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悅來客棧。
臨近立冬,日頭已彌足珍貴,晌午后,清澈得都映照出丁達爾效應的燦爛陽光,正好傾灑在悅來客棧門前。
楊戈舒舒服服的躺在自家客棧門前的搖椅上,一手把著歪嘴茶壺,一手拿著一本王江陵親手批注過的《莊子》,專注的一字一句默誦著,心神仿佛又一次穿越了時空,去到一千八百多年前,與那位諸子百家中著名的咸魚一起,破衣爛衫的枕著頑石、翹著二郎腿躺在小溪邊上,悠閑的抖著腿高呼:‘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一鍋燉不下,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大,需要兩個燒烤架……’
或許是咸魚之間的共鳴,他近幾個月內粗讀了諸子百家,大都能理解卻不敢茍同,少數不能理解卻大為震撼。
唯獨《莊子》一書上手,就再也放不下了,他看莊子的許多主張和觀點,都仿佛照鏡子一樣,許多先前他自己感覺擰巴和糾結的觀點和情緒,在看這本書的過程中忽然就理順了,時常有種‘哦,原來我是這么一回事’的醍醐灌頂之感。
他覺得自己的人格非常接近莊子,但又沒有莊子那么通透與豁達。
他通過《莊子》一書認知到的莊子,是一個已經從有情開悟到近乎無情的存在,在莊子的絕大多數觀點當中,都透露著一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清冷感……
跳蚤蠕動著嘴唇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江西那邊有消息……西廠廠督衛衡衛公公乘船前往江淮,遭遇行刺,命喪…命喪長江。”
楊戈極力回想最后一回見著那老家伙的場景,卻發現最后一回就是年節時那老家伙帶著封侯的圣旨去柴門街那回,而自己當時非但沒有給他好臉色,還連飯都沒留他吃一頓。
蕭寶器:“你怕個屌啊?你們明教好歹還有楊天王在,能和二爺說得上話,白蓮教那群喝符水都他娘喝出癔癥的神經病本來就和二爺不大對付,這回要再惹上二爺,不死都得大殘!”
“啊?”
“二哥、二哥……”
楊戈緩緩合上書本,低聲重復道:“你剛剛說誰沒了?”
沈伐?
“交情……不淺!”
楊戈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悲意和怒意,輕聲道:“有了結果,第一時間告知我。”
他轉身輕手輕腳的走回客棧里,越走越快,回到天井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背心已經濕透了。
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當時衛衡心懷正義放了他楊戈一馬,可能也就沒有后來的楊二郎了……
門口,楊戈一動不動的看著手里的書本,腦海里浮現的卻是衛衡那張笑得跟朵菊花似的老臉……
搖椅的扶手被楊戈捏碎了,但他卻笑了出聲:“很好,老衛戰戰兢兢的混了大半輩子,連做好人都做得提心吊膽、瞻前顧后,結果小頭小頭保不住,大頭大頭也都沒留住……好好好,好的很吶!”
后來的江浙貪污窩案也是一樣,同樣是身為熙平皇帝密使的衛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順水推舟,他楊戈才能順利的將那些草菅人命的江浙貪官污吏送上刑場……
跳蚤點著頭低聲道:“當年二爺在杭州監斬那幫貪官污吏的時候,就是衛公公給他老人家打的下手……而且據我樓外樓所知,當年三大糧商一案,二爺與楊天勝楊天王摸進欽差別苑,也是這位衛公公放了他們兄弟二人一馬。”
二人心慌意亂的低聲相互吐槽著,快步出門去。
楊戈瞇了瞇眼睛,嘴角勉強的笑意陡然轉冷,他輕聲安慰道:“別瞎操心,真沒啥事兒。”
趙渺:“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呢……在想啥呢?書都拿反了。”
楊天勝有明教和他爹楊英豪做后臺,他若失手被擒,或許能沒事。
跳蚤緊張的咽了一口唾沫,猶猶豫豫的說道:“二、二爺,還有件事,小的不知當講不當講……”
跳蚤輕聲道:“衛公公的尸首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不日就將途徑路亭……我們樓外樓的消息只是稍微快了西廠一步。”
蕭寶器驀地坐直了身軀,目不轉睛的盯著跳蚤認真的問道:“誰做的?”
