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雖然大本營并不在武昌,但作為這片區域的豪商,仍然有能力在武昌城安排林泰來一行人。
林泰來返鄉選擇從湖廣繞路,可不是吃飽撐著沒事干,加深與袁家關系就是目的之一。
糧食在哪里的重要性都毋庸置疑,而蘇州又成為糧食進口區,掌控糧食輸入是蘇州基業的一個重要根基。
當然袁家與林泰來合作,是一個長期雙贏的局面,所以這次會面肯定是皆大歡喜。
到了第二天,林泰來接受了巡撫秦耀的單獨款待,席間沒有其他官員。
大人物公開的一舉一動都有深意,林泰來肯接受私人宴請,就等于對外表示對秦耀的支持。
秦巡撫連續敬了三杯酒后,感動的說:“世人錦上添花者多,如九元君這般雪中送炭少。”
林泰來回應道:“私下里說幾句,江陵相公雖然有過錯,但同樣也有大功,朝廷對江陵相公過苛了。
都已經快十年了,有些歷史遺留問題就該放下了,但有些人還拿江陵相公來說事攻訐,真是無恥之尤!我林泰來看不慣這種歪風邪氣!”
席間幾個人都忘了,三個月前被貶到南京的原狀元孫繼皋。
被林泰來噴了一句“雖是萬歷朝第一個狀元,也是張居正點的第一個狀元”,孫狀元的命運就此定格。
秦巡撫再次連連感謝,來自林泰來的支持實在太關鍵了。
按照一般程序,御史彈劾了封疆大吏后,皇帝當然不能只能聽一面之詞,所以會批一個“下部議”。
這個部議就是吏部的部議,讓吏部給出意見。
如果在吏部關系比較硬,問題又不是那種性質特殊的問題,那么吏部幫著辯解幾句,就很容易過關。
如果在吏部人脈不足的話,那就真只能聽天由命了。
這就是為什么林泰來的支持對秦巡撫非常重要,以林泰來在吏部的影響力,想保人還不簡單么?
別人想指使吏部做事難如登天,但對林泰來而言真是小事。
和昨天袁家的款待一樣,今天的宴席依然是賓主盡歡。
臨近尾聲的時候,林泰來忽然問道:“方伯劉東星這個人如何?”
如果是蠢人,估計就會下意識的反問“為什么忽然提起劉東星”。
但秦巡撫還沒那么蠢,自己和林九元并沒有熟悉和親近到可以隨便反問的程度。
林泰來這樣突然襲擊式的發問,明顯是想聽到最“客觀真實”的說法。
所以秦巡撫也就拋開了個人喜好,盡可能公正的說:
“劉方伯性情質樸儉素,討厭浮華習俗,頭腦清晰敏銳,精于實務的謀劃和實施。
近年兩湖南北有水土工程時,一般都交與劉方伯去籌劃和督工。”
林泰來笑了笑說:“我聽說李卓吾在麻城講學,遭受誣告圍攻,劉方伯將他接到藩司衙署并加以庇護,看來劉方伯同樣對當今風氣有所不滿啊。”
秦巡撫聞弦歌而知雅意,便問道:“九元君可要見劉方伯?”
林泰來卻說:“不,我要見李贄李卓吾。”
秦巡撫一口應下來說:“既然九元君有意,我這便派施先生去傳話。”
巡撫幕僚施綸的辦事效率很快,當然主要是封疆大吏的面子也很大,沒多久就從藩司衙署會回來了。
“李卓吾說,邀請九元公明日共登黃鶴樓。”施綸稟報。他覺得這提議還挺風雅的,有名士文人的范兒。
林泰來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黃鶴樓有什么好上的?”
無數上輩子的不良記憶瞬間涌上心頭――樓外還得走一大段路,樓體是現代水泥的,最坑的是上了樓也看不到什么江景.
左右如秦巡撫、顧秉謙等人齊齊愕然,怎么會有人說出這種話?
這可是名聞天下的黃鶴樓啊,崔顥一首《黃鶴樓》成為千古絕唱,林九元你這么不當回事的嗎?
上位者不需要解釋,林泰來回過神來后,沒有對失言做出彌補,只冷哼道:“讓李卓吾明天直接到公館來見我!不要搞那些附庸風雅的名堂!”
