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方恪不顧周圍人異樣的目光,奮力擠到隊伍前頭,看清那廂扎混元樁的楊戈,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方才一入城,就聽說有一位九餅大俠在菜市口施粥時,心頭登時就覺著不好,連忙去了悅來客棧和楊戈家中,結果都沒尋到人,跟著就奔這兒來了…
大庭廣眾之下,他自然不敢聲張,看了一眼后就壓下頭上遮風擋雪的斗笠,掉頭就走。
出了菜市,他一路小跑著趕回鑼鼓巷繡衣衛駐地找到谷統,明知故問道:“總旗呢?”
谷統詫異的回道:“你啥時候看到過總旗白日里過來?”
方恪一聽,懸著的心登時就放下一半了,他摘下斗笠笑著敷衍道:“你看我這記性,就想著給總旗傳信,都忘了總旗白日里不過來。”
谷統聞言心頭很是好奇,但家規令他克制住了張口詢問的沖動。
方恪大步走進自己辦公的偏房,一邊喚值守的力士沏一壺熱茶進來,一邊狀似隨意的問道:“我走這幾日,有甚緊要事務嗎?”
谷統:“倒也無甚緊要事務,都只是些例行的監察匯總……今早永泰王家倒是通過縣衙給咱報過案子,說是他們糧號遭劫了,想請咱繡衣衛出手捉拿強人。”
“永泰王家?”
方恪‘訝異’的看了谷統一眼:“你如何回應的?”
“還能如何回應?”
谷統嗤笑道:“昨夜總旗才囑咐過我,要謹記咱繡衣衛乃是天子親軍,而不是權貴的看門犬,我能違背總旗的命令?”
方恪忍不住笑了笑,頷首道:“這件事,你應對的不錯!”
頓了頓,他又不緊不慢的說:“我不妨給你透露一個消息,咱總旗,馬上就要升了!”
“升了?”
谷統震驚道:“試百戶?”
方恪頷首:“試百戶的令牌我都帶回來,文書隨后就至……家里邊的意思是,由我頂咱總旗現在的缺,以總旗對你的信重,另一個總旗的空缺極有可能會落到伱的頭上!”
谷統驚喜交加,連忙朝柴門街方向拱手道:“谷統能有今日,已全賴總旗栽培,加官之事,谷統萬不敢奢望!”
“行了!”
方恪嗤笑道:“都是一口鍋里揮馬勺的弟兄,你跟我跟前裝什么清高?以后你我弟兄只管緊跟咱總旗的步伐,總旗叫咱弟兄往東,咱弟兄就絕不能往西,總旗叫咱弟兄殺雞,咱弟兄就絕不能宰狗……家里邊對咱總旗,那可是交口稱贊、青睞有加啊!”
谷統連忙回道:“你這是哪里的話?弟兄們的性命和妻兒老小,那都是總旗擔著天大的干系保下來的,就算是咱一輩子都只能在總旗手下做個力士,兄弟我也唯總旗馬首是瞻,牽馬墜蹬、沖鋒陷陣,萬死不辭!”
方恪點頭:“你自個兒心頭有數兒就好!”
頓了頓,他又似是漫不經心的說道:“說起來,總旗對于永泰王家這些個仗著身后有權貴撐腰,就肆意妄為、公器私用的不法之商,向來都是深惡痛絕,他們竟然還敢把咱弟兄當成他們的看家護院支使,想讓咱拿誰就拿誰?簡直就是狗膽包天!”
谷統沒聽太懂,但還是順著他的話往下接:“這些狗大戶是有些蹬鼻子上臉……要不,咱給他們上上眼藥?”
方恪想了想,低聲道:“這種小事兒,你我弟兄心頭有數兒就行了,莫驚動了總旗,也別讓底下的弟兄們知道了以免壞事!”
