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騙過衛衡,楊戈也還是花了些心思。
他從欽差大臣的依仗里取出一套完整的旗牌,再將方恪手下的百戶所分作五批,以螞蟻搬家的形式分別將旗牌運出揚州,往杭州去。
在操作的過程當中,他是真本著瞞過衛衡的心態,對方恪這一個百戶所進行了各種的偽裝。
大到人馬的喬裝、分散。
小到出城的時間把控。
連他本人,都在最后一批人馬出城之前,特地去找衛衡請教了一番《金鐘罩》第二重的種種關隘訣竅。
從衛衡下榻處返回后,楊戈馬不停蹄的接著招來秦副千戶,不顧他的推脫,強行將揚州這一攤子事交由他主持,并且告訴他,自己十日之內必定返回揚州。
一套絲滑小連招使完后,楊戈就安安心心的找了一間偏僻的民居,專心琢磨起《金鐘罩》。
而他所做的這一整套偽裝,也的確瞞過了衛衡在揚州的耳目。
直到第三天,衛衡日常盤點欽差大臣依仗,發現少了一套欽差旗牌。
再想起,好像有三兩日沒有接到與楊戈有關的消息,這才覺得事情好像不大對頭……
他當即親自前往府衙查探,卻發現府衙內主持工作的竟然是秦副千戶。
面對衛衡這位宮里出來的大太監的質詢,秦副千戶不敢也不愿替楊戈隱瞞什么。
當即就竹筒倒豆子一樣的,將那日楊戈是如何強行將揚州這個爛攤子壓到他頭上,又是如何帶著他心腹一連百戶所消失不見的前后經過,一五一十的盡數告知衛衡。
欽差旗牌、心腹百戶所、楊戈親自前去……
種種跡象一結合,嚇得衛衡一拍大腿:‘壞了,上了那小猴子的惡當了!’
不怪他后知后覺。
名義上,他所率的大內密衛,乃是欽差大臣的隨身護衛。
但楊戈自身也是歸真大高手,根本不需要他寸步不離的跟著楊戈。
而且楊戈也不喜歡他們整日跟著……密旨不出,他這個大內密衛檔頭也是要受手持尚方寶劍的楊戈節制的。
暗地里,他作為楊戈的刀鞘,逗留在揚州的目的乃是為了將楊戈的反腐行動限制在江浙三司之下。
但江浙三司是什么身份地位?
除非身為欽差大臣的楊戈親自去杭州,否則就是他手下的四百來號繡衣衛一起去杭州,也動不了三司首官一根汗毛!
所以,只要楊戈人還在揚州,那他衛衡這把刀鞘,就還沒到出場的時候……
心急如焚的衛衡,當即就召集起他手下的大內密衛們,火燒火燎的出城往杭州去了。
衛衡前腳出城,谷統后腳就出現在了楊戈藏身的民居之內,將衛衡等人出城的消息稟報給了楊戈。
而楊戈,卻仍是在衛衡出城的第二日,才換上他那身兒朱紅四爪蟒袍,按著尚方寶劍溜溜達達的走進府衙。
聞訊趕來的秦副千戶見到楊戈時,整個人都懵了。
他期期艾艾的向楊戈抱拳一揖到底:“大,大人……”
楊戈笑呵呵的伸手扶起他,調侃道:“秦大人還真是長袖善舞啊,這么快就攀上宮里的大腿了!”
他從未懷疑過這老貨的“操守”和“品德”。
而這老貨也的確沒讓他失望……真就毫不猶豫的賣了他。
還真應了方恪當初那番話:‘能在繡衣衛內做到千戶的,哪有什么良善忠貞之輩’。
秦副千戶低垂著頭顱,似是無地自容:“下官慚愧。”
楊戈臉上的笑容越發濃郁:“既然慚愧,那就將功補過吧……否則,我若倒大霉,一定拉你墊背!”
秦副千戶的老臉有些僵硬:“大人哪里的話,下官對大人可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鑒啊!”
“是嗎?”
楊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那就勞煩忠心耿耿的你,去菜市口替我立一座法場吧!”
秦副千戶聽到“法場”二字,還未來得及震驚,就又聽到楊戈說道:“不要有什么多余的動作哦,就算衛公公現在折返回來,我要送你上法場,他也不會說半個‘不’字兒……伱這些日子,沒少撈錢吧?”
秦副千戶聞言大駭,慌忙抱拳一揖到地:“大人,還請聽下官辯解……”
若是以前,楊戈雖官大一級,但輕易也動不了他。
但現在,身為欽差大臣、手持尚方寶劍的楊戈要動他,絕不會比碾死一只螞蟻更難!
“這是規矩嘛,我懂!”
