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確了天帥的想法和未來規劃,尹卓然也就大致明白自己的定位了。
就類似中原漢朝的典制,朝廷派人到諸侯國擔任國相,用以鉗制諸侯。
今日六王子順和君就相當于天帥分封的諸侯,而自己就相當于天帥派到諸侯國的國相。
逐漸代入了這個角色,尹卓然的思考就更全面和深入了。
然后他就指了指上面,對林泰來問道:“天帥如此操作,皇帝陛下會準許么?”
林泰來非常肯定的答道:“你大可放心!皇上一定會支持我!
只要不是明目張膽的吞并藩屬國土,讓皇上臉面過得去,一切都好說。”
沒有什么能阻止萬歷皇帝開銅礦的執念,誰讓銅礦恰好位于邊境,離大明這么近呢?
但銅礦之事目前只對咸鏡道駐軍主將楊登山說過,對其他大多數人還是保密的。
尹卓然并不懷疑林天帥的實力,或者說兩次擔任朝天使的他比所有朝鮮人都明白林天帥的實力。
但他還有個疑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現在和天帥說開了,索性就一并問了。
“我國山多平原少,北方平原更少,大多數人口和錢糧精華之地都在南方。
所以天帥想著日后割據北方,到底圖什么?就這點土地人口錢糧,大明也看不上吧?
不然的話,在百五十年前,大明也不會放棄我國北方,收縮回遼東。”
林泰來不屑的說:“就算加上貴國南方那點錢糧,我大明一樣也看不上啊。
貴國稅糧一年頂了天有三十萬石么?也就略相當于我們蘇州府的一個縣!”
尹卓然無言以對,大明和朝鮮國之間的差距有多大,只有他這種去過大明的才明白。
幾百年后的后世人可能會覺得,古代各處生活水平都差不多,都是男耕女織沒有本質區別,特別是還有韓劇濾鏡美化。
但真不是這樣,在古代生產力環境下,不同地方一樣存在著巨大的差距。
朝鮮國雖然也號稱小中華,以東之強國自居,但生活水平比起大明本土差了好幾個版本。
此時的半島日常生活連貨幣都沒有,幾乎沒有商業,窮苦到讓入朝大明官軍完全不能適應,拿著銀子都無處用。
邊鎮在大明已經算窮苦之地了,但是邊軍到了朝鮮才發現,邊鎮生活原來也是很舒適的。
有“何不食肉糜”的大明官員對朝鮮官員問道:“爾國不采銀,不用錢,不畜雞豚,何以通貨?何以食肉?”
還有入朝大臣在奏疏里無奈的寫道:“乃我軍自入朝鮮,別是一番世界。語言不通,銀錢不用,并無屠豬、沽酒之肆,兼以倭奴焚掠,廬舍一空。”
這個時代的朝鮮國還有一首漢文詩,曰:“餐桌無葷得意素,灶口無柴籬遭殃,婆媳同吃一碗飯,父子換穿一條褲。”
知道了這個背景,就能理解當年老朱為何將朝鮮國也列為不征之國,除了山川相隔的因素就是這地實在太貧窮了。
尹卓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會刨根問底的問:“我國民貧國弱,錢糧不豐,除了恭順于大明無甚益處。
那么我國到底有什么用,能引得天帥生了割據之心?總不能是為了畫新地圖吧?”
林泰來稍加思索后,決定不瞞著尹卓然,如實說:“其實我想要的只是礦產,尤其是銅礦,而貴國礦產大部分都在北方,這就是只想割據北三道的緣故。
至于貴國南方,除了些許港灣之外,我并沒有多大興趣。”
尹卓然莫名驚詫,不能理解的說:“如此大動干戈?就為了開礦?”
林泰來悠悠的說:“據我粗略估計,僅僅甲山郡,就能讓我大明產銅數量至少翻一倍,你說值得不值得?”
尹卓然:“.”
銅礦這東西和銀礦一樣,對物資充沛的大明而言等同于錢啊,就是貨幣啊!
連他這朝鮮國“準戶部尚書”都不知道的情況,天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掐指一算就算出來的?還是做夢夢到的?
