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二十一年的癸巳京察,就在顧憲成的怒吼中落下了帷幕。
顧憲成不甘之余的一聲怒吼,直接斷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和顧家班其他人一起離開了朝堂。
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和原本歷史時空沒多少區別,但內涵已經大不相同。
在原本時空,顧家班眾人是以不畏首輔、正直敢言的形象,獲取聲望后被罷官或者辭官。
他們回老家后利用巨大聲望,沒幾年就形成了東林黨。
本時空他們卻是因為行為不謹、才力不足等原因,被朝廷趕回老家的。
自身就突然成了被精準打擊的對象,根本就沒有表現正直的機會,聲望自然無從談起。
“林九元為何刻意針對顧家班”這個話題熱乎了兩天,很快就過去了,
京城能發生的事情太多了,總會有新的熱門話題出現。
京察過后,朝廷運轉恢復正常狀態,一件件公務在流水線上處置。
倭國請求議和的奏報發到了朝廷,萬歷皇帝在“知道了”和“下部議”這兩種最常見的批示里,選擇了“下部議”。
這里的部自然是兵部,是戰是和要讓兵部出意見。
在正常人眼里,這次部議就是走個形式,又不是打不贏,怎么可能議和?
所以兵部尚書葉夢熊也沒太當回事,隨便召集了左右侍郎、各司郎官開個形式主義的會議。
右侍郎宋應昌笑道:“倭寇大敗就求和,只當緩兵之計對待就行了!”
不過輪到左侍郎石星發言時,出了點意外。只聽石少司馬說:“可以考慮議和。”
堂中其他官員此時看向石星的眼神,就像是看傻逼。
雖然石侍郎與林泰來不和,在兵部被極度邊緣化,但也不能這么蒙著眼胡來啊。
好歹要根據事實講道理,逢林必反要不得。
形勢明明是摧枯拉朽,只要林泰來不是故意按兵不動,交戰后基本數日之內就能完成一次干脆利落的大勝。
這種情況下,完全沒道理議和。
石星對別人的眼神視若無睹,一本正經的說:“倭寇退居朝鮮南部海濱,此地多山嶺灘涂,我軍馬兵炮車皆使用不利。
又兼倭寇必定筑壘死守,急切難下,強攻必定傷亡巨大。
再說朝鮮國方面的態度,聽說寬甸堡的李朝君臣都主張議和,客隨主便未嘗不可。”
在別人眼里,石侍郎的表現越發拙劣了。
兵部大司馬葉夢熊聽不下去了,直接終結了議論。“石左堂別胡扯了!完全不必議和!就這樣復奏!”
在更新社的例會上,葉夢熊將石星的議和暴論當個笑話,講給了本社同志們聽。
大家哄堂大笑,紛紛說這石星失心瘋了,用林九元的話說是魔怔了。
只有秘書長周應秋面無表情的說:“九元君在去年八月初三的講話中指出過,每一個看似荒誕的表象內里,必定具有更深刻的邏輯支持。
不然就是你笑他人太瘋癲,他人笑你看不穿,這在政治中往往是致命的。”
有人問道:“那以你看來,石星為何提出議和之論?”
周應秋解釋說:“雖然我們都知道九元公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但并非是每個人都期望看到這點。
石星發表了議和言論,內心就是期望九元公馬失前蹄,遭受挫敗。
如果這樣,他就是先見之明,而且還是獨一無二的先見之明,在困境中恢復一定話語權。”
又有人問:“若林九元繼續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又當如何?”
周應秋更加詳細的解釋說:“主張議和的石星已經被當成了笑話看,就算九元公繼續大勝下去,誰又會在意石星說過什么?
反正石星的提議很荒謬,沒有被采納,他不用負責任。
所以對于被邊緣化的石星而言,提出議和乃是一次不會有什么損失的投機,至少存在讓他翻身的可能性,何樂而不為?”
在周應秋的解讀下,眾人恍然大悟,不知是誰說了句“石星的心真臟!”
于是又有人默默想道,只怕周應秋的心更臟,不然怎么看破石星?
在原本歷史上,石星這時候已經當上了兵部尚書,主持抗倭事務。
在壬辰和丁酉兩次戰爭之間,石星力主議和,最終被沈惟敬忽悠,議和失敗,下獄而死。
拒絕議和的諭旨從京師發到了九連城,又從九連城發到朝鮮國。
近期因為東征天兵后勤又開始緊張,遼東巡撫郝杰坐鎮在九連城。
朝廷拒絕議和的諭旨沒有在郝巡撫心里掀起半分波瀾,他現在正仔細研究的是林經略發來的一份公文。
在這份申詳里,林經略要求遼東方面盡快籌備三百件大風柜、一千盞油燈,以最快速度送往朝鮮國咸鏡道。
看著大風柜(風箱)和油燈這樣的物資需求,郝巡撫終于可以斷定,林大帥真的在開礦。
大風柜是用來通風的,油燈是用來照明的,除了開礦挖礦洞,還有什么地方又需要通風,又需要照明?
換成一個迂腐官員,可能會嗶嗶幾句林大帥不務正業,但郝杰是一個務實的官員。
他看得出來,能讓林大帥征戰之余還不惜人力物力開采的,必定是什么利潤豐厚的富礦。
上可增加朝廷收入,下可彌補軍費,這是好事,應該大力支持。
這時候,距離不遠的寬甸堡副總兵佟養正來到九連城,并求見巡撫。
郝巡撫對佟養正問道:“你不在寬甸堡看顧朝鮮國君臣,來這里作甚?”
