兒了,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有那余錢兒,攢著來日討個婆姨、安個家多好……”
楊戈接過老人手里的汗巾,一邊擦汗,一邊卸下獨輪車上的麻袋,神態很是放松的笑道:“瞧您說的,我一人兒,又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
老人聽到楊戈的話,打水的動作一頓,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楊戈沒理會老人悲苦的眼神,手腳麻利的將一個個沉重的麻袋扛進低矮的屋里,解開袋口,將一粒粒黃橙橙的麥粒倒進糧食桶里。
安置好糧食后,他又熟門熟路的灶屋里摸出一把都快銹沒的破柴刀,在老人一聲聲“你莫管了”、“先歇會兒”的勸解聲中,出門拖著獨輪車大步離去、
直到日頭開始西移時,他才推著一車堆放得整整齊齊、比他人還高出一大截的柴火,再次返回小院兒。
“這幾日客棧里很忙,我今兒得早些回去,這些柴火您先燒著,半個月后我再來……”
“進村的時候張老栓和麻狗他們見著我來了,要是上門打秋風,您老別心疼糧食,給他們一點,他們要敢蹬鼻子上臉,您老也別跟他們掰扯,等我下回來再去收拾他們……”
“還是那句話,要有什么頭疼腦熱的,您就使人上路亭縣悅來客棧尋我,就說我會給他們跑腿錢,不愁沒人來……”
楊戈一邊安置著柴火,一邊絮絮叨叨的囑咐著老人。
老人圍著他不停的轉悠,幾次張口都沒能插上話,直到楊戈快要安置完這些柴火,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楊戈的手說道:“你先別忙活了,等等俺,俺給你看個東西!”
說完,就匆匆忙忙的往里屋鉆去。
楊戈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等在原地。
不一會兒,老人就出來了,站在門內,一手藏在背后,一手向他招手,眼睛還跟做賊心虛一樣的不住往院子周圍張望。
楊戈見狀忍不住笑道:“先說好啊,要是什么傳家寶之類的寶貝,我可不要啊!”
老人瞪著眼,又有些急切的向他招手:“莫胡扯,快過來!”
楊戈一頭霧水的拍著手湊了過去。
老人在確定院子周圍沒有人以后,才神神秘秘的將背后的物件拿了出來……卻是一個拳頭大、不知裹了多少層的布包。
楊戈疑惑的看了老人一眼,再低頭看這個布包。
老人小心的一層層掀開布包,一縷陽光從屋檐斜進來,反射起一縷黃橙橙的金光,晃花了楊戈的眼。
“這是……”
楊戈驀地瞪大了雙眼,眼眶里一下子升騰起大量水霧。
老人解開最后一層布料,露出中間包裹著的兩個物件。
一串社會氣息頗濃、少說也有二兩重的純金項鏈,項鏈中間還綴著一個佛像吊墜。
一個包括著層層水銹、仿佛經過無數歲月摧殘的……卡西歐大泥王表盤。
看著這兩個物件,楊戈愣了一秒,回過神來猛地一把接過布包,死死的捂在了心口,眼淚奪眶而出。
這條項鏈,是他三十三歲那年,他母親送他的生日禮物,說他八字輕、身弱,戴點貴金屬能壓身。
這塊手表,是他三十四歲那年,女友送他的生日禮物,希望他無論野到哪里,都能記得早些回家。
可惜……
金佛項鏈,沒能壓住他的身。
大泥王手表,也指不出回家的路。
老人見了他的模樣,如釋重負的輕出了一口氣,輕嘆道:“俺就知道,這肯定是你的物件。”
楊戈淌著淚,伸出一只手緊緊的握住老人粗糙干瘦的大手,嘶聲道:“您…您不要命了!”
那片回水,他后來去過很多次,都沒尋到這兩件東西。
可以想象,這位走路都要拄拐的老人,為了幫他尋回這兩個物件,在那片回水里反反復復的鉆了多少回!
老人卻是得意的呲起一口稀拉拉的牙齒,“嘿嘿”的笑道:“俺拜了大半輩子的龍王爺,那下水就跟回家一樣!”
頓了頓,他又有些遺憾的搖頭道:“可惜還是沒尋到你說的那個比馬車還大的鐵盒子,興許是太大被暗流給沖走了……”
楊戈連連擺手,想說“不用尋了”,卻一個字都吐不出。
老人嘆了一口氣,一手替他順著背心,一手扶著他,坐了下來。
恰巧就坐在了……破漁網旁邊。
看到破漁網,老人想起了什么,順著楊戈的背心輕聲問道:“伢子,你如今還想死嗎?”
感應到老人的目光,楊戈也偏過頭看了一眼身畔的破漁網。
八個月前,老人就是用這張破漁網,將他從汴河里撈起來的……兩次!
他沉默了許久,才終于搖了搖頭,嘶啞的道:“我不想死了。”
只是還沒想好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