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法洛爾,星體第一教堂。
安蘇自山丘上眺望著它,他的感知力能看很遠。
星體教堂的裝潢與別的教堂是不同的,后者大多是用受洗后的耀石作為地板,墻壁刻著壁畫以及整整三人高的拼花玻璃窗,穹頂則是神圣的魚梁木鋪著一層金箔,中央擺著神像。
而星體教堂的裝飾與其的金碧輝煌相比,則簡單許多,單色藏青玻璃占據四面墻壁,整個穹頂也是透明的,抬頭一看就能看見星空,流動的星光讓教堂內外沒有邊境,教堂中央沒有神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巨大的星體圖譜。
星體教廷,全名叫做星體與奈落教廷,在法洛爾和阿瓦德教國都設立有教堂。
星體教廷的術士被稱之為‘觀星士’,他們是最純粹的學者,是所有宗教組織里唯一中立的團體。
觀星術士們不參與任何一方的宗教斗爭和政治戰爭,在他們的理念里,一切人類爭斗都是現世的爭斗,而他們的目光則在星空;他們的工作很簡單,便是日日夜夜都觀測星空,將發現的‘星體’登記在觀星圖譜之中。
而觀測出的坐標則會提供給教廷雙方,任由密教或正教前往探索或征服。
簡而言之,檢測星星的運動,便是觀星士最重要的工作。
而在今日凌晨,群星即將散盡的時候——
觀星士們卻檢測到了超乎常理的運動軌跡,在原本近現實的星空圖譜里,突然出現了一道不該出現的流光,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沿著天空流轉,但它卻并不只是在流轉盤旋,每一圈過后,它離現世的距離就會更近,仿佛在攀登著命運道軌,觀星士便醒悟過來,這枚星星是以螺旋階梯的形式向著現世逼近!
離得越近,他們越能觀測到這枚星星的所屬——
乃是星體教堂一直在尋找的混亂時代系列的第二塊碎片。
可這一次,卻不是他們找到的,
而是星星主動來找他們了。
奈落世界若與現世所接觸,所造成的后果無人能夠承受。
就連所謂的半神,都無法抵擋。
而現在,那個世界已經近到了能用肉眼觀測的程度了。
星體司鐸的術士們第一時間向市政廳發出了警告,可令他們驚詫的是,米爾頓方面沒有采取任何防范行動,既沒有疏散市民,又沒有組織避難。
恰恰相反,卻加大了審判官和騎士團的巡視頻率和戒嚴程度,報紙上所有刊登此次星空異象的文章,全部都被下架查封,取消了所有的集會和娛樂活動,宵禁的時間向后延長,所有居民都必須呆在家中,而市政廳對外的說法則是帝都一片安寧,這是戰略性的軍事演習。
安蘇能夠理解市政廳的意圖。
混亂星星已經離得這么近了,就連安蘇能推斷出混亂星辰墜落速度與混亂程度有關,米爾頓有這么多供奉半神和學者,這些大人們自然也能推測出這個真相。
帝都越混亂,混亂便墜落得越快。
那么對于貴族們和官員們而言,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對民眾隱瞞真相,修飾太平,避免造成群體恐慌,徹頭徹尾地引爆混亂。所以不組織避難,反而讓衛兵將民眾們鎖死在家中,也是可以理解的。
此舉只能治標,絕對不能治本。
最多只能拖延墜落的時間。
安蘇知道,越是隱瞞,越是壓抑混亂,最終爆發的混亂只會更加龐大。
但對于米爾頓而言,只是治標,只是拖延時間便已經足夠了。
從天剛剛吐露些許魚肚白到現在的時間,過去了不到一刻鐘,安蘇已經看見了三駕煉金馬車駛過了瑪利亞河畔,出了上城區后再通過城門,向著更遠處的荒原駛去,馬車的齒輪車轍壓碎了初冬的霧凇,映著‘伯爵’‘侯爵’紋章的煉金馬匹從魔核里吐出濃濃的硝煙,與籠罩在下城區上空的工業霧靄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甚至還有一輛馬車,繡刻著金鳶花的紋紋,看來是米爾頓皇室的分支。
