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州鎮攻防戰之后,北疆這場聲勢浩大的戰爭一下子就變成明牌。
韃子的三路統兵大將都清楚,他們已經失去了破關的最好機會,再繼續耗下去只會將他們剩下的這三十多萬精銳盡數葬送在長城之外,必須得及早走,越早越好,但他們也清楚,關內的大魏守軍絕不會就這么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從容退回漠北草原深處。
而大魏方遼東、薊州、大同三鎮總兵以及征虜大將軍藍英,也都很清楚韃子必然是要跑了,也很清楚他們決不能就這么放韃子這三十多萬青壯返回草原深處,眼睜睜的看他們挺過這一劫,卷土重來。
雙方都在拼了命的備戰。
韃子的部落頭人們為了誰先撤、誰殿后這個難題,天天都在帥帳里掀桌。
大魏方面也在不斷地調兵遣將,為派遣大軍出關作戰而積蓄力量。
越發壓抑的大戰氣息,如同黑云般籠罩著關內關外……
所有人都在這股令人窒息的強大壓力下掙扎。
戰爭有正義與非正義之分。
卻似沒有贏家與輸家之別。
或許槍炮一響,都是輸家。
楊戈這個不是軍卒卻身處軍營之中的邊緣人,處在這片壓抑黑云中心,感悟良多。
他聽到了將校們揮斥方遒、運籌帷幄的呼喝聲。
也看到了底層士卒們憂心忡忡、唉聲嘆氣的呢喃聲。
同一片空間之下的兩幅截然不同畫卷,在他平靜許久的心境,又掀起了些許的波瀾……
但他卻找不到答案。
這一日,楊戈端坐在軍帳內,借著天窗上投下的明亮天光專心致志的編寫著數學教材時,帳外忽然傳來一道似乎有些耳熟的聲音:“二爺,午飯送到。”
他沒多想,頭也不抬的輕聲回應道:“進來。”
帳簾掀起,兩道輕手輕腳的腳步聲傳入楊戈的耳中。
他隨意的抬頭瞥了一眼,手頭書寫的炭筆卻一下子定格了。
帳下,一身黑色勁裝、鬢間多了幾許白發,短短月余光景就仿佛老了十歲的沈伐,與一身灰色勁裝、須發花白的王大石,一人端著一個托盤并肩而立,面色平和的淡笑著看著他。
楊戈看了看沈伐,再看了看王大石,臉上也慢慢的浮起了一絲笑意。
他放下炭筆,仿佛老友重逢那樣的輕笑問道:“你咋老成這樣呢?”
沈伐輕笑道:“歲月催人老啊。”
楊戈:“那你這歲月,過得可有點快啊。”
沈伐:“讀書少了不是?一日如三秋都沒聽過?”
楊戈:“我只聽說過談戀愛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這整的又是哪一出?”
沈伐:“不用非得談戀愛,做錯事也一樣……”
楊戈:“錯在當年沒提早弄死我?”
沈伐:“這倒是小事……”
王大石看了看二人,無奈的笑道:“你倆能不能好好說話?能不能顧及一下我這個外人的感受?”
楊戈瞥了他一眼,又問道:“你又來湊什么熱鬧?”
“湊熱鬧?”
王大石面浮詫異之色,他指了指腳下的土地:“爺們在此間拋頭顱灑熱血之時,你還在悅來客棧跑堂哩!”
楊戈盯著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忽然明白了什么,輕嘆道:“何苦呢?你在王江陵手下不也干得挺好嗎?”
王大石點頭:“是挺好啊,我數著日子吶,可誰能猜得到你的動作會這么麻利呢?我要再不來,別說吃肉了,連湯都喝不上一口熱乎的!”
楊戈搖頭:“伱想尋死另尋寶地,別來這里膈應人。”
王大石聽言,原地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耍無賴道:“我累了、也倦了,走不動了、哪兒都去不了了,就想堂堂正正的回到我的袍澤弟兄們當中去……”
楊戈看向沈伐:“你就不管管?”
沈伐抿了抿唇角,強笑道:“就由著他吧,他也不容易……”
楊戈有些破防:“誰容易了?”
沈伐“呵”的一聲,笑出了聲:“所以我們這不是來了么?”
楊戈:“來添亂?”
沈伐反問道:“打完這一仗,你該歸隱了吧?我怎么能不來送你最后一程?好歹當初也是我把你拉進這灘渾水里的。”
楊戈:“怎么好好的言語,從你嘴里說出來就變了味兒呢?”
