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戈原以為,糧價接連上漲的惡果,至少要到年后才能慢慢顯露出來。
但他顯然小覷了那些爛人對于時間的把控。
也太高看了大魏底層百姓抵抗風險的能力。
幾乎是在大麥價格沖破一百文一斗的第二日。
路亭縣內就多出了大量的乞討者。
他們沿著白雪皚皚的長街,挨家挨戶的乞討主家吃剩的殘羹冷炙果腹。
但糧價漲成這副模樣,哪家不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呢?哪有多余的剩飯施舍給他們?
況且,誰也不知道,眼下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兒……
而悅來客棧也是打那天起,便再未接待過一位顧客。
倒是時常有人上門,可來的不是來借糧的,就是來乞討的。
劉掌柜仁義,明知道眼下這檔口不會再有客人上門來了,還堅持每天早早的就開門,熬上一大鍋粟米粥,遇著上門乞討的就給一碗。
遇上借糧的,他也從不忍心拒絕,總是長吁短嘆的說上一句“大家伙兒都難”,然后就讓楊戈去后廚拿兩斤糧食出來,滿心愧疚的親手交到來人的手上。
前幾日高價買回來的糧食,一個銅板都沒賺,就散了個精光。
可登門借糧的街坊鄰居還是絡繹不絕,仿佛大家潛意識里都覺著,客棧做的就是吃食這個行當,肯定屯了很多糧。
但只有楊戈才知道,客棧前幾日拉回來的那一批糧食,早就已經沒了。
他偷偷從自己家里拿過來的兩麻袋糧食,都已經見底了。
這不是,楊戈剛剛打發走一批乞討者,往日里給客棧送柴火的王德柱就上門了。
能扛著七八十斤柴火走上二十幾里山林的硬朗漢子,愣是給逼出了哭腔:“老掌柜,俺屬實是沒法子了,十里八鄉都跑遍了,愣是買不到吃得起的糧,俺家的情況您也知道……”
劉掌柜緊緊的攥著他的雙手,紅著眼眶回道:“咱知道、咱知道,你是個要強的,要不是實在沒法子,你不會來開這個口……小哥兒,快去后院給你王叔兒拿十斤糧來!”
楊戈用力的抿了抿嘴角,轉身也不是、不轉身也不是。
躊躇了好幾息后,他才硬著頭皮強笑道:“王叔兒,后院柴火堆塌了,這會兒進不去灶屋,要不您先回家,稍后我給您送過去?”
短短的幾句話,他說得分外的艱難,就好像每一個字兒都扎嘴。
王德柱經常往客棧里送柴火,他們相處得也很熟悉。
往回他來,時常會給楊戈帶些山林的小玩意兒,像逗弄小孩子一樣逗他。
有時候是一小包野果、有時候幾顆鳥蛋,還給他做過草螞蚱、木陀螺……
可后院,已經湊不出十斤糧食了。
王德柱看了楊戈一眼,本就黝黑的面頰頓時殷紅得能滴出血來,他努力擠出笑容,僵硬的搖了搖劉掌柜的手:“是俺來的不是時候,給您老添麻煩了,俺就先走了,再上別地兒想想辦法。”
說著,他松開劉掌柜的手就要走。
劉掌柜一把拽住了他,而后轉過頭來,罕見的對楊戈發了脾氣:“楊戈你怎么回事,讓你去就去,哪來這么多話!”
王德柱見狀連忙擺手:“您莫生氣、莫生氣,小哥兒也是為了您為了客棧,沒啥的,誰都不容易……”
劉掌柜死死的拽著他不讓走,睜著雙眼瞪楊戈:“還愣著做什么!去啊!”
楊戈左右為難的掙扎了幾秒,只得無奈開口:“掌柜的,后院早就沒糧了,我從家里拿過來的一百斤糧食,都全借出去了。”
他不想提這個事兒。
但他要不提,劉掌柜這個口子打不住!
