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巨鯨幫揭牌迎客,賀客如云。
前連環塢右護法“八臂金剛”董平,今日身著一襲喜慶的金紅色袍服,紅光滿面穿梭于中庭的酒席之間,與各路江湖豪杰打招呼。
此人生了一張馬臉,身高七尺有余,渾身筋肉虬扎若鐵水澆鑄,尤其是一雙過膝長臂猶為引人注目,行走之間仿佛一頭銀背大猩猩!
酒席正酣之際,門外忽然傳來知客抑揚頓挫的高呼聲。
“明教右護法楊英豪攜大公子楊天勝,敬賀巨鯨幫立業大吉!”
熱熱鬧鬧的酒席應聲一靜,所有賀客齊齊扭頭望向大門外。
紅光滿面的董平也皺了皺眉頭,但下一秒便滿臉堆笑的快步迎了出去。
就見一隊身穿褐色勁裝的明教教眾,抬著幾口裱著大紅花的鐵皮箱進門來。
后方,身穿金銀兩色勁裝、別無長物的楊英豪、楊天勝父子倆一前一后跨過巨鯨幫大門。
董平遠遠便豪邁的大笑著抱拳道:“楊兄親來,我巨鯨幫蓬蓽生輝啊!”
楊英豪亦笑著還禮道:“董兄客氣了,大家同飲一江水,如此大事,楊某豈能不至!”
二人寒暄畢,董平笑著看向楊天勝:“這便是令郎么?果真英雄出少年!”
楊天勝皮笑肉不笑的抱拳行禮:“晚輩楊天勝,賀董幫主立業大吉、大展宏圖!”
董平笑著還禮:“哈哈哈,楊公子可太抬舉我老董了,咱這一輩兒的江湖客都老啦,就想找個養老的營生,這江湖還得看你們的!”
楊天勝:“董幫主哪里的話,您可是人老心不老啊,往后江浙這一畝三分地,晚輩恐怕就得托董幫主多多照應了!”
董平瞇了瞇雙眼,再度大笑道:“楊公子真會說話……賢父子快請上座,酒微菜薄,賢父子莫要嫌棄才是。”
楊英豪:“董兄太謙虛了,我可是聽說,貴幫今日可是將杭州八大樓的掌勺大師傅,都請了過來。”
董平:“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一行人進入中庭酒席,熱熱鬧鬧的酒席之中“嘩啦啦”的站起來一大幫人,像避瘟神一樣讓出了一大片空位。
董平卻視而不見,笑呵呵的就將楊家父子兩領到一桌空位上落座,指著桌上動都沒動過的酒菜,高呼道:“來人啊,快快撤了這些殘羹冷炙,將我珍藏的五加皮取來……”
而楊家父子倆也是習以為常,楊天勝還一臉惡劣笑容的抬起手朝著那些想看又不敢看的江湖客揮了揮手。
楊英豪笑著朝董平拱手:“董兄今日貴客盈門,只管去忙,不必在此招呼我父子二人!”
董平笑著還禮:“那就恕董某招待不周、招待不周了!”
說完,二人虛情假意的相互拱了拱手,董平轉身快步離去,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待其離去之后,楊天勝招呼隨行的屬下落座,末了偏頭低聲對老父親說道:“爹,不太對了,都這個點兒了,李老頭還沒來!”
楊英豪笑容滿面的對那些偷偷打量他父子二人的江湖客點頭,口頭低低的說道:“稍安勿躁,只管看戲便是!”
楊天勝撇了撇嘴,心道:‘說我就知道看熱鬧,這還不都是跟你學的……’
楊英豪仿佛知道自家傻兒子心頭在嘀咕個什么,斜睨了他一眼低聲道:“你別逼老子在外人面前扇伱嗷!”
“嘁!”
楊天勝縮回腦袋,抱起兩條膀子掃視在場的那些無名之輩,索然無味道:“沒勁……噫,也不知道楊老二在作甚,他那邊肯定比這兒得勁多了!”
楊英豪呵斥道:“人家在干嘛?人家在做正事!”
沒一會兒,就有巨鯨幫幫眾端著一盤盤熱氣騰騰的大魚大肉上來了。
楊天勝剛提起筷子要去夾菜,就聽到門外的知客高呼道:“云夢山莊莊主柳長風攜少莊主柳無忌,敬賀巨鯨幫立業大吉!”
“‘驚鴻劍’柳長風?”
楊天勝臉上頓時浮起樂子人的笑容:“這廝不是素來與連環塢不對付么?好哇好哇,對頭湊一窩,這要不是早就紅杏出墻,小爺‘楊’字兒倒過來寫!”
“終于有點意思了!”
楊英豪瞇起雙眼沉吟了幾息,饒有興致放下筷子:“這才像話嘛!”
楊天勝聞聲立馬就把腦袋湊了過去:“這倆人撂一起,有勝算?”