難怪很多人都說天帥是神仙下凡,接觸越多,越能感受到天帥身上的神秘力量。
與尹卓然談完話,就讓他自己下去消化了。
這時候,恰好咸鏡道駐軍主將楊登山發來一封密揭,稟報了勘探事宜。
“根據經略公指示,近日于甲山郡城東北方向的惠山里,果真已經勘探出銅礦。
此地位于白頭山南麓,在鴨綠江上游,距離江岸不過二十里,確實有水路外運之潛力。”
如果說以上都是好消息,那下面大概就是叫苦了,林泰來只能繼續看下去。
“但若要修筑道路、建造碼頭、聚眾開礦,都需要先期儲備大量糧食。
咸鏡道本地已赤貧千里,無力就地籌集,仍需賴經略公調撥。”
林泰來看著密揭,深深嘆口氣,民以食為天,糧就是命根子。
就算抓了倭寇之類的去當奴工,那也要管飯吧?總不能把奴工餓死吧?所以一樣需要糧食。
沒法子,還得自己制定一份新的籌集運輸計劃,支援咸鏡道的開礦大業。
說來說去,都怪朝鮮國本地實在太窮了,在物資糧草方面幾乎提供不了多少有力支援。
絕大多數物資都要千里迢迢的從大明本土運過來,如果不把大銅礦整出來,大明國庫注定要巨虧。
就這樣,李朝小朝廷的君臣怎么還有臉哭著喊著回國?回國除了給大明增加更多負擔有個屁用,老老實實在遼東寬甸堡呆著吧!
在密揭的最后,楊登山還詢問,在咸鏡道內另發現鐵礦,是否準備開采?
這個被林天帥直接否了,目前暫時不需要鐵礦。
大明官屬匠戶目前的生鐵產量相對溢出,朝廷生鐵經常多到用不完壓庫的地步,所以暫時不弄鐵礦了,還是集中力量先搞利潤極高的銅礦。
另一邊崔五魁送尹卓然出去,并負責幫著初來乍到的尹卓然在成均館內安排食宿問題。
忙完這些,崔五魁就去向林天帥回復,然后在后堂門口遇到了沈惟敬,就是號稱精通倭語、熟知倭情、立志要當斡旋大使的那個沈惟敬。
念在這個原本歷史上的大忽悠確實精通倭語,也算個專業人才,所以天帥就將沈惟敬留在經略幕府充當翻譯使用。
按道理說,沈惟敬和崔五魁兩人的功用應該是差不多的,一個是倭語翻譯,一個是朝鮮語翻譯,只是方向不同。
結果到如今,兩人之間的實際地位卻天差地別。
在外人尤其是朝鮮人面前,崔五魁宛如是天帥的代言人,受到了最大的尊敬。
而沈惟敬截止到目前為止,似乎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每天陪著為數不多的倭人俘虜聊天。
沈惟敬內心對現狀并不太服氣,覺得并不是自己不如崔五魁,而是時運不行。
崔五魁地位崛起,那是因為天帥經常和朝鮮人交流溝通,崔五魁自然顯得重要。
但是天帥卻不與倭人交流,也沒興趣聽倭人說什么,對倭人的態度基本上就是殺了再殺,那他沈惟敬怎么發揮作用?
說起來天帥唯一一次與倭人正面深入交流,還是手撕加藤清正那次,但當時不是很被信任的沈惟敬還在順安大后方看守倭人俘虜。
不過即便心里再不服氣,此刻沈惟敬見到了崔五魁,也得陪著笑臉主動攀談,正所謂形勢比人強。
“你在這里干什么?”崔五魁皺著眉頭對沈惟敬問道。
人和人之間也是存在鄙視鏈的,崔五魁以前是四夷館通事兼行人司行人,品流雖然屬于雜官,但終究還是體制內。
而沈惟敬就是個野路子混進來的,也沒表現出太多過人之處,自然不太被崔五魁看得起。
沈惟敬將自己姿態擺得很低,恭敬的回答說:“在下有事求見經略公,煩請崔行人代為稟報。”
崔五魁也沒多問,點了點頭就先進了后堂。
林泰來聽說后,感覺新年團拜后就沒見過沈惟敬了,又想著今天有點空閑,就將沈惟敬傳進來。
“你有什么緊要事情?”林泰來問道。
沈惟敬答話說:“自從十月中以來,倭將小西行長一直被關押,到底要如何處置,還請經略公示下。”
林泰來稍稍愣了愣,“本部院險些忘了,手里還有小西行長這個俘虜。”
沈惟敬:“.”
臥槽啊經略公你是說真的嗎?小西行長好歹也是倭軍大將,藩主大名級別的人物,你這是有多不重視他啊?
林泰來又隨口問:“他還健康的活著么?沒自殺或者生病?”