從林泰來這里辭別,又回到察院后,秦巡撫又和幕僚施綸仔細商議。
“以你看來,林九元作為文壇盟主、詩詞大宗師,為何不愿意登黃鶴樓?”秦巡撫對施綸問道。
在秦巡撫心中,無論對林泰來多么重視都不過分,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哪有文人過境武昌時,不上黃鶴樓的?不想在黃鶴樓留下詩詞的?
施綸思索了一會兒后,“從在下這些時間的接觸來看,林九元是個很驕傲的人。
他被稱為當世詩宗,卻不愿意登黃鶴樓,可能就是詩宗的自尊心作祟。
他可能認為自己作為當代詩詞第一人,卻做不出比肩崔顥、李白的詩詞,所以臉面無光,故而不愿登樓。”
秦巡撫很沒形象的撓了撓頭,這些特立獨行的天才人物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怪脾氣。
“能想到什么法子彌補林九元的撼事么?”秦巡撫又詢問說。
施綸又想了想后說:“我聽林九元的門客顧先生說,在京城,林九元曾經被發配過的西直門,以及出征回師路過的德勝門這兩處,都刻有林九元的詩詞。
東主不妨效仿此事,將林九元的詩詞刻在黃鶴樓,每層多刻幾首,樓外也立碑刻,沒有新詩就找比較應景的舊詩。
以后再有登樓者,先看一遍林九元的詩詞。”
秦巡撫:“.”
老子當年就是類似這樣對待張居正老師的,直到現在還在被彈劾,你又來?
罷了罷了,現在也沒有別的大腿抱了。
到了第二天,林泰來下榻的公館前,忽然來了一頂四人抬小轎。
轎旁隨從向門丁解釋道:“我家卓吾先生受九元公之邀,今日登門拜訪。
只是卓吾先生生性愛潔,所至無論遠近,必定坐轎,不喜踏足塵泥。
門大爺可否行個方便,直接將轎抬至堂前階下?”
門丁聽了后,有點懵逼。一時不知如何處理,就稟報給左護法張文了。
而張文也不知道林坐館的想法,只能上堂來請示。
林泰來大怒道:“你張文難道還不知道,我最討厭在我面前裝逼的人么?
你親自去把人帶進來!記住,人要帶進來,但也不可讓人在我的門前裝成了!”
雖然命令如此粗暴,但張文沒任何意外,自己坐館就沒那個禮賢下士的氣質好吧。
于是張文帶了一小隊家丁,到了大門外,不由分說,直接掀了轎子。
張文看到轎中是一個白衣如雪的老頭子,估計就是那什么卓吾先生了。
然后幾個家丁一起動手,從轎中把白衣老頭子撈出來,又直接抬起來。
懸在半空的李卓吾驚叫道:“這是干什么?”
張文隨手行了個禮,回答說:“聽說卓吾先生愛潔,所以小的們將先生抬進去,必不使先生沾惹塵埃!”
一直到了堂上,家丁們才將李贄輕輕放了下來。
李贄羞怒交加,一邊整理衣冠,一邊質問說:“這就是九元真仙的待客之道?”
林泰來解釋說:“你說過一句話――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
批判的就是讀書人言行不一之狀況,指的就是個人實際行為與儒教圣人大道理之間極為不協調。
所以你一直崇尚真實,倡導日常言行相符,這沒錯吧?
我這樣的待客之道,其實順應了你的倡導啊。這就是言行相符,這就是我內心真實的反應!”
李贄:“.”
九元真仙你既然主動邀請他李卓吾相見,說明并不反感自己的思想,那么再多給點面子不行嗎?
這時林泰來忽然指著堂外,很強勢的說:“如果李卓吾認為我說的不對,可以就此離去。”
李贄不動聲色的坐下了,“不知九元真仙相召,有何指教?”
林泰來有點驚訝,不是說這李卓吾是個狂人么?
這社交表現的絲滑程度,哪點像是“狂”了?
林泰來一邊想著,一邊答話說:“我正考慮,是否延請李卓吾你前往蘇州久居講學。”
李贄不假思索的說:“好的,什么時候出發?”
林泰來愕然片刻后,忍不住就問了句:“閣下似與傳聞中的狂妄名不符實?”
李贄挺直了腰板,傲然道:“對具體個人的狂,只是小狂而已;而對整個世道風氣的狂,才是蓋世大狂。
本人乃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大狂,而不屑于為小狂也!”
林泰來:“.”
臥槽!一不留神就被這老頭裝到了!