“有沒有勝算為父不知道。”
楊英豪不緊不慢的笑道:“但為父知道……這是一個局!”
楊天勝“嗯”了一聲,連忙把屁股底下椅子往親爹那邊挪了挪:“爹,給孩兒說說唄。”
楊英豪望著大門那邊,輕聲道:“據為父所知,云夢山莊暗地里與寧海那不葷不素有些年頭了……”
“寧海?”
楊天勝怔了怔,脫口而出道:“寧王?”
末了他又疑惑道:“寧王不是干海外走私的么?他動運河干嘛?噢……漕運?”
楊英豪:“為父也想知道。”
楊天勝抓了抓額角:“那廝都干到這份兒上了,離造反也不遠了吧?”
楊英豪沉思了許久,微微搖頭道:“朝廷這潭水太渾,為父也看不明白。”
楊天勝想了想,輕嘆道:“希望李老頭頂得住吧……”
楊英豪皺著眉頭低聲說:“難說!”
楊天勝詫異的看著自家老爹:“這倆狗人撂一塊兒,頂多也就和李老頭打個不相上下吧?”
楊英豪眉頭依然沒松開:“那得看寧王能做到什么份兒上……據為父所知,段郁那廝早就投了寧王麾下,他若出手,李長江頂不住!”
“‘索命閻王’段郁?”
楊天勝驀地睜大了雙眼:“那廝不是頭獨狼嗎?幾時候投的寧王?孩兒咋從來都沒聽到過半點風聲?”
楊英豪看了他一眼:“你若能將你看熱鬧的心思放一半在教中大事上,何至于人云亦云、隨波逐流!”
楊天勝訕笑道:“爹,您是了解孩兒的,孩兒就想歡歡喜喜、無憂無慮過完這一生,造反什么的,忒麻煩了,再說……孩兒真不覺得,咱們造成了趙家人的反,天下人就能過上好日子!”
楊英豪把眼睛一瞪,低喝道:“豎子住口,黃口孺子也敢妄論教義?”
楊天勝閉上嘴,末了又不服氣的說道:“您看您,又急!”
楊英豪懶得再理這個離經叛道的混小子……雖然他私心里也覺得,這混小子說得在理。
明教源遠流長,分支眾多、泥沙俱下。
有些人稱呼他們明教為魔教。
有些人稱呼他們明教為反賊。
還有些人稱呼他們明教為義賊……
說錯其實都錯。
說沒錯也都沒錯。
明教的確是什么人都有。
有那殺人如麻的魔頭。
有那初心不改的反賊。
也有行俠仗義的俠客。
偏生這些人從根兒上論,個個都是祖傳的明教教眾。
數百年的歷史遺留問題積累下來,莫說是楊英豪這個明教光明右使,就是歷代明教教主,都無力清理門戶、整頓教務。
就比如那些殺人如麻的魔頭,明教有難之時,人是真出死力,甚至有那種一脈單傳,代代傳人都是為護教而死的魔頭。
再說那些反賊,那是明教打立教以來就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傳統手藝,是寫入了教義的綱領,整個明教的架構也都是圍著造反軍而構建。
清理哪個群體?
清理哪個群體,明教都得分崩離析!
而他們這些祖祖輩輩都打上了明教烙印的老人,一旦沒了明教這顆大樹蔭蔽,不死在仇家手里,也得死在朝廷的圍剿下!
所以……湊合著過唄,還能離咋的?
也正是因為明教泥沙俱下,什么人都有。
以至于朝廷對明教的態度,一直都是時陰時晴、若即若離,隨國力升降而定。
國力強盛之時,朝廷對明教自然是追窮猛打。
國力勉力支撐之時,朝廷對明教就變成又拉又打。
等到國力難以為繼之時,朝廷對明教就是安撫拉攏居多了。
而明教也早就習慣了朝廷那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態度。
國力強盛之時,不用你來打,我們自動銷聲匿跡。
國力持平之時,大家就你來我往的一邊談一邊打。
國力開始走下坡路,那不好意思,我們得摔旗子造反了……
這也是為何四海皆知明教干的是造反的大買賣,明教教眾還能正大光明的行走江湖。
海王對渣女,大家旗鼓相當,誰都別說誰無情無義!
而當下,就正處于大魏國力起伏不定之時。
先前大魏國力江河日下,各地的明教造反軍就開始露頭。
沈伐先前去鎮壓明教叛軍,還被明教散人白慕九給破了相。
邊關大捷之后,大魏國力有所回升。
明教露頭的造反軍,就又偃旗息鼓了。
楊英豪、楊天勝父子倆出身的鳳陽楊家,就是屬于明教行俠仗義那一脈。
屬于是那種明教哪兒哪兒造反他們都門清兒,但卻鮮少摻和的看客、樂子人。
而楊英豪能登上明教光明右使的高位,除去他個人武功高強的因素,也有明教對朝廷態度的因素在其中。
要談,總不能找個造反頭子去和朝廷談吧?