楊戈再次拍了拍他的肩頭,但這回這兩巴掌,拍得他幾欲吐血:“大家都是一口鍋里混飯的弟兄,只要你們沒亂伸手,我不擋你發財……但前提是,你們得把我交待給你們的事兒辦好嘍!”
“還是那句話,事兒辦好了,有福同享、有難我當!”
“事兒沒辦好,我要殺頭,也會先把你們挫骨揚灰!”
“話我說明白了,該如何做,你自個兒掂量……”
說完,他就越過還揖在原地的秦副千戶,大步流星的往府衙大堂走:“來人,將江浙貪腐案的所有案牘取來,送入大堂!”
秦副千戶起身,扭頭看了一眼楊戈殺氣騰騰的背影,一咬牙道:“來人,速召劉永光來見某家!”
一車車案牘送進寬敞的府衙大堂,堆積成了一座小山。
楊戈站在堂上,直視著下方待命的二十余位的小旗官:“每人檢查二十份犯官案牘,將所有牽涉人命的案牘挑出來,送到我手!”
“所有案牘,將交叉檢查三遍,若有徇私者……”
楊戈徐徐掃過堂下的每一張臉,擲地有聲的大喝道:“同罪!”
一眾小旗官齊聲抱拳道:“喏!”
楊戈揮手:“開始吧!”
一眾小旗官坐到一口口包鐵箱子后,從中取出一卷卷案牘,一目十行的開始瀏覽。
有值守力士穿行其中,給眾多小旗官斟茶倒水。
很快,便有力士將一眾小旗官挑出來的案牘,送到楊戈手中。
楊戈接過案牘掃了兩眼,便將案牘放到了案頭,而后在堂案上鋪開一張白紙,提筆端端正正的寫上“揚州知府楊玉廷”。
“谷統!”
他頭也不抬的輕喝道。
堂外值守的谷統快步入內:“卑職在。”
楊戈:“派人去把江都城最好的酒樓后廚班子請過來,買上米面肉菜,按照每人三菜一湯的標準煮飯,先做兩百份,不夠再補……稍后來我這兒取名單,名單上有誰,就給誰送過去。”
谷統愣愣的看了堂上的楊戈一眼。
楊戈沒有聽到他應聲,抬眼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對。
谷統打了一個寒顫,連忙垂下頭顱,頭皮發麻的大聲回應道:“卑職遵令!”
楊戈低下頭繼續寫字:“去吧!”
短短幾句話,令府衙大堂內的氣溫都低了好幾度。
許多小旗官翻閱案牘的手,都在顫抖……
他們自詡也算得上是殺人不眨眼的狠人。
但和堂上這位比起來……
他們膽兒小的就跟兔子一樣!
另一邊,秦副千戶在菜市口修建的法場,引來了許多江都百姓的圍觀。
路人甲:“這最近也沒聽到有哪個江洋大盜落網啊!”
路人乙:“就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是近些日子鬧得沸沸揚揚的貪腐案?”
路人丙:“你還真信官家會管貪腐啊?有官兒不貪么?大家都貪,還查個什么勁兒?”
路人丁:“是啊,天下烏鴉一般黑,說是查貪腐,也不過是官老爺們內斗罷了!”
路人甲:“你們信不信,就被抓的那那些個官老爺,過不了多久,人還得是官老爺?”
路人乙:“話也不能這么說,有人肯管,日子總能好一些吧?”
路人丙:“你是真的沒腦子啊,你想想,那些官兒被抓進去,家產肯定也被抄了吧?他們出來后,還不得變本加厲的繼續斂錢斂地,遭災的還不是你我這些小老百姓?”
路人乙:“那要按你這么說,世間上就沒有‘公義’二字了?”
路人甲:“噓……快別說了,那幾個官家人往這邊看呢!”
路人丙:“走了走了,咱們這些窮兄弟,連明兒個飯轍都還不知道在哪兒呢,關心什么國家大事啊!”
路人乙:“哎……”
有人走,有人來。
換了一身兒便服的秦副千戶混跡在人群中,傾聽著周圍“嗡嗡嗡”的嘀嘀咕咕議論聲。
他感到嘲諷、感到壓抑、感到憤懣、感到嘆息……
那種復雜的情緒,令他有種想要開口,大聲告訴這些胡言亂語的屁民,為了這些事,他們付出了怎么樣的努力,他的上官,又將付出了怎么樣的代價。
末了,他忽然又感到詫異,詫異自個兒怎么還會為了這些事而壓抑、而憤懣?
他們好像也沒說錯什么啊?
那難道不是司空見慣的嗎?
