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早春,乍暖還寒,卻是一年生計的真正開始。農民開始準備春耕,行商開始準備出門,漕軍開始起運.
而應天巡撫趙參魯則被削職,啟程返鄉,路程也不遠,大家都知道他是隔壁省份浙江的。
說來可能是巧合,這位趙巡撫丟了官職后,蘇松地區的民怨立刻就平息了。
蘇州知府屠叔方念在同省和同陣營的情分上,將趙參魯送到了吳江縣。
再往南就出了蘇州界,屠知府也不能繼續往前走了。
看著依然臥床不起、滿頭白發的趙參魯,屠知府心有戚戚,嘆道:“不必再多想,回鄉后好生休養就是。”
趙參魯心里有一點怨氣,他感覺屠知府對自己的支持力度不足。
大家一起上任,本該緊密互相配合。自己一直在奮勇拼搏,但屠叔方卻畏畏縮縮。
知府都這樣態度,那下面各縣就更陽奉陰違了,導致巡撫政令不行。
屠叔方無奈的說:“不是我不想幫你,而是沒有能力幫你,能勉力自保就不錯了。
因為我在府衙就發現,即便沒了我們這些官員,好像什么影響都沒有。”
“你這是何意?是托辭么?”趙參魯質問道。
屠叔方又答道:“我的意思就是,即使我們這些官員全部消失,蘇州城似乎也能照常運轉,完全不受影響。
也就是說,蘇州城并不需要我們這些官員,我們對蘇州百姓紳民的作用無足輕重。
面對這樣的形勢,我們這些多余之人在蘇州怎么可能贏?我又能拿什么支持你?”
作為又一個失敗的巡撫,趙參魯在重病中躺著離開了蘇州。
蘇州人已經發現了一個規律,這些年來的失敗巡撫和成功巡撫是交錯出現的。
當年被罷官的韋巡撫之后,是成功的趙志皋,再之后就是自殺的李巡撫,然后又是成功的
周繼,再然后就是這次自殺未遂的趙參魯。
既然這次巡撫失敗了,那么下次大概就是成功的人了。
不過送走了趙參魯后,屠知府繼續停留在蘇州府南大門吳江縣。
在官場應酬中,除了送往還有迎來。
禮部尚書、入直文淵閣、參預機務、待加殿閣大學士朱賡從浙江山陰縣老家出發,前往京城上任,正好也路過蘇州府。
官場上禮節的高低自有一套規矩,朱賡作為新閣老,但凡過境之處,絕對值得知府到本府邊界迎接。
趙參魯離開后兩天,屠知府就在吳江縣迎接到了朱閣老的座船。
屠知府也是浙江人,所以和朱閣老總能找到點共同話題,不至于無話可說。
說起來在當今朝廷,浙江可能是最為撕裂的一個省份。
其他省份官員總體上是團結的,也有互相團結的意識,但浙江就完全不是這回事。
清流勢力的頂尖大佬如陸光祖、孫鑨、陳有年,都是浙江人,在歷史上這三人也是先后當了吏部尚書。
但與申時行關系不錯的沈一貫、被林九元力推上位的趙志皋,同樣也是浙江人。
所以判斷一個浙江官員的政治立場還真不好從籍貫分析,主要還是看交際圈。
稍微混熟了之后,屠知府還想著旁敲側擊,詢問王錫爵為什么會舉薦朱賡。
這是絕大多數官員都很好奇的問題,畢竟明面上看,王錫爵和朱賡八竿子打不著。
不過朱閣老卻先問道:“林九元眼下可在蘇州城?”
屠知府答道:“前些日子去了松江府,不過在松江府轉了兩天就回來了,現在應該在城中家里。”
朱閣老猶豫了片刻后,又問道:“你應當對林九元比較熟悉了,以你看來,如果我的座船停靠在姑蘇驛,林九元會前來造訪么?”
屠知府不禁愣
了愣,這是什么問題?看似簡單,但卻很怪異。
反復思索了一會兒,屠知府無奈的答道:“下官也不知道。”
如果換成正常在任官員,遇到閣老過境,必定前往投帖拜訪。這是最基本的官場禮節,至于閣老會不會接見則是另一回事。
但林泰來這人吧,說好聽點叫不拘禮法,主打一個隨心所欲。
沒人能猜得到,經常目中無人的林泰來會不會去拜訪過境的朱閣老。
可能是為了防止被閣老遷怒,屠知府預先安撫說:“是真名士自風流,縱然林九元不出現,也無傷大雅。
當年嚴嵩過境蘇州,停舟于河上,一代名士文征明也不去拜訪。”
屠知府猜測,朱閣老可能是擔心丟了面子。
所以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萬一林九元他真沒把你這閣老當回事,你也別往心里去,也別跟林九元一般見識,那并不丟人。
朱賡看了眼屠知府,突然說:“若我想見林九元,又當如何?”
屠知府:“.”
原來你這朱閣老怕的不是被林泰來掃了面子,而是怕見不到林泰來。
確實,從禮法上說,若以閣老身份去拜訪林泰來,那實在太掉價了,要被世人所嘲笑。
但若林泰來再不主動到訪,那真就像是兩條平行線,不好見面了。
所以朱閣老現在的心態就是,既想見林九元,但又怕林九元無視官場規矩不來拜訪。
而且關鍵是,朱賡和林九元素來毫無關系,連個合適的中間人都沒有,屠知府和林泰來也沒這交情。
抱著結好朱閣老的心思,屠知府仔細又想了想后,便出了個主意說:“如果閣老不急著北上,可以在蘇州多逗留數日,一定能見到林九元,而且不失體面。”
朱賡很感興趣的追問道:“有什么說法?”
屠知府答道:“據
通報,原首輔申瑤泉公就快抵達蘇州城了,林九元一定會出城迎接!