跳蚤沉吟了片刻后,低聲道:“倒也沒什么不能說的……西廠廠督衛衡衛公公死了。”
她伸出小手,將楊戈手里的《莊子》倒轉一圈,塞回他的手里。
有的人就是這樣,他在的時候沒覺著他有多重要,甚至還嫌棄他有些煩人、有些礙眼。
跳蚤看了他一眼,再次咽了一口唾沫低聲道:“西廠的番子們只找到了衛督主的身軀,未找到衛督主的首…首級。”
蕭寶器:“還打個球啊,再打下去,二爺就該把我們哥幾個當麻將挫了!”
他心說。
但在不違反他的規矩和敬畏的前提下,他是愿意力所能及的去做一些他認為對的事的。
蕭寶器納悶道:“番狗死不死,和咱們這些人有什么關系?你們樓外樓還做朝廷的生意?”
狗屎一臉茫然的看著二人:“不打了?這一圈兒還沒打完呢!”
抽離了哪一點,都不是他楊戈……
跳蚤杵在他身畔不停的擦汗,一聲都不敢吭。
‘您自個兒是啥人您自個兒心頭沒點數嗎?’
楊戈扭頭過看他:“怎么了?還有事兒?”
正在搓麻將的蕭寶器見了他倉皇的模樣,好奇的問道:“出啥大事啦?瞧你這一腦門的汗……”
以至于他對于生死、情義,都產生了一種清醒到近乎無情的認知……比方說莊子的某位友人逝世,在這位友人的親友為其離世而痛哭流涕、嗚呼哀哉的時候,莊子能以一種恭喜舞臺劇演員殺青的超然心態,興高采烈的前往道喜。
楊戈合上眼瞼:“確定嗎?”
他只知道此刻心頭難受的緊。
“西廠?還廠督?”
楊戈覺得他這輩子都達不到那種清冷的境界,他也不想達到那樣的境界,因為那是莊周,而他是楊戈。
形象點說,在莊子的認知中,整個世界都好比是一場大型舞臺劇,其他人只能看到這場舞臺劇本身的光鮮華美布景,而莊子卻能看到這場舞臺劇背后的鋼絲威亞、燈光道具,雖然他自己也時常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但這并不妨礙他看穿這場舞臺劇的本質。
跳蚤連忙點頭道:“懷疑的人自然是有的,但這種事,若無確切證據,小的哪敢張口胡言亂語……”
流氓也趕緊拱手道謝:“沒說的,你跳蚤能跟哥幾個說這個,絕對是拿我們當兄弟,這個情分,我牛猛記下了!”
“很好!”
跳蚤面無表情的說道:“你要不怕挨揍,聲音盡可再大點兒!”
蕭寶器愣了愣,回過神來挑起一根大拇指往客棧門口方向捅了捅:“……有關系?”
楊戈抬眼看了他一眼:“連個懷疑的人都沒有?”
當年三大糧商一案,最后若不是衛衡順水推舟推了一把,他那把火是燒不到三大糧商身上的。
如果他楊戈是以刺殺欽差的刺客尸首形象出現在當時的沈伐面前,那廝保準會一推四五六,絕對不會因為他楊戈去和身為大內密衛的衛衡叫板。
楊戈終于從往事中回過神來,抬眼看到趙渺瞪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一臉好奇的模樣,強笑道:“咋了?”
這么下細一琢磨,楊戈才發現,自己沒少欠那老貨人情啊!
‘順水推舟、順水推舟,推了一輩子,臨了臨了自個兒栽在了順水推舟上……’
但凡衛衡那時候有一絲借機斂財的念想,專權一些、強硬一些,他楊戈其實能做得也不多……那時的楊二郎還沒有和朝廷叫板的底氣和決意,熙平皇帝的密旨一出,哪怕他手里就攥著所有江浙貪官污吏草菅人命的確鑿證據,也只能捏著鼻子放人。
那老貨和大多數官家人一樣,心頭也有著規矩和敬畏。
衛衡……可以說是楊戈打過交道的眾多官家人里,唯一的老好人。
跳蚤抹著額頭上的汗跡,看了看蕭寶器,再看了看麻將桌上的流氓,一時間沒有開口。
流氓:“你就別墨跡了,趕緊回去傳信去……他娘的,總壇那群腦子被驢踢的臭傻逼,可千萬別吃飽了撐的整這種幺蛾子啊,會死人的!”
