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馨不情不愿的重新坐下后,一言不發,沒有主動開口。
這林經略說是要“商議”軍糧問題,其實就是想找己方索要。
但他又變不出糧草,巧婦難于無米之炊,他還能說什么?
林泰來先介紹情況說:“此次倭兵勢大,本部院計劃用一年時間驅逐倭兵。所需動用兵馬預計十萬,甚至還有可能在十萬以上。
按這個兵力標準計算,正兵加民夫加損耗,預計未來一年需要軍糧八十萬石。
而目前遼東這邊囤積軍糧只有二十萬,還有六十萬的缺口需要解決。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問題就是這么個問題,不知貴國能為我們提供什么幫助?”
李德馨想了想后,回答說:“據我所知,平壤城中有存糧四萬石,可先取而就食。”
又是這套說辭!林泰來猛然拍案,喝道:
“三個月前貴國就說,平壤就只有一千倭兵!誘導我大明官軍數千人攻打平壤,結果慘敗!
怎么?這次你還想故技重施?再次誘導大明官軍急切攻打平壤?”
李德馨只能辯解說:“絕無故意誘導之意!只是我國有王京、開城、平壤三京,平壤最為靠近大明。
無論如何,肯定應當優先收復平壤以為基業,沒有第二種選擇。”
林泰來冷冷的說:“那請你明確告訴我,平壤城中到底有沒有四萬石存糧?”
李德馨垂下了頭,低聲道:“莫須有。”
林泰來真被氣笑了,朝鮮國上上下下之不靠譜程度可見一斑,隨即又捂著胸口感到心累。
就算倭兵第一軍團小西行長占據了平壤,也不可能三個月把原有的四萬石存糧吃光,更不可能吃飽撐著運走。
結果現在平壤城里到底還有沒有存糧,朝鮮國都說不清!
只能說,原有所謂的“四萬石存糧”只怕也是賬面數字,糧倉里到底還有多少誰都不清楚,所以現在李德馨也答不上來。
林泰來又耐住性子,再次問道:“如果在明年開春前收復漢城,恢復半數以上國土,貴國官府一年大致能征收多少稅糧?”
自古以來,軍糧最大的難題在于長途運輸,能就地解決從來都是最優先選擇。
林泰來并不指望朝鮮國能全部解決軍糧問題,但本地盡可能多分擔一些也是好的。
李德馨默默算了算,小聲的回答說:“即便恢復半數以上國土,最多能征收到八萬石。”
“多少?”林泰來不敢相信的又問了一遍。
李德馨再次低下了頭,聲音更小了:“八萬石”
林泰來震怒道:“五年前老子只是蘇州某縣鄉賢的時候,每年都能幫朝廷收十萬石錢糧!
你們一個東方大國,一年怎能只有八萬石?
我有理由懷疑,因為我先說需要八十萬石,你才順勢說個八萬石,正好十分之一。”
李德馨辯解說:“我國山河破碎,民生凋敝,實在太難了。就是這八萬石,還包括對王上的供應在內。”
林泰來的預期是二十萬石,結果只得到一個還不知道能否足額的八萬石,心理落差有點大。
再次捂住胸口,林經略無力的揮了揮手說:“要不然,將貴國官軍和那些地方義軍全部解散了吧!”
李德馨驚訝道:“這是何意?他們都可以輔助天兵抗倭。”
林泰來怒道:“貴國就這點錢糧,不解散這些官軍義軍作甚?難道還要我大明倒貼軍糧嗎?
另外千萬別說輔佐,我就怕貴國官兵在旁邊輔佐,離遠點最好!
既然作戰派不上用場,那留著干什么?全部充當勞力運輸糧草算了!”
李德馨情急說:“不是,若沒有官軍,那國家還是國家么?”
林泰來不留余地的說:“以后除了國王衛隊和運輸隊,貴國再也不需要再有官軍了!就這樣!”
李德馨力爭說:“就算當運輸隊,那也沒有騾馬!總不能只靠肩挑手提來運糧吧?”
林泰來:“.”
臥槽尼瑪啊!又多了一項事務,讓你們當苦力牛馬,還要先給你們配備騾馬是吧?