沈伐:“你就是說我是不是來送你最后一程的吧!”
楊戈樂了:“你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吧?”
“不好說……”
沈伐咂著嘴慢慢搖頭:“如果有的選,我更寧愿你止步絕世宗師,若是那樣……這人世間或許就能容得下你楊二郎,我沈伐或許也就能多你楊戈一個朋友。”
楊戈無語的嘆息道:“你還真是死性不改啊!”
沈伐也很遺憾的搖頭:“天生的,沒辦法!”
楊戈心煩的揮手:“帶上被你們玷污的食物,滾出我的軍帳。”
二人紋絲不動,大有‘你不答應、我們就不走了’的堅決氣勢。
適時,一陣兵甲碰撞聲傳入軍帳內,三人一起望向帳簾。
就見一身戎裝的周輔掀開帳簾快步入內,目不斜視的抱拳道:“二爺,哱拜主力向北逃竄,留下三萬步卒斷后。”
楊戈精神一振:“藍英準備好了嗎?”
周輔:“本鎮出關追擊敵軍的兵馬已集結完畢,先鋒將由我薊州鎮本部兵馬另增兩衛騎兵擔綱重任,由我統兵先行。”
頓了頓,他忽然笑道:“二爺,就讓我老周再陪您走一遭吧!”
楊戈笑了笑,輕聲道:“去給我弄一身士卒甲胄吧,這一遭……我陪你們走!”
周輔看了他一眼,笑著點頭說了一聲“好”,轉身快步離去。
他前腳踏出帥帳,王大石后腳就放下手里的托盤,從地上竄了起來,雙眼放光的大聲道:“把那一萬騎兵交給我,我保管殺得韃子屁滾尿流、一潰千里!”
楊戈將信將疑的打量他,沈伐見狀低聲說道:“這廝曾在遼東擔任馬軍指揮使六載,當年曾指揮過八千騎兵正面擊破萬五瓦剌鐵騎,論統帥騎兵,大魏諸將能出他之右者,絕不超過五人!”
楊戈擰著眉頭思忖了片刻,沉聲道:“你若能保證,你會拼盡全力把帶出去的一萬騎兵都活著帶回來了,我就讓你去騎兵衛里打雜。”
王大石毫不猶豫的一拍胸脯,大聲道:“末將愿立……我愿以性命擔保!”
“你自個兒都沒拿自個兒的命當回事,就別拿這個說事了。”
楊戈搖著頭否決了他的保證,略一沉吟后接著說:“倘若你敢哄騙我,為爭名不顧麾下將士的死活,事后我會為你鑄造一尊鐵像,安置在關門外,面朝中原束手跪地,背后雕刻上你的姓氏、出身和‘韃靼走狗’四個字……怎么樣,敢應嗎?”
王大石聽言,面色瞬間變成了醬紫色,連眼白里都浮起了血絲。
他梗著脖子,滿頭青筋繃起的聲嘶力竭大喝道:“一言為定!”
楊戈面色平靜的一點頭:“一言為定。”
沈伐面帶憐憫之色的看了王大石一眼,心下嘀咕了一句:‘好狠’。
他回過頭看向楊戈,用商量的語氣低聲說道:“撥三千兵馬給我作大軍前哨吧,你知道,我一直都是干這個的……”
楊戈毫不猶豫的拒絕:“我就是大軍最好的眼睛!”
沈伐瞬間改口:“那我督右軍,右軍成么?”
楊戈無動于衷:“你堂堂繡衣衛指揮使,留在關內協助藍英統籌全局,比跟我出關砍人更發揮作用。”
沈伐堅定的搖頭:“這一戰我若去不了,余生意難平!”
這莫名耳熟的詞語和語氣,令楊戈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沉默了幾秒后,一點頭道:“行,那就讓你督右軍,出了紕漏,我親手砍你的頭顱。”
沈伐只是笑。
楊戈手腳麻利的將自己這些時日編撰的各科教材裝箱封存,抓起冷月刀出帳。
剛一出帳,就見一名繡衣衛小旗官牽著二黑快步朝這邊走過來。
二黑遠遠的望見楊戈,一甩大腦袋就掙脫了韁繩,撒開四蹄低頭‘希律律’的朝他奔了過來,那架勢就像是要一頭撞死他。
沈伐偏過頭低聲說道:“我們行徑路亭時去了一趟上右所,方恪托我將這家伙給你帶過來……”
楊戈看著迎面狂奔而來的二黑,臉上緩緩浮起笑意,他抬起右臂一把抵住這家伙的大腦袋,溫言安慰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對,下回不會再扔下你了……”
二黑抬起頭來,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轉睛的盯著楊戈,就好像是在說:‘你說真的?你發誓!’