這些尊貴的大人們需要時間,從法洛爾——墜落的最中心位置離開,所以才會讓媒體們修飾太平,所以才會讓衛兵們將愚昧的民眾們關在家中,這都是可以理解的。對于帝國而言,尊貴之人的安危更為重要,只有他們能夠指揮法洛爾戰勝此次危機——盡管他們并不在法洛爾。
所以這都是合情合理的。
是可以理解的。
“安蘇少爺,我們該回邊境了。”
邊境使館的雇傭軍隊自山原上找到了安蘇和女仆小姐,這些晨星騎士們身披著白色甲胄,肩章上印著黎明與星辰的藏青色族徽,為首的騎士長煉金巨馬里翻身而下,這位高階女騎士名為愛格尼,曾是邊境教廷的騎士長,自某次事件后退出教堂,被晨星家族收編。
她行色匆匆對少爺行了一禮,
“您的父親接到消息,星辰即將在法洛爾中心墜落,目前居住在帝都的所有貴族和市政官們都將撤離了,就連皇帝都將離開法洛爾,而且邊境接壤的阿瓦德帝國也開始了行動”
“留在法洛爾已經無用了。”
愛格尼抬著眸子注視著安蘇,“請您馬上跟我們離開。”
“的確,留在這里沒啥用了。”
安蘇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他站起身來,走向晨星騎士長,卻沒有接過侍從們遞來的煉金馬匹,那少年對著騎士長搖了搖頭,藏青色的眸子里滿是認真,“但我不打算離開。”
“為什么?”
騎士長明顯急了起來,她就知道人不該讀太多的書,看少爺只是來讀了兩年就讀傻了,下雨了正常人都知道找個地方躲雨,而少爺下星星都不知道躲,完全就是書呆子。
忽而,愛格尼猛地想到了什么,“難道真如恩雅小姐所言,您是學習壓力太大了想要自殺?”
你他嗎的。
安蘇表情瞬間垮了下來,他惡狠狠地瞪著旁邊的恩雅,啥時候傳出去的,都說了讓你不要去告家長,怎么連我家的護衛都知道了!
不就送了一張賭票么,你至于這般記仇嗎!
恩雅小姐歪了歪腦袋,她臉上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清冷表情,但她又微不可查地沖安蘇吐了吐舌頭,深黑色的長發在空中蕩起淺淺的漣漪,自她的身后,破碎的星空碎片沿著天空軌道緩緩流轉。
“哎嘿。”她輕聲哎了聲,又用那副清冷的表情搖了搖頭,“恩雅什么都不知道。”
“恩雅小姐,”騎士長將希望的目光看向了恩雅,她知道眼前這位近身女仆最深不可測,也最在意少爺的生命,肯定不會任由安蘇發癲的,“你快把少爺給打暈,我把他拖上車,回去必須把安蘇少爺抓進機構戒學癮。”
但出乎她的意外,面對安蘇的生死危機,恩雅卻破天荒地搖了搖頭,“這次我尊重少爺的選擇。因為我是影子,影子只會跟著光走。”
換做以往的恩雅,是決計不會這般做的,哪怕是違背安蘇的意愿,她也會強行將安蘇帶出法洛爾。
你他嗎也染上學癮了嗎?
愛格尼大驚,學習真是害人!
“萬一,少爺一個人死在帝都了怎么辦”
“沒事,有我呢。”恩雅輕巧地回答。
“你就能保證安蘇沒事?若奈落真與現世接觸,就連半神都難以活下來!”
“您理解錯我的意思了。”恩雅小姐搖了搖頭,她那琥珀色的眸子倒映著流轉星空,“我能做的只是不讓少爺一個人而已。若他死了,我自然也會跟著,這樣他就不會一個人死在帝都了。”
談及生死,她說的平平無常,就好像是在說昨天晚上吃了幾碗飯那般簡單。
安蘇看著恩雅小姐,他知道后者所言決無虛假,她是真真切切會去這般的做,因為在安蘇尚未覺醒前世記憶的世界線里,女仆小姐就已經做過這么一次了,盡管如此,安蘇的心微微觸動著,他久久地注視著恩雅,心中有些溫熱。
“當然。”恩雅小姐依舊用那副清冷的表情,理所當然地道,“我在跟著死之前,要先趁熱。”
安蘇那有些溫熱的心便涼了下來。
下頭女!