沈惟敬忽然感覺自己的工作毫無意義,麻木的答道:“還活著,很健康。”
林泰來想了想后說:“今日左右也無事,將小西行長帶過來看看吧。”
不多時,幾名標營官軍押著小西行長進入堂中拜見天帥,沈惟敬在旁邊負責翻譯。
林泰來打量了幾眼小西行長,與自己印象里對比了一下,便好奇的問道:“你似乎發胖了?當初被俘時還沒有這么圓潤。”
小西行長:“.”
這是什么話?換成脾氣剛烈的人,當場就能請求表演自殺好不好?
林泰來感慨道:“你們倭人的伙食真不行啊,聽說貴為大名也極為清苦,往往也只能吃湯泡飯和蘿卜干、小魚干。
那加藤清正在你們倭國號稱虎將,以高大強壯著稱,結果實戰被本帥三拳打死,就是因為肉食攝入比本帥差太多。
小西行長你在我大明天兵軍營當了三個多月俘虜,就能胖了一圈,看來是下面人對你以禮相待了。
對了,聽說你們倭人有夜爬習俗,這是真的么?你與本帥細說來聽聽,真的可以這么隨便亂來?”
可能是林天帥今天確實閑得無聊,說話漫無邊際,思維跳躍極快。
前幾句還在感慨倭國大名伙食差,后面就直接跳到了風俗獵奇上。
直接把小西行長給干沉默了,原本他還想著與天帥交流一番,現在已經不想答話了。
沈惟敬翻譯完也無語了,知道經略公平常不怎么尊重別人,但沒想到還能這么不尊重,到底有沒有把對方當人看啊?
最后沈惟敬忍不住說:“實在不行,就給小西行長一個痛快吧。”
就算是一刀砍了,也比這樣的精神折磨更人道啊。
林泰來稍加思索后,很隨意的說:“算了,把小西行長放了吧。”
這人留在自己手里真沒啥用,還要花費食物白養著。還不如放回去,讓他在倭寇里大肆散布失敗主義情緒,打擊倭寇的士氣。
在歷史上,小西行長雖然沒被俘虜,但從平壤逃回去后,似乎就嚇破了膽,拼命鼓吹天兵戰斗力,竭力主張退兵,在本時空只怕情況更甚。
直接放人?沈惟敬大為震驚,經略公怎么忽然如此仁慈了?
翻譯過去后,小西行長突然激動起來,大聲的嚷嚷著什么。
“他喊什么呢?”林泰來對沈惟敬問道。
沈惟敬翻譯說:“他不想走,他說不能這樣回去!
如果這樣無緣無故的回去,他也不會好過,承擔敗軍罪責還要被猜疑!
所以要給他一些任務,或者使用他做點什么,不然寧可留下當俘虜。”
林泰來無奈的說:“但他現在真的什么用處,本帥實在想不出能利用他干什么。”
如果是議和或者交換俘虜,小西行長還有點用,但目前明顯都不可能。
別說林泰來主觀上根本沒有議和心思,就是客觀上來說,形勢大優、戰果輝煌,糧草還能供應上,根本就沒有議和的空間。
在這種勝勢下,從上到下誰敢說議和,誰就是通倭。
再說臨海君順和君兩個王子都被救出來了,至于剩下那些被倭寇捉住的朝鮮官員,愛死不死,林經略沒興趣費心思交換或者營救。
另外,林天帥入朝以來已經兩次先登、一次斬將、殺敵三萬七,也不需要用小西行長來炫耀功業。
所以小西行長在林天帥手里,真是毫無卵用。還不如就此放回漢城,讓他回去散布失敗主義情緒,打擊倭軍士氣。
如果能引得漢城倭軍的內訌猜疑,那就更好不過了。
畢竟從以后關原之戰的站隊情況看,小西行長和朝鮮倭軍總大將宇喜多秀家、總奉行石田三成是一伙的,而與三兵團主將黑田長政、五兵團主將福島正則等實力派是仇敵(原本歷史上還有加藤清正)。
放小西行長回去,說不定有成為漢城倭軍內訌導火索的潛力。
林泰來指著小西行長,對沈惟敬說:“情況就是這么情況,你如實告訴他!
本部院真用不上他,如果他識相,就趕緊走吧!
回去后多宣揚我天兵威武,就算報答本部院的活命之恩了!”
小西行長一聲不吭,很不服氣的快速的思考一個問題,自己到底還能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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