他忽然醒悟,原來是心中某種死去多年的東西,詐了尸……
只可惜,那東西從墳墓里爬起來左右看了一圈兒,又失望的躺了回去。
“年輕真好啊!”
他低低的感嘆著,心頭開始思索,如何才能在即將到來的大風暴中保全自身……乃至更進一步、取而代之!
與此同時。
一份份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飯菜,送進了昏暗的牢房里,擺到了一位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面前。
不少大人物都認出了,這是“百味樓”的手藝。
這令不少人都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犯官甲:“要回京了吧?”
犯官乙:“算日子,也該回京了,再耽擱下去,誰都擔不起……”
犯官丙:“回京好啊,老夫一把年紀還遭這罪,真是造孽!”
犯官丁:“楊大人,京城那邊……不會不管咱們吧?”
犯官甲:“說得什么胡話,我等一心為國、忠心耿耿,陛下受奸人蒙騙,部堂大人豈能不清楚?”
犯官乙:“楊大人教訓的是,諸君務必齊心協力、心口一致,回了京城,我等便解脫了……”
犯官丙:“梅大人說的是,大不了發配嶺南……唐時大家蘇東坡有詩云: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吶!”
犯官丁:“好詩好詩、應情應景,劉大人不愧曾是江左四大才子之首!”
犯官丙:“李大人謬贊,老夫老啦,這一去怕就回不來了,李大人尚且壯年,咱們江浙往后還得看李大人的!”
犯官甲:“劉老說得是,斯行年少有為,又是部堂大人門生,起復不過小事爾!”
犯官乙:“斯行老弟他朝若是平步青云,可莫忘了我等今朝‘同窗’之誼啊!”
犯官丙:“哈哈哈,梅大人此言甚是,木窗也是窗,若非奸佞張狂,我等豈有同室而居的機會?”
犯官乙:“當浮一大白、當浮一大白啊……那徭役刑徒,還不快快取酒來,爾等今日識相,來日我等也能高抬貴手,繞爾等一命!”
一名犯官扒拉著木窗,指著過道外監督放飯的繡衣衛小旗官大喝道。
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姿態,仿佛他身穿官衣,高坐明堂之上,權掌十數萬人生死。
“噗哧。”
抱著兩條膀子看戲看了許久的小旗官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陰陽怪氣的說道:“咱活了大半輩子,這還是頭一回得見有人吃斷頭都能吃得這般高興……”
“哈哈哈……”
諸多同樣忍了許久的繡衣力士齊齊爆笑出聲。
有力士還捏著嗓子學著方才說話的人:“大人高見,咱繡衣衛往后可就看大人的了!”
“是啊是啊,咱爺們這可也是同窗之誼啊,大人他朝若是平步青云,可別忘了咱們這些苦中作樂的窮弟兄啊!”
“當浮一大白、當浮一大白啊!”
一幫損貨笑得前俯后仰。
“嗡嗡”聲大作的陰暗牢房內,仿佛一下子就靜了下來,只剩下他們幸災樂禍的酣暢大笑聲,在反反復復的回蕩。
“啪嗒。”
一名犯官筷子上的火腿無聲無息的落地。
他陡然回過神來,暴怒的掀了面前的餐盤,起身大力的拍著牢門咆哮道:“本官乃先帝欽點的進士、是朝廷命官,未經三法司會審,爾等不能斬本官!”
無能狂怒的咆哮聲,喚醒了一個個被這天塌地陷般的噩耗驚呆了的犯官。
他們紛紛起身,瘋狂的拍動大門作自我介紹。
“本官乃是熙平八年當今陛下欽點的進士,是天子門生,縱是有罪,爾等徭役刑徒之輩,也配殺本官?”
“本官乃是戶部尚書耿精忠族弟,爾等若是害了本官,耿大人必定不會饒了爾等……”
“本官還有重要案情要吐露,本官還有重要案情要吐露啊……”
一時之間,牢房內拍門聲、掀桌聲、咆哮聲、哀嚎聲、求饒聲,此起彼伏。
比廟會趕集的吆喝聲還要熱鬧。
“瞧你這破嘴!”
監督放飯的小旗官懊惱的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一本正經的說道:“先說好啊,一人只有一份啊,外邊是有人計賬的,你們掀了飯菜,可就沒法補了啊!”
這一刻,那些先前還為自己的飯菜里沒有大魚大肉而暗自無能狂怒,只道是自己官位太低、人脈太薄,連區區獄卒之輩都敢欺辱自己的少數犯官……人人都險些笑出聲來。
“吃吃吃,吃死你們!”
“剛才不還得瑟么?繼續得瑟啊!”
“欽差沒來你們壓我一頭,欽差來了你們還壓我一頭,那欽差不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