你說你要趁熱什么?
他好不容易覺得恩雅小姐正常一點了,結果還是那么下頭,就算死了也還這么下頭!
等等,在另一條自己死掉了的原時間線,那個世界的女仆小姐.
他以一種相當驚恐的目光注視著女仆小姐。
“所以說,安蘇少爺。”恩雅注視著安蘇,她靠近一步,微微地伏下身子,櫻般的薄唇吐露出潮濕的水霧,暖洋洋地撓著少年的耳垂,“請您不要死,死了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那琥珀色的眸子沒有多余的色彩,認認真真、澄澈透明的倒映著少年的影子,她輕聲道,“求您了。”
“不然,我一定會吃掉您的。“
安蘇還是第一次見到恩雅小姐露出這樣動搖的神情,她微微抿著薄唇,素白的手指攥緊了裙擺,又側過臉去低垂著眸子,甚至那瞳孔都在輕輕顫動著,安蘇可以想象,恩雅做出讓自己在帝都的決定,是經歷怎樣復雜的掙扎;她故意說的那些下頭話,也只不過是常用的偽裝而已。
“我不會有事的。”安蘇頓了頓,輕輕探出手來,在了恩雅小姐的頭頂微微摩挲,“而且我不好吃。”
“我還是無法理解您。”愛格尼騎士搖了搖頭,“據我所知,近乎所有的帝都貴族及其子弟都準備離開了,就連市政廳都開始撤離了甚至皇室,他們會在第二首都遠程指揮法洛爾。”
“而您甚至都不是帝都人。”
“正是因為大家都離開了,我才要留在這里。”安蘇搖了搖頭,他走到山丘邊緣,看著那霧靄披拂下的法洛爾,“不然他們怎么辦?”
“他們?”
愛格尼順著安蘇的目光看去,目光盡頭是下城區那盤更錯雜鱗次櫛比的街道,異管局的衛兵們將一封又一封的禁令貼在門房巷口。
透過那密密麻麻的封條里,在黑暗的深處,仿佛有無數雙惴惴不安的眼睛,在陰暗的貧民窟里,在寂靜的廢墟和鴿子樓房,那些眼睛里有老人,有青年,還有孩童,而孩子的眼睛最會澄澈,在霧靄中散著粼粼的光。
上城區的部分次等使命也都聽到了消息,動用關系購買通行令將城門圍得水泄不通,可下城區的黎明安靜一片,街道上只有日報的宣傳官將寫滿‘安寧祥和’‘秩序井然’的報紙塞滿各家的郵箱。
“您在乎他們的命?”愛格尼眨巴眨巴眸子,莫非安蘇少爺通人性了,“據我所了解,您不是這樣的人。”
“你說對了。我的確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自己的利益。”
顛倒的時間還有一半,白安蘇不屑粉飾他的話語,他眺望著法洛爾的國度,燦金色的朝霞從云層縫隙間吐露了出來,他站立在法洛爾的最高處,少年伸出了手,仿佛握著世界的權柄,“因為他們走了,我才會留下來;若是他們不走,我反而會逃。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從來都是邪道。”
“混亂便是上升的階梯。”
“若士兵走了,那我留下來便是士兵;若市政官走了,那我留下來便是市政官;若國王走了,那我留下來便是國王,這些都是我的子民。”
迎著晨星與朝霞,少年那藏青色的眸子仿佛與每一雙黑暗中的眼睛對視,與每一個老人,青年,孩童對視著,與每一個惴惴不安的靈魂對視著,那少年露出了最純粹的微笑,而星晨的殘骸自少年面前墜落。
“若天上星星都墜落了,那便該由我留在天上。”
愛格尼沉默注視著眼前的少年,靈魂深深地震動著,她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眼前的少年是個異類,安蘇并沒有畏懼,甚至比沒有同情,并未對平民窟的普通市民們而心生憐憫,恰恰相反,那少年只是感到歡喜,發自內心的歡喜,他甚至不會掩飾這份歡欣,這份邪惡,亦不會去粉飾太平,他接受著混亂,他贊美著混亂。
盡管如此,他卻要留在了帝都,與被拋棄的棋子站在了一起。
是詛咒之子,是賜福之子,亦或者兩者皆是。
“少爺,你贏了。”愛格尼沉默了許久,緩緩地道,“讓您父親來說服你吧。”
我爹也來了嗎?