楊戈摟住它的大腦袋就是一頓狂搓:“你這么聰明,我騙得了你?”
二黑得意的抬起頭,晃動著又尖又長的大耳朵:‘那也是!’
一側的沈伐沒眼看的偏過頭去……連畜生都騙,真是太畜生了!
夕陽西下,五萬兵馬北出薊州鎮。
楊戈身披一身吞虎鎖子甲、跨騎在二黑背上一騎當先,筆直的沖向關外數里地的韃子大營。
空蕩蕩的韃子大營內,已經只剩下三萬殿后的韃子步卒,統兵的韃子將令眼見他們來勢洶洶,立馬高聲呼喊著命令麾下將士退到裝載輜重的馬車之后,豎起盾牌防御。
霎時間,蒼涼的號角聲響徹關山……
回到家鄉的二黑發了性子,撒開四蹄不恤體力的奮踢狂奔,數里山道一躍而過,直將身后同樣奮踢狂奔的一萬騎兵都遠遠拋在了身后。
萬眾矚目之下,楊戈拔出冷月刀,高高的揚起,霎時間,一道耀眼的金黃刀氣沖起百丈之高,在黃昏黯淡的天光下就猶如劃破夜幕的雷霆般偉岸!
不待千萬人從驚駭之中回過神來,楊戈已經揮動冷月刀輕飄飄的斬下,隔空一刀劈向前方三萬韃子步卒以馬車盾牌為墻構建起的防線。
先前還有種一眼看不到頭的厚實防線,此刻在這道不似人間之力的偉岸刀氣之下,忽然就顯得單薄如紙。
“嘭。”
響徹云霄的劇烈轟鳴聲中,片片金光閃耀的光浪掀起大片大片血霧,兩側的山坡崩散,滑落滾滾土浪,瞬間將原本不甚寬敞的山道覆蓋,險峻的山勢瞬間就變得平緩,有種高峽出平湖的遼闊之像。
一刀之威,恐怖如斯!
親眼目睹這一幕的數萬大魏將士,都有種眼球都快要突出眼眶的驚駭感!
時間仿佛定格在了這一剎那。
唯有呼嘯的夜風,帶來了兩道千萬人齊聲嘀咕的悠遠心聲。
‘您有這偉力,還發什么兵啊,您一人都能殺穿韃靼!’
‘有如此絕世人物壓陣,何愁韃靼不破?’
最終還是見過楊戈動手的周輔等人最先回過神來,扯著喉嚨拼命的高呼道:“二爺威武!”
他們零星的呼喊聲,仿佛星星之火,迅速點燃了關內關外的十數萬邊軍將士。
所有人都扯著喉嚨,奮力的高聲呼喊:“二爺威武!”
“二爺威武!”
“二爺威武……”
他們是真心覺得二爺賊他娘的威武,雖然有不少人都不清楚那位二爺到底是誰。
同時也是試圖通過呼喊,發泄出自己對于這種不似人間偉力的震撼……與恐懼。
十數萬人的呼喊聲,在關山之間反反復復的回蕩、回蕩,直沖云霄。
前方單人獨殺進韃子殘兵之中的楊戈,聽著這山呼海嘯般的呼喊聲,渾身雞皮疙瘩直冒的運足真氣,聲嘶力竭高呼道:“魏軍威武!”
仿若悶雷般的滾滾聲浪,竟在極端的時間內壓下了十數萬人的高呼聲,無數邊軍將士被他帶偏,跟著改口高呼道:“魏軍威武!”
“魏軍威武!”
“魏軍威武……”
他們越喊越用力,越喊眼神越亮,越喊胸膛挺得越高!
城外的五萬將士都奮力催動馬匹、掄圓了兩條腿,跟上楊戈的步伐。
而城頭上的數萬邊軍將士,都死死的攥著自己的兵刃,恨不得現在就出城跟上他們的步伐!
連二爺都親口說了我們威武!
往后誰人還敢說我們不威武?
骨灰都給他揚了!
何其幸運,與君同處一世!
黯淡的天光中,楊戈帶領五萬兵馬如同踏碎了一顆微不足道的小泥球一樣,蕩平三萬殿后的韃子步卒,追著逃竄的韃子主力沖進濃重的夜色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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