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正月十五,天氣總算是有了幾分回暖的意思。
“小哥兒,屋外是不是出太陽了?”
老掌柜躺在床上,輕聲呼喚道。
楊戈停下手里的活兒,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這天兒終于是開了,再這么陰下去,人都快發霉了……”
“可不是?”
老掌柜也笑道:“咱都覺著身上快漚出蘑菇了……難得天氣好,扶咱出去曬會兒太陽吧。”
楊戈面浮猶豫之色,沒吭聲。
老掌柜見狀,挺起干瘦的胸膛作勢下床:“咱都好啦,你不信咱起來給你走兩步!”
“行行行,您先讓我瞧瞧再說……”
楊戈口頭敷衍著老頭,上前一手扣住老頭的手腕仔細查探老頭的脈象。
老頭的脈象倒是很平穩,就是手冷得跟冰坨子一樣,一點溫度都沒有。
他心頭略沉的把手伸進被窩里探了探,被窩里也只有一丁點熱氣兒。
他當下重新將老頭按回被窩里:“屋外風大,咱就不出去了,啊?我待會把門窗都打開,透透氣、見見光,咱再踏踏實實的休養幾天,等過了這幾天,這一關咱就算是捱過來了……”
老頭不甘的看了一眼透亮的窗戶紙,但還是聽話的躺回床上,小聲道:“小哥,好些日子沒吃過你做的火爆腰花了……”
楊戈低頭打理著他的床榻,聽到老頭主動要吃肉,高興的笑道:“沒問題,我這就讓富裕哥上他老丈人家弄豬腰子去,正好,我去年泡了點泡椒,今晚讓您嘗嘗啥叫地道的火爆腰花!”
老頭眉開眼笑:“那感情好!”
頓了頓,他又低聲嘟囔道:“這年也過完了吧?渺渺咋還沒回來呢?”
“年是過完了,可路上的積雪還沒化啊……”
楊戈不假思索的回了一句,末了無奈的回道:“行,我待會兒就接渺渺去!”
老頭樂得呲著僅剩的一顆門牙“嘿嘿嘿”的笑。
楊戈也跟著笑,他是拿這老頭沒啥辦法。
“哥、嫂子……”
他扭頭朝著門外高聲呼喊道。
“哎……來啦!”
劉莽高聲回應迅速由遠及近,末了拉開房門,探進一顆腦袋進來:“啥事兒?”
楊戈:“你老丈人家開張了么?”
劉莽:“初九就開張了啊,咋了?”
楊戈:“老頭想吃腰花,你讓嫂子回娘家瞧瞧看還有沒有,捎帶手再割幾刀新鮮肉回來,晚上我弄點好的,打個牙祭!”
適時,劉鄧氏抱著小光宗從劉莽身后探出頭來,聞聲點頭道:“成,俺這就回去,爹,還想吃點羊肉、牛肉啥的不?俺讓俺爹弄去……”
老掌柜大氣的擺手:“你們想吃啥,盡管買回來,今晚咱請你們團圓,咱有錢,放開了吃!”
劉莽“嘿嘿”笑著回頭看向自家婆姨:“聽到沒,老頭兒有的是錢!”
劉鄧氏打了他一巴掌,末了自己也忍不住笑道:“您的錢吶,您就自個兒留著吧,俺們還有錢,等俺們沒錢了,俺們再問您拿……”
夫妻倆一起“嘿嘿嘿”的笑,十分有夫妻相。
楊戈也跟著笑:“莽哥,你照看老頭兒一會兒,我去接渺渺。”
“伱去接?”
劉莽怔了怔,回過神來滿臉羨慕嫉妒恨的看著楊戈:“武功高就是好,想去哪兒‘嗖’的一聲就能過去,不像咱們這些苦哈哈,去哪兒還得舟車勞頓……”
楊戈哧哧的笑,伸手替老掌柜的掖了掖被角后,漫步走出臥房,縱身“嗖”的一聲沖天而起,化作一道金光向洛陽方向掠去。
“嘖嘖嘖……”
劉莽搖著頭,低頭進屋。
約莫一個多時辰后。
楊戈就摟著趙渺從天而降
“干爺……”
趙渺拎著小包袱,一溜煙的沖進臥房里。
劉莽從臥房里走出來,見了院子里連發型都跟方才出去時一模一樣的楊戈,無語道:“你這就從京城回來了?”
“嗯哪。”
楊戈擼起袖子,往伙房那邊走去:“嫂子呢?”
劉莽越發無語:“還沒回來呢……”
楊戈:“這……你催催嫂子去,我等著肉下鍋呢!”
劉莽:“你小子練的當真是武功嗎?”
楊戈蹲在灶臺后抓起一把柴草塞進灶膛里:“不然呢?”
說著,他并指往灶膛里一點,紅彤彤的火光登時就照亮了他的面頰。
劉莽看了一眼,捂臉扭頭快步往院子外走去。
北風將好聞的炊煙吹散在了庭院里,臥房里聊天的老掌柜和趙渺時不時傳出一陣高高低低的歡笑聲,小黃也興奮的從狗窩里鉆出來在院子里追著炊煙跑了跑去……
仿佛雪停了、天晴了。
入夜時分,老掌柜的臥房被橘紅色的光亮照得亮堂堂。
在病榻上盤桓了近兩個月的老掌柜,坐在主位上,蒼白消瘦的面容被橘紅色的光亮照得紅光滿面。
他看了看右手邊一手抱著小光宗一手拿著撥浪鼓逗弄他的劉莽爺倆,再看了看左手邊捏著酥肉邊吃邊話家常的劉鄧氏、趙渺妯娌倆,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溫暖的光亮。
“火爆腰花來嘍!”