看著林經略臉色不甚好看,李德馨壯著膽子說:“即便閣下再殺十個使臣,我國也拿不出二十萬石軍糧和運轉所需騾馬啊。”
林經略不由得閉目長嘆,他發現和朝鮮國打交道,特別能培養自己的耐性。
“無論如何,明年先給我湊出八萬石!”林泰來只能放狠話。
這時候,遼東巡撫郝杰也來到九連城,和林泰來會商后勤事務。
經過考察,林泰來感覺郝巡撫這個人還算有才干和魄力,就將很多更瑣細的事務委托給郝巡撫了。
在原本歷史上,在朝鮮之役中間的對峙期,兵部尚書石星和大忽悠沈惟敬力主議和,對豐臣秀吉進行冊封。
但當時郝杰堅決反對議和,聲稱說:“豐臣秀吉死有余辜,若朝廷還加以冊封,只會讓外國都以為我朝無人。”
隨后郝杰便因為與朝廷主流意見不合,被調往南京。
看到郝巡撫走進幕府大堂,林泰來招呼說:“來的正好,先坐下與朝鮮國使節一起商議軍糧運輸的問題。”
然后對郝巡撫說:“因為朝鮮國地理形勢狹長和多山地高原的特征,海運對軍糧供應極為重要。
尤其是越往南打,距離遼東本土陸地距離越遠,海運越重要。”
然后又詢問說:“統計完沒有?遼東現在能調集多少海船?”
郝杰答道:“目前有五十艘海船,每艘可運載三百石。
從遼東、北直隸往朝鮮運糧,每年大約可以運十幾次。如此計算下來,去掉損耗以及風波之險,一年可以運糧十幾萬石。”
林經略皺著眉頭說:“不夠,還遠遠不夠。”
然后又說:“從山東那邊發來的詳帖說,登州已經調集海船三十艘,每艘五百石。
可以先將軍糧從德州、臨清二倉從陸地運往登州,然后從登州裝船,跨海到旅順再沿著諸島,抵達朝鮮國。
他們預計每年能運送六七次,加起來是十萬石左右。
如此算下來,遼東和山東每年的海運能力約莫二十幾萬石,即便再加上陸路,這怎么夠用?”
郝杰便進言說:“遼東多大樹,可以開始緊急造船,到了明年應當就有一批新船可用。
另外可以從南直、閩、浙征調海船到山東,增加跨海運力。
先挺過前三四個月,到了明年時,將海上運力擴充一倍問題不大。
剩余缺額,就用陸路運輸作為補充,應當勉強足夠大軍消耗了。”
旁邊李德馨聽著林經略和郝巡撫的議論,心里羨慕的都快扭曲了。
什么叫國力差距,這就是國力差距,實在沒得比。
就像剛才林經略罵罵咧咧時所說的,蘇州一個縣的錢糧可能都比朝鮮全國稅收多。
林泰來瞥了眼李德馨,又對郝巡撫說:“軍糧運到朝鮮國境內時,還需要朝鮮民夫進行轉運。
但是如今朝鮮國要什么沒什么,什么也指望不上,連騾馬等牲畜都緊缺。
所以還要煩請巡撫你在遼東等北地,先行購買騾馬千匹,借給朝鮮國人使用。”
“是。”郝巡撫答應了下來。心態和林經略剛才差不多——又踏馬的增加了一項工作!
和郝巡撫這邊說得差不多,林泰來又轉向李德馨,開口說:
“如果大規模海運,那就需要在貴國西海岸上選擇地點,作為卸船囤積軍糧之所,然后再次第轉運到各處。
貴國現在沒兵沒糧沒牲畜,但土地總該有吧?”
李德馨問道:“愿聞其詳。”
林泰來讓屬員拿來地圖,在公案上展示開,首先指向最邊上,“第一個地點就是鴨綠江口義州,既臨近海岸又臨近遼東,可以作為最早期的軍糧集散地。
第二個地點,就是大同江口廣梁鎮。等收復平壤,繼續南下時,就可以啟用這里卸載海運來的軍糧。一來就近支持大軍,二來也可以利用大同江水系。
第三個地點,就是貴國京畿的江華府。等收復王京漢城后,便可將軍糧運至江華府,支援繼續南下的大軍。”
本來李德馨只是在默默的聽著,但是聽到江華府時,終于坐不住了,失聲道:“不可!”