只能說李贄也不傻,他這樣極端反傳統觀點和思想,如果沒有強力人士庇護,早被打死了。
而且如果沒有人進行物質上的支持援助,只怕早就餓死了。
看不得別人在自己面前裝逼的林泰來有點不爽,有意拿捏說:
“我在京師翰苑時,與萬歷十一年的前輩朱國楨同在狀元廳。
他說過,如今許多士人全不讀《四書》本經,而以李氏《藏書》、《焚書》為奇貨。
士風猖狂,實開于李卓吾!壞人心、傷風化,為天下之禍,未知所終也!
我要重新考慮一下,請你去講學的后果。”
李贄嘆道:“閣下真以為,隨便一個人請我講學,我就會答應么?
今日之所以答應,全因為九元真仙與我是真正的同道人。
可以說,當今天下之清醒客,唯九元與卓吾爾!余皆碌碌醉夢中不足論!”
林泰來無語,果然在當今能成為名士的人,嘴上功夫都是有幾把刷子的。
李贄繼續說:“閣下先年微末之時,就敢高舉反復古派之大旗,由此可見反傳統、蔑視權威之心性。
而后閣下雖然連中九元,其中包含了文人六元及第之至高成就!
按理說,閣下與那朱國楨一般,乃是理學經義的最大受益者。
但卻從未見閣下在經義學術方面有任何建樹,也未在經義學術的研習宣揚上做出表率。
反而只聽說過,閣下有朝堂頭號《金瓶梅》專家的名號,難道這還不說明問題?
說起來在下先前認為,《西廂記》、《水滸傳》才是古今至文.
但聽了閣下事跡后,忍不住去看了看《金瓶梅》,嘿嘿嘿,以后可以與西廂、水滸并列為三大好文了。”
林泰來啞口無言,只能說不要小看了真正的聰明人。
算了,不計較了!真沒得選,當今天下只有這么一個人適合去橫塘學院講學。
“你真考慮好了?愿意離開湖北去蘇州?”林泰來問道。
李贄答道:“方伯劉公縱然可以庇護在下一時,但劉公又不可能一直在這里任官。等到劉公去時,在下又何以在此容身?
而閣下乃蘇州本土強豪,樹大根深無可動搖,自然還是在蘇州比較安穩。”
林泰來點頭道:“我在蘇州建了一所橫塘學院,招收貧家子弟學習技藝,但從不教導四書五經。
不過人總是要有思想的,又不能一直什么都不教,如今就拜托你了!”
李贄聞言便起身,肅容長揖道:“如今方才可信,九元君真乃同道人也。”
搞定了李贄后,舟車勞頓又連番應酬的林泰來本想歇兩天,安安靜靜的養養精神。
忽然又見巡撫秦耀親自登門,說是請林泰來同游黃鶴樓。
還說林九元作為文壇盟主,有責任代表文壇考察和指導黃鶴樓的修繕工作。
看在秦巡撫如此殷勤的面上,林泰來也就應邀同往漢陽門附近的黃鶴樓。
其實他也好奇,這時代的黃鶴樓到底是個什么模樣。
要知道,黃鶴樓是屢毀屢修的,每次都不一樣,有句老話叫“國運昌則樓運盛”。
當林泰來拾階而上,到了樓門前時,卻見左右各立著石碑。
左邊的石碑上刻著:“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于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右邊的石碑上刻著:“李白騎鯨天上去,獨留飛閣切昭回。百代光陰悲過客,五陵煙月憶仙才。
檐前岱岳連遼海,窗里中原入楚臺。觀龍宮回首盡,浮云休擬日邊來。”
林泰來一時間愣住了,這兩篇都是自己過去發表的作品。
但是,但是,這兩篇七律和黃鶴樓有什么關系啊?
秦巡撫的幕僚施綸非常專業的點評道:“九元公的大作放在這里,非常應景!
你看,意氣高于百尺樓、窗里中原入楚臺這些句子,放在黃鶴樓也完全沒毛病!
李白騎鯨天上去這句,也切合了黃鶴樓文化!畢竟李白和崔顥就是黃鶴樓的兩大名片!”
縱然林泰來算得上見多識廣,此時也被震驚的失語。
這兩三天你們察院是不是以“樓”為關鍵字,把自己的詩集全部檢索了一遍?而且還找了不知多少刻工連夜刻碑?
秦巡撫懇切的說:“楚地士子一致認為,當代只有詩宗九元公的大作才能配得上黃鶴樓!”
面對權力的小小任性,游客林泰來心情復雜,無奈道:“我還是新寫兩筆吧,免得被人譏諷江郎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