“臥槽……”
蕭寶器見狀,垂下眼瞼:“不能說就算啦,這一圈兒馬上就打完了,你接風……”
還有后來的六司聯合執法,若不是衛衡和沈伐聯手護住了悅來客棧一家老小,說不得老掌柜一家早就被東廠那個死太監給害了……
楊戈的瞳孔驟然一縮,冷厲之氣若三九寒風撲面而來,驚得跳蚤猛地一個寒顫,整個人一下子就繃直了。
總之就是一想到再也見不到那張笑得跟朵菊花似的老臉,他心頭就堵得厲害。
楊戈就是那個既憧憬逍遙游世、又喜歡紅塵煙火氣,既向往空谷幽蘭的遺世獨立、又渴往三五知己喝酒吃肉吹牛逼,頂著一張二十出頭的面容、內里卻裝著一顆四十多歲的蒼老靈魂,生活在處于中央集權制度下的大魏、卻擁有一腦子現代思想的擰巴老男人。
他不知道這句話到底對不對。
說想哭一嗓子吧,好像又沒到那個份兒上。
“你說誰?”
蕭寶器的嘴驀地張大,緊接著連忙向跳蚤抱拳道:“謝了兄弟,無論這事兒與白蓮教有沒有關系,此事我蕭七都必有厚報!”
“咔嚓。”
楊戈強笑道:“有什么話就說唄,我是那種胡亂找人撒氣的人嗎?”
“二爺。”
跳蚤也盯著他,然后目光慢慢轉向同樣一臉疑問的流氓:“目前,我樓外樓也尚未查到是誰做的,不過,嫌疑人左右跳不出明教、白蓮教、五毒教三家,我們兄弟一場,莫怪我沒提醒伱們,趁早問問各自家里,看看這事兒和自家有沒有關系,如果有,趕緊想辦法彌補……二爺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跳蚤連忙重復道:“回二爺,西廠廠督衛衡衛公公乘船前往江淮,遭遇行刺,魂歸九幽……”
莊子認為,人老病死都是自然規律,是道,既然是自然規律是道,那么就應該是一件正確的事,既然是正確的事,那就不應該感到悲傷而應該感到高興……
跳蚤慎重的思索了片刻,答道:“回二爺,暫時還沒有確切的結果。”
楊戈看了一眼手里的書本,尷尬的笑道:“沒啥,就是走神了……”
楊戈沉默許久,才開口輕聲問道:“是什么人做的?”
桌上的流氓和狗屎等人也都齊齊點頭。
趙渺白嫩嫩的小手在楊戈眼前使勁兒晃悠。
楊戈迷茫的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看清楚來人是跳蚤后,漫不經心的:“是跳蚤啊,怎么了?”
但他楊戈當時真可謂是舉目無親、無依無靠,衛衡只要稍微心狠那么一點點,將他打殺了也就打殺了,跟殺只雞無甚分別。
后來那老家伙南下江浙,督辦內廷三司圍剿五毒神教之事,打路亭經過都沒來客棧盤桓片刻,想必也是覺著他楊戈從未拿他衛衡當朋友吧……
說完,他強迫自己重新拿起膝上的書本翻開,但杵在他身邊的跳蚤卻猶猶豫豫的遲遲沒有走。
楊戈呼出一口氣,強忍住怒氣,揮手道:“行了,你玩兒你的去吧,有消息通知我……”
就在楊戈看得入迷的時候,跳蚤畏畏縮縮的出現在了他的身畔,低聲呼喚道。
二人說著就站了起來……
可冷不丁一下子沒了那家伙,才后知后覺的發現,那家伙好像還挺重要的。
說無足輕重吧,又真沒有那么輕描淡寫……
楊戈記得,有人說過,人與人之間最大的遺憾,就是最后一面不曾好好告別。
跳蚤如蒙大赦,點頭如搗蒜:“是是是,有了消息小的一定第一時間向您稟報。”
趙渺挨著他坐到客棧門前的臺階上:“是不是出啥事兒了?我剛看到蕭寶器和流氓他們跟做賊一樣的翻窗戶偷溜了……”
趙渺狐疑的盯著他:“那你方才在想啥?那么入神?”
楊戈垂下眼瞼,低低的呢喃道:“方才啊……我想起了一位遠行的老朋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