當然得找個能拿得出手的正派人物去和朝廷談。
巨鯨幫的立業大典隨著楊家父子與云夢山莊一行人的到來,酒席間的氣氛越發熱鬧!
甭管什么正道魔道,兩者皆是江湖上有大名鼎鼎的歸真巨擘!
再加上董平這位同為歸真巨擘的東道主,以及雖還未現身,但所有樂子人都篤定肯定會來的連環塢塢主‘過江龍’李長江……
四位歸真巨擘共聚一堂這種大熱鬧,江湖上幾年都難得一見!
雖還未見半點刀光劍影。
但以楊天勝為首的一眾樂子人,心頭早就已經嗨起來了。
當酒席的氣氛抵達高潮之時,滿臉酒氣的董平,顯擺一樣的將自己這些時日斂來的各路氣海高手,逐一叫出來亮相。
隨著一個個江左之地赫赫有名、耳熟能詳的氣海好手登場亮相,博得一陣陣拍掌叫好之聲,酒席的氣氛逐步抵達。
就在諸多氣海高手亮相結束,面紅耳赤的董平端著酒碗走到高臺上,準備發表一番獲獎感言之時……
歇了許久的知客忽然高聲唱喏道:“連環塢塢主李長江攜少塢主李錦成,敬……”
“賀”字兒還未出口,一口纏繞靈堂白花的鐵皮箱子就凌空飛了進來,筆直的砸向高臺上的董平。
“嘩啦啦。”
早在聽到“連環塢”三個字兒時就已經回過神來的一眾賀客,頃刻間散到兩邊,露出中間鋪著鮮紅地毯的寬敞過道。
高臺之上的董平,一手還端著酒碗,臉上的笑容也沒有消失。
他握住沙包大的拳頭,凌空揮出一拳。
“嘭。”
鐵皮箱子炸開,漫天紙錢飄灑整個中庭。
“臥槽!”
人群之中的楊天勝高聲叫出了所有人的心聲:“一來就這么提勁嗎?”
“閉嘴!”
楊英豪惱怒的捂住自家傻兒子的破嘴,訕笑著朝著一眾聞聲看過來的看客揮手道:“看……那邊,看那邊,別管這小子!”
看客們齊齊回過頭,就見到一個須發花白、身形微微佝僂,身上穿著一件葛布短打,腳下還卷著褲腿的蒼勁老者,倒提著一桿烏沉沉的大鐵槍,緩步走進大門,輕柔的緩聲道:“老董吶,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不給家里說一聲呢?”
“為什么不給你說?”
高臺上的董平指著面前飄灑的紙錢笑道:“你盡整這些不是人干的事,我咋和你說?”
“我倒是想與你好聚好散。”
蒼勁身影微微搖頭,輕嘆道:“可你這剛吃飽飯,回過頭就砸鍋,我也很難辦啊!”
“砸鍋?”
董平臉上的笑容陡然轉冷:“鍋是大家一起造的、飯是大家一起煮的,你們爺倆吃肉,我們底下人也該有根骨頭啃吧?你倒好,葷腥味都不讓我們聞一口,盡拿殘羹冷炙打發我們,我不走?難道繼續留在連環塢給李家當牛做馬嗎?”
他與連環塢的恩恩怨怨早已傳得滿城風雨,他自然不憚將話說得再明白一點。
至少背信棄義、背主作竊的名聲,他是決計不肯背的。
蒼勁老者輕嘆了一口氣:“這離了家的娘們兒,數落起婆家里就是頭頭都是理兒,你怎么就一點都記不住,當年你在廣陵作下大案,被六扇門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時,是誰好心收留的你?你這一身武功,又是誰教的你?”
“對了!”
他一拍額頭,作恍然大悟狀:“當年你在廣陵,作下的是殺人劫財的官司吧?哎,老頭子我還指望你能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不曾想……”
董平大怒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董平自問對得住連環塢、對得住你李家,今日若挑我巨鯨幫,盡管放馬過來,我董平接著!”
“你啊你啊!”
蒼勁老者嘆著氣徐徐搖頭道:“啥時候才能改改你這一叫人說中心事,就惱羞成怒的爛毛病?”
“老賊欺我太甚!”
董平暴怒的自高臺上一絕而起,雙臂瘋狂轟出,剎那間數十道強悍的拳勁落下,像極了方才的漫天紙錢飄灑。
蒼勁老者不緊不慢的挺槍一抖槍花,烏沉沉的大鐵槍便仿佛蛟龍出海一般,從容不迫的擊破了漫天拳勁。
“我教你的本事,就別拿出來獻寶了!”
他淡淡的說道:“把你的看家本事拿出來我瞧瞧,看看這些年有多大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