谷統回了他一個“我懂”的眼神,低聲回道:“那我稍后就去敲打敲打那個新來的田縣令,一天屁正事兒不干,就知道追著這些狗大戶給他們擦屁股,老子早就瞅那賊鳥廝不順眼了!”
方恪陰陽怪氣道:“人家畢竟是縣令嘛,咱多少還是要給他點臉面的……就敲打敲打那幫洗地的捕快和縣兵好了,老子方才一進城就見他們滿地亂竄,看了都煩!”
谷統點頭:“了然、了然!”
方恪:“行了,你忙你的去吧,我得先去一趟總旗那邊,鎮撫使……嗨,你瞧我這破嘴,是千戶大人給咱總旗帶了些了年貨,我得趕緊給總旗送過去。”
谷統驀地睜大了雙眼,臉上的笑容登時便越發熱切了:“你要不提,我都快忘了要過年了,總旗平日孤零零的一人兒進一人兒出,也沒個親朋好友啥的,咱弟兄是不是得給總旗置辦點年貨,熱熱鬧鬧過個肥年啊?”
方恪擺手:“歇了吧,總旗拿咱弟兄當親兄弟處,最煩的就是你們邊軍喝兵血的那一套,咱啊,多給總旗省省心,就算是孝敬總旗了……不與你白話了,我得先去一趟總旗那邊!”
谷統虛著腰一路將方恪送出宅門,而后返到偏房尋思了許久,朗聲道:“叫弟兄們拿上家伙事兒,咱走一遭縣衙!”
……
方恪在雪地里蹲了小半個時辰,終于聽到楊戈家中傳來犬吠聲。
他耐心的繼續等待了約有一刻鐘后,估摸著楊戈已經換好衣裳,才起身趁四下無人之際,三步并作兩步的竄到楊戈家門前,輕輕敲響院門。
“吱呀。”
楊戈拉開院門,見了門外一臉風霜之色的方恪,立馬招呼他進里屋坐:“什么時候回來的?等多久了?”
方恪笑容滿面的點頭:“下午進的城,剛剛才過來。”
楊戈看了一眼他身上雪花融化后留下的水跡,笑了笑沒有拆穿他,徑直問道:“你此番入京,家里邊對三大糧號聯手哄抬糧價一事,是如何回應的?”
方恪先從懷中取出試百戶的鎏銀腰牌,放到楊戈的面前,再將他此番面見沈伐的始末原原本本的給楊戈敘述了一遍。
當然,沈伐說三大糧商囤積居奇一事難辦的話語,他肯定是只字未提。
“等?怎么等?”
楊戈憤懣的低聲道:“我等得起,那些沒糧的百姓們等得起么?”
方恪勸解道:“大人,朝廷有朝廷的難處、沈大人也有沈大人的難處,咱們已經盡到人事,其他的,就只能聽天命!”
“這他媽不是天災,是人禍!”
楊戈起身在屋內來回的轉圈:“誰不難?是你我不難,還是那些正在挨餓的百姓不難?”
方恪輕嘆了一口氣:“大人,恕卑職逾越,老話都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您能把這件事捅上去,已經是擔著家破人亡的風險了,其他事,真就不是您,甚至是沈大人,所能決定的了……再說,您做得已經夠多了,全路亭的百姓,都會感激您!”
他沒將他知道楊戈去王家劫富濟貧的事挑明。
但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其實也與挑明無異了。
楊戈也沒覺得這件事瞞得住方恪這個人精,聽言只是重重的嘆息了一聲,坐回椅子上,一手扶住額頭,哀傷的低語道:“可我總覺得,我還能再做點什么……冷也難捱、餓也難捱,又冷又餓,那得多難捱!”
方恪看著這么模樣的楊戈,忽然就回想起當初家里邊摸查楊戈底細時得到的回報:去歲十一月十六,連日大雪,客人著襤褸單衣冒雪入城,于路亭街頭棲身兩日,幸得悅來客棧劉掌柜搭救,方得以活命……
又冷又餓的滋味兒,他早就嘗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