畢竟當初林九元出道時一直以申府門客自居,如今他不可能不迎接瑤泉公返鄉。
若閣老多逗留幾日,也去楓橋迎接申相,自然而然的就能與林九元會面。
這樣不會顯得太過于刻意,也足夠維持閣老的體面。”
“甚好!”朱賡毫不猶豫的答話說:“那就多留幾日,直到申前輩返回蘇州。”
屠知府還是挺詫異的,一般官員為了攬權都是急急忙忙的上任,這朱閣老卻寧可多耽誤幾天也要見見林九元。
朱閣老到了蘇州城,入住姑蘇站數日,不出意外的沒出意外,果然不見林九元來拜訪.
大概對林九元而言,朱賡這位新閣老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路人。
畢竟手底下有首輔、天官、大司馬這樣的鐵三角“小弟”,一個普通閣老真就是平平無奇。
不過別人就正常的多了,朱閣老也不會感到被冷遇,還有蘇州籍同年徐顯卿一直陪同著。
當年兩人一起登科,一起館選為庶吉士,又一起散館當編修。
萬歷十七年末,徐顯卿被清流勢力攻訐罷官后,就回了蘇州加入織業公所,反正他們城東徐家是織業大戶不愁吃喝。
不過朱賡讓徐顯卿幫忙引見林九元時,卻又被徐顯卿婉拒了。
又過數日,楓橋河道兩邊旗幟招展,鑼鼓喧天,人山人海。
今天在這里發生的,可能是近數十年來最大規模的迎接儀式。
各衙門官員、縉紳、鄉官、士子傾城而出就不用說了,還有個現任閣老出席,就足夠把儀式檔次拉高好幾個層級了。
在同年徐顯卿的陪同下,朱閣老抵達楓橋鎮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人群的大核心所在。
物理意義上高人一等的九元真仙身穿很低調的青袍,很隨意的站
了個地方。
但他身邊自動圍了一批官員和名流,聽著他在那里大放厥詞,還要根據節奏捧哏。
“不是兄弟我說大話,老申這幾年干得真不行,每每我不在京師,就必然要出漏子。
萬歷十五年那會兒,老申就差點下臺了,幸虧我拼命發力救了回來,我們蘇州也痛失一個好知府和一個好巡撫。
萬歷十七年年底我回了趟家,結果好端端一個同鄉禮部右侍郎徐顯卿就被干掉了老徐可惜了,本來還有希望入閣。”
周圍眾人很有默契的齊齊哄笑,然后看向朱閣老身邊的徐顯卿,氣氛突然快活起來。
林九元背對著朱閣老和徐顯卿,似乎毫無覺察,繼續大放厥詞。
“前年萬歷十八年我出征西北,結果老申就把左都御史丟了,吏部天官也岌岌可危!
去年年底更不用說,我回蘇州才一兩個月,老申居然連自己也保不住了,真是情何以堪!”
說到這里時,九元真仙忽然覺察到什么,轉過身來,對著已經黑臉的徐顯卿說:
“老徐!你們這盤踞城東的織業公所為什么逆潮流而動,打壓平江路工商戶成立市管所的呼聲?
咱們都是翰林一脈,你怎得如此不賣面子?大不了平江路這地盤三七分,你三我七!”
朱賡:“.”
這是滿嘴搶地盤的社團人真是朝廷的狀元、翰林院侍讀、太常寺少卿、三部司郎中?
徐顯卿沒搭理林泰來發起的社團事務談判,指著朱閣老,情緒有點暴躁的介紹了一番。
林大官人也是第一次見到朱賡,他在朝廷攪風攪雨的這些年,朱賡一直在老家,故而從沒打過交道。
朱閣老沒什么架子,對林大官人說:“我這些年一直不在朝廷,對當今情況十分生疏。林九元若有閑暇,還望不吝賜教。”
林泰來有點詫異,試探
著問了句:“當今首輔趙前輩就是閣下同鄉,有他指點就足夠了。”
朱賡卻答道:“趙兄來信說,不要錯失路過機會,多與林九元交流,必定會受益匪淺。”
聰明點的人聽到這里,就猜出為什么王錫爵會舉薦朱賡了。
估計王錫爵與首輔趙志皋做了交易,代替趙志皋舉薦了朱賡。
林泰來更詫異了,朱賡已經入閣了,還有什么必要找自己?
不過稍加猜測后,就想到了一個方向,難道朱賡想當次輔?
這時候,忽然有衙役高聲招呼說:“來了!來了!”
眾人便停止了交談,齊齊面向河道,朝著北邊眺望。
當申時行在船頭甲板上亮相時,河道兩岸爆發出巨大歡呼聲,迎接這位闊別故鄉數十年的首輔回家。
林大官人心里直嘀咕,怎么這位老首輔比起去年時,反而顯得容光煥發了。
從枷鎖里解脫出來,無官一身輕的申時行步履松快的下船上岸,對著林泰來皺眉道:
“你怎得還在蘇州?少年人怎可耽于安樂不思進取?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再退享林泉之樂!”
林大官人懶散的答道:“游子思鄉,在家多呆幾個月不行么?”
申時行指著北方說:“我已退下了,但你的事業還在那邊。你就不怕久不在朝,產生疏失么?”
林泰來仍然很無所謂的說:“不急不急!正所謂上趕著不是買賣,我等著朝廷求我回去。”
眾人不敢打攪老首輔和林大官人的對話,但聽到這里還是齊齊無語。
什么叫朝廷求著你回去?到底能有什么事情,還能讓朝廷求著你?
申首輔又問:“這些年你修了幾個園子?”
林泰來如實答道:“也沒怎么修,主要是買現成的,老前輩任意居住就是。”
在旁邊沉默的申二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