系著圍裙的楊戈快步走進臥房,將一大盤紅彤彤的火爆腰花穩穩當當擱在一桌菜肴中心,一股鮮香中略帶著幾分酸辣氣息復合香氣登時在臥房里彌漫開。
“哇……”
趙渺雙眼放光的鼓掌捧場。
劉鄧氏也笑容滿面的稱贊道:“二叔的手藝,真沒得說,那皇帝老子吃的御膳,也不過這樣了吧?”
楊戈“嘿嘿”的笑了笑。
趙渺也跟著“嘿嘿”的笑了笑。
楊戈扯下腰間的圍裙:“起筷啊,都愣著干嘛?”
劉莽拍了拍身側的空位:“這不是等你嗎?”
“等我做啥?你時候聽說過做廚子的挨餓?”
楊戈搬了椅子坐到老掌柜對面,提起筷子夾起一塊改了十字花刀改得均勻而細密的腰花放進老頭碗里:“您快嘗嘗,看我這手藝退步了么?”
老掌柜笑呵呵的點著頭,提起筷子夾起碗里的腰花送進嘴里細細的咀嚼,吃了太久寡淡無味流食的味覺乍一嘗到這股開胃的酸辣味道,竟酸得老掌柜老眼中泛起了淚花。
他沖楊戈豎起一根大拇指:“沒得說,比你以前做得還要好!”
楊戈松了一口氣,順手給趙渺碗里也夾了一塊腰花:“別看著啦,都吃啊……”
“吃吃吃……”
劉莽早就等不及了,聞言迫不及待的提起筷子夾了一塊腰花送進嘴里,閉上眼細細品嘗:“這味兒,絕了……”
“哇!”
小光宗適時發言,打斷了他爹的美食家范兒。
劉莽連忙夾起一塊腰花,欲要喂給小光宗,卻被楊戈一筷子給按住了:“哥,光宗還小,少吃點重口味的吃食……”
他放下筷子,用勺子從雞湯湯盆里撈起一條燉得肉都快散開的大雞腿,放進劉莽碗里:“慢點吃,一次少喂點,小心別卡著了……”
劉莽:“哦哦哦!”
另一側的劉鄧氏見狀,嫌棄的用筷子指著劉莽,對趙渺說道:“你瞅瞅、你瞅瞅,這爹當的還沒他二叔仔細……渺渺,你們也趕緊生一個,俺跟您講嗷……”
她越說聲音越小,一看就知道是在說些妯娌間的體己話。
趙渺紅著臉點頭如搗蒜,一邊點頭邊夾菜一邊瞥身旁的楊戈,偷偷摸摸的模樣,像極了一只偷堅果的小松鼠。
而楊戈一邊給對面的老掌柜夾著菜,一邊和身旁的劉莽先聊著糧市上的行情:“這兩天糧市上有起色嗎?我們這邊都暖和了,南方的糧道應該已經通了才是。”
劉莽吃了一大塊油汪汪的回鍋肉,回道:“沒起色啊,整個糧市上還是只有咱家一家在開門做生意,其他糧號不是沒貨,就是貨少了不敢開門做生意……”
楊戈端起拇指杯與他碰了一下:“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劉莽端起拇指杯:“反正咱是沒聽到什么風聲,要不,明兒我去給你打聽打聽?”
楊戈仰頭一口飲盡,搖頭道:“算了,明兒看能不能抽空走一趟連環塢,看看方恪那邊有沒有什么消息……”
劉莽:“想去就去吧,家里有我呢,老頭這兩天也好多了……”
說著,他看向身側的親爹,卻發現親爹雙手扶著扶手端坐在太師椅上,半瞇著雙眼似在小憩,嘴角似還帶著幾分滿足的笑意。
劉莽疑惑的用胳膊肘輕輕推了推老頭:“咋的啦這是?鬧著要吃火爆腰花,人小哥兒做了這么大一桌子菜你卻打瞌睡……”
老頭卻紋絲不動……
劉莽愣愣的望著親爹,一時竟不知所措。
“鐺。”
楊戈手里的筷子無聲無息的落到了碗碟上,嘴唇顫抖著垂下眼瞼,淚如雨下。
“爹!”
劉鄧氏驚慌失措的悲傷呼喊聲,驚醒了劉莽。
他看了看對面使勁兒搖晃著老父親的婆姨,緊緊的抱著小光宗,用罕見輕柔的語氣低低的說道:“別吵爹,他累了,讓他好好歇會兒吧,我們好好陪他把這頓飯吃完……”
他低下頭,伸出筷子去夾菜,豆大的眼淚卻打得碗碟‘啪嗒啪嗒’作響。
昭德元年,正月十七晚。
一生積德行善的悅來客棧老掌柜劉德貴,在滿屋親人的陪伴下,笑著合上了雙眼,再也沒睜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