林泰來冷哼道:“有何不可?”
李德馨解釋說:“江華府乃是京畿之門戶,若天朝船便至江華,則我國王不能安矣。”
在朝鮮國君臣眼中,江華府距離王京不過百里,是王京漢城的海上門戶,哪能讓外國船只和海軍隨便進入?
林泰來不耐煩的說:“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何須顧慮太多?”
李德馨急中生智,提出了另一種方案:“我國也有水師,可以將軍糧運至義州或者平壤附近卸載,再由我國水師轉運南下。”
林泰來的語氣逐漸冷淡起來,反問道:“我是在跟你商量嗎?”
“啊,這”李德馨也不知該如何回話。
而后林泰來拍了拍地圖,無可置疑的說:“我劃出的這三個地點,我大明都借了!
我這是在通知伱,并不是與你商議!也包括我今天所有提到的事務!”
李德馨無話可說,無言以對,關鍵是也不敢再說什么。
林泰來又道:“今天事情就說到這里?”
明顯是該說的都說了,要送客的意思了。
李德馨一邊起身,一邊問道:“那詔書的事情.”
林泰來回應道:“就按我說的,用龍亭載詔書過江,我就不去了。
對了,聽說依照貴國的禮法,每每以女樂侍奉大明天使,為何這次不見?莫非看不起我林某人?”
這不是林泰來瞎編的,事實就是如此,以女樂侍奉上使是朝鮮國傳統保留項目。
有的大明使節潔身自好不愿意接受這種女樂侍奉,朝鮮國還不高興,覺得這是看不起朝鮮國。
接受不接受女樂侍奉,也是雙方關系里除了“鞠躬禮與五叩三拜禮”之外的另一種禮儀之爭。
此時聽到林泰來公然索求女樂侍奉,李德馨有點難堪的回答說:“我國遭受倭亂,女樂皆亡散,哪里還能以女樂侍奉閣下?”
林泰來大失所望的說:“那就算了。回去后稟報貴國王上,請他早些過江入遼,騰出義州地方來,作為天兵的前進基地。”
其后林經略禮節性的將使節李德馨送至大堂門口,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
“我想問問,貴國是誰提出的,等大明官軍到朝鮮后,由貴國將領指揮?”
李德馨遮掩著說:“些許不經之言,何必在意。”
林泰來輕描淡寫的說:“無論是誰提議的,其心叵測可誅!斬了他,將首級送到經略幕府。”
李德馨:“.”
自己這次過江,到底談了個什么啊?莫非自己要成為本國史上最喪權辱國使節了?
林泰來有點不放心的說:“我的要求都記住了嗎?你給我復述一遍。”
李德馨有氣無力的行禮道:“經略放心,都記在心里了。”
看不起誰的記性呢?不就是送國王過江羊入虎口、征收八萬石軍糧、三塊沿海港地租借給大明、解散大部分本國官軍、誅殺妄圖指揮大明天兵的不軌之人等等等等嗎?
目送李德馨離去,遼東巡撫郝杰對林泰來問道:“為什么一定要朝鮮王過江到遼東?難道你想軟禁朝鮮王?”
林泰來答道:“慎言!我哪敢隨意軟禁藩王?我只是想隔開朝鮮王與朝鮮官民,免得大軍進入朝鮮后受到太多約束,同時讓朝鮮官民適應一下沒有朝鮮王發號施令的日子。”
郝巡撫又疑惑的問道:“你上來就如此逼迫朝鮮,未免有些急苛了。”
林泰來暗想,這才到哪?礦山什么的還沒提,主要是怕上來步子太大嚇到朝鮮國君臣。
口中回答說:“彼輩畏威而不懷德,就該趁著他們現在山窮水盡時多提要求,他們別無選擇只能答應。
不然等我大明官軍反擊倭兵,讓他們緩過來后,我再想做點什么,他們就要各種不情不愿、各種節外生枝了。”
郝巡撫點了點頭,也就此告辭,去遼東各地籌備后勤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