客棧里是沒糧了,但劉掌柜先前信了他的話,家里還屯了一批,就他老人家這么個散法兒,他們自家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劉掌柜和王德柱都愣在了原地。
好幾息后,劉掌柜才重重嘆了口氣:“你說伱,細胳膊細腿兒的,跟著湊什么熱鬧!”
楊戈笑了笑:“您家在路亭,我家也在路亭啊。”
劉掌柜聞言,又是欣慰又是無奈的看了他一眼,旋即就回過頭,拉著不知所措的王德柱往外走:“走,跟咱上家去,咱家里還有,怎么著咱也得把這個年熬過去……”
楊戈目送二人拉拉扯扯的遠去,心頭忍不住就想,是不是生意做得越大就越沒良心?
這條街上開門做生意的店家,這幾日如劉掌柜這般的很多,大家都在力所能及的搭救著上門的乞討者。
再反觀哄抬糧價的三大糧號,真他娘的生兒子沒XX啊!
“說什么窮生奸計,富長良心。”
他憤懣的拍著大腿:“我看是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心爛了,知識越多越反動!”
適時,一對母女出現在客棧門外,畏畏縮縮的小聲道:“掌柜的,您能施舍一碗冷飯么,俺閨女已經兩天水米沒打牙了……”
楊戈看了看面色蠟黃、氣息虛弱無力的母親,再看了看一眼小臉兒凍得烏青、連站都快站不穩的小女孩。
縱然這幾日他已經見過許多這樣的乞討者,依然覺得心頭堵得喘不過氣。
他努力讓自己笑的和善些:“大嫂,您進來歇一歇吧,我去灶屋翻翻看,看還有啥吃的,給您和閨女弄一點。”
母親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按著懷中的小女孩就往雪地里跪:“俺們娘倆謝謝掌柜的大恩大德!”
楊戈連忙迎出來,將娘倆從雪地里拽起來:“當不起當不起,您這不是折我的壽嘛!”
母親淚流滿面的搖頭:“實在是沒辦法了,她爹年中拉纖累死了,俺一個婦道人家起早摸黑才能落一個水飽,這糧價一漲,她奶奶就絕食去了,家也垮了……”
短短的幾句話,楊戈卻破了大防。
他鼻腔酸澀得眼淚一個勁兒往外涌,連忙偏過臉去不看這娘倆,只拉著她們往客棧里走,口里無意識的說著些連他自己都不信的言語:“別喪氣別喪氣,會好起來,只要人活著,就有希望,就有未來!”
他將娘倆按進飯桌后,擦著雙手快步鉆進灶屋里。
當他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粟米粥出來的時候,劉掌柜已經回來了,正紅著眼睛安撫著小女孩。
見他端著粟米粥出來,娘倆連忙起身雙手來接。
楊戈:“慢著些吃,鍋里還有。”
“謝謝掌柜的、謝謝老掌柜,您可救了俺們娘倆的命啊……”
楊戈與劉掌柜一起安撫了娘倆,讓她們安心的坐下吃。
回過身來,楊戈低聲詢問劉掌柜道:“您又給王叔兒借了多少糧食?”
劉掌柜:“三斗,他家六口人,這點糧估計也就夠他們撐到年根兒。”
楊戈就知道,老頭都領著王德柱上家去了,就絕對不會只掏十斤糧。
他忍了忍,還是沒忍住說道:“您老悠著點,后邊還不知道是個啥情況呢!”
老頭嘆著氣擺了擺手:“能怎么辦呢?能做多少做多少吧,總不能真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餓死吧?”
楊戈偏過頭看了看身后那對母女,她們捧著滾燙的粟米粥小口小口的抿著,眼神里卻依舊沒有多少生氣。
她們,真的還能活下去,有希望、有未來么?
都說: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只找苦命人。
她們是麻繩的細處、也是苦命人。
所以她們最先斷……
可糧價再這么漲下去,似老劉家這種稍粗一點的麻繩,也不一定能頂得住。
破窗效應一旦形成,再想剎車,可就更難了!
‘能做多少做多少嗎?’
楊戈在心頭低低的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