安蘇眨巴眨巴眸子,卻見愛格尼退后一步,拉開身后煉金馬車的簾子,隨著齒輪的轉動,卡洛伯爵那低沉的面容赫然出現。
“老爹。”安蘇覺得有些糟,他老爹肯定要強行把自己綁回家。
他用余光打量了晨星家的軍隊,卡洛伯爵很有實力,這支精銳部隊大多由圣人組成,就算他與女仆小姐加起來也很難干過。
恩雅小姐悄悄牽著安蘇的手,只等著少爺一聲令下,他們就遁入陰影逃走。
“逆子。”
哪曾想,卡洛伯爵只是沉默地注視著安蘇,許久許久,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要留下,你便留下好了。”
安蘇感到了意外。
“這些年里,你最擅長的就是離家出走,我抓一次,你跑一次,我就知道你小子是留不住的。而你已經十七歲了,到了該結婚的年紀了。”
卡洛伯爵搖了搖頭,他那同樣藏青色的眸子與安蘇隔空對視著,“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離家出走,跟著你兩個叔叔也來了法洛爾,所以晨星家族的人是關不住的。”
“大家都說,咱們是歷史短缺的爆發戶家族,但其實是因為你老爹當兵挖到金礦了突然富起來了,他們才知道咱們,就覺得咱們是爆發戶。我們家在邊境其實已經延續上千年了,世世代代都是守邊疆的大頭兵。”
“你老子我也沒啥文化,這是我唯一能教你的知識了。“
“知道咱們家族的徽章晨星是怎么來的嗎?”
“晨星,便是早晨的星星。但早晨卻是不該有星星的,星星是屬于夜晚的,到了黎明,天空上的其他星星已經離開了,唯獨晨星還守在黎明,守在夜晚與白日的交界線上,守在太陽尚未出來的時間里,守在這段本沒有任何光輝的狹窄時間里,這就是莫寧斯塔的使命。”
“我們是晨星,哪怕所有星星都墜落了,我們依舊要留在天空上。”
卡洛伯爵注視著安蘇,
“貴族們都走了,你小子就留在法洛爾的天空上吧,而我則要回邊境的天空了,剛接到了線報——也多虧你把那些二傻子使團忽悠在家里了——阿瓦德帝國開始向邊境進軍了。”
“戰爭已經開始了,給老子記住了,你老爹也是個兵,你老爹是靠軍功封的爵,可不是他嗎的什么傻卵暴發戶!”
他吩咐士兵們驅動煉金馬車,沉重的魔核霧靄蒸騰起來,這些煉金怪獸們發出整整的轟鳴聲,將天地都給震碎。卡洛伯爵最后看了安蘇一眼,他朗聲道,“安蘇,永遠不要忘記,你是莫寧斯塔,要記著,現在正是黎明時!”
“還要記著,那句我還沒來得及教給你的族語——”
晨星騎士們踏上煉金馬車,藏青色的馬蹄踏碎了寒冷的霧凇,整齊的聲音回蕩在耳畔,亦回蕩在法洛爾的上空,久久盤旋,
“晨星永不墜落!!”
少年牽著恩雅小姐那溫潤的手,輕聲重復著這句族語,
他望著老爹那漸漸遠去的背影,他漸漸消失在黎明與黑夜之間的夾縫里,初冬的風卷動著橙白的云,荒野也卷起層層山海般的褶皺,他老爹就往那山與海的盡頭走去,奔赴他的戰場了,他再也不會回頭,從今以后,安蘇便也知道,再也沒人會抓他回家了,因為他已經十七歲了。
“晨星永不墜落。”
少年輕聲道,再次重復了一遍,他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時的心情,只知道這次離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
安蘇微微瞪大了眸子。
他看見卡洛伯爵搶了車夫的韁繩,離開車隊,倒車回來。
“不行,我不放心,咱們家幾十代單傳,可不能斷了。”
卡洛伯爵看了安蘇一眼,又看了恩雅小姐一眼,下達了父親的命令。
“我命令你倆現在就在這里做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