佟養正有一肚苦水想倒出來,抱怨說:“這差事越來越難做了,昨日還有朝鮮國陪臣高喊殉國自殺!”
郝巡撫苦笑道:“何來殉國之說?何至于此啊。”
佟養正說:“本來王京漢城被收復后,朝鮮國君臣就已經按捺不住了,一直在喊著要還都。
然后近日,分封順和君于北三道的旨意送到,那就像是炸了窩,君臣幾十人在階前齊聲大哭。
到了昨日更過分,朝鮮國王居然捧著八道之圖冊找到我,說要委托我獻給大明。
在下哪里敢收這個,就趕緊躲出來了,但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在下實在不知該怎么辦!每日都在心驚膽戰,唯恐出什么問題,平白擔上罪責。”
佟副總兵如今真是害怕了,萬一哪天朝鮮國王想不開自掛了,自己作為負責看管者怎么辦?
便又苦苦哀求說:“夜晚都能聽到那邊院中有人大喊,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鴨綠江!總為浮云能蔽日,王京不見使人愁!
天天心驚膽戰,在下這心臟真受不了了,懇請撫臺給在下一條明路吧!”
郝巡撫:“.”
對佟副總兵的神經衰弱狀況,他非常感同身受。
同時他也知道,林大帥的所作所為包括裂土分封在內,就是明擺著欺負朝鮮國。
他和佟副總兵一樣,都挺不好意思面對朝鮮國君臣的.
嘆口氣后,郝巡撫又說:“林經略嚴令將朝鮮國君臣禁錮在遼東,為之奈何?”
佟副總兵懇求說:“煩請撫臺給林經略傳個話,別再禁錮朝鮮國君臣了,不然就要真出事了!”
郝巡撫想了想說,“禁錮朝鮮國君臣,無非是不想被干擾大局。
如今冊封順和君的旨意已下,估計等徹底塵埃落定后,林經略就會放朝鮮君臣回國了。
我想,這個時間不會太久了。”
開城成均館,經略幕府行轅,林天帥也收到了冊封順和君為樂浪公的旨意,并且將這個好消息告知與金順嬪。
熱淚盈眶的金順嬪朝著林天帥大禮參拜,林天帥坦然受了。
然后林天帥又提筆寫道:“冊封使者已經在路上了,順和君即將走到前臺。
在這時候,你我之間的不倫關系就是一個隱患啊。”
金順嬪問道:“天帥欲何如?”
林天帥回答說:“只有死人最為安全。”
金順嬪愣了好一會兒,臉色霎時變得慘白,腦中閃過不少宮廷斗爭賜死的畫面。
而后金順嬪淚水不禁汩汩而下,伏地哀怨的說:“奴家賤命不足惜,只懇請多多看顧我兒。”
林天帥微笑著說:“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找機會對外假報一個死訊而已。”
金順嬪:“.”
可惡啊!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吧?
林天帥哈哈大笑了幾聲后,又安排說:“以后樂浪公居城就在平壤,要馬上吩咐尹卓然準備冊封大典。等天使一到,立刻塵埃落定。”
正當兩人即將有進一步動作時,忽然崔五魁來稟報說:有個叫鄭澈的人,自稱朝鮮國左議政,在轅門外求見。
林天帥詫異的說:“朝鮮國左議政不是西人黨領袖尹斗壽么?已經被尹卓然打死在鴨綠江邊了。”
崔五魁答道:“尹斗壽被尹卓然打死后,朝鮮國又任命了鄭澈為左議政,他也屬于西人黨。”
林泰來還是很疑惑,“那他是怎么過的鴨綠江?守軍失職放人了?”
崔五魁又回答說:“鄭澈原本被流放到北方山區了,一直在朝鮮國境,未曾跟著小朝廷去遼東。”
林天帥不耐煩的說:“沒什么好見的!你替我接見吧,如果這人言語不遜,打殺了便是。”
崔五魁連忙勸道:“使不得,使不得!這鄭澈乃是朝鮮國當世最著名的詩人!他的名作《關東別曲》,被稱為朝鮮國之離騷。
這樣的文化名人,真沒必要殺,免得壞了口碑。大帥如果得空,能見還是盡量見見。”
于是林天帥擺出尊重文人的架勢,請了鄭澈進堂參見。
“你所為何來?”林天帥不耐煩寒暄拉扯,直接問道。
鄭澈答話道:“上邦貿然冊封順和君,裂我北方國土,實在于禮制不合。”
林天帥也不廢話,讓左右抬了一件大箱子,放在了鄭澈的面前。
“自己打開看。”林天帥淡淡說。
鄭澈疑惑的掀開箱蓋,卻見里面都是一摞摞的紙張。再粗粗看去,每張紙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手印。
“這是?”鄭澈不明所以的問道。
林天帥淡淡的回答說:“這是北方三道萬民書!每道一萬個簽押,三道三萬人!
如此多民意,只有一個目的,共同請求三道為我大明郡縣!”
鄭澈:“.”
北方各地對李朝已經離心離德到了這等地步嗎?還是林天帥強迫簽押的?
林天帥拍案喝道:“你給我解釋解釋,什么叫禮制?在本帥看來,民心就是最大的禮制!
沒有直接郡縣之,而是分封朝鮮王子為樂浪公,以三道為羈縻之地,這已經是我大明最大的克制了!
本來你們李朝也看不上北方各地,以西北禁錮之策來統治北方,又經過倭寇之亂,民心已經完全喪失!
所以是你們自己先作死,然后才有我大明幫忙收拾殘局!”
鄭澈:“.”
從未見過如此善于狡辯之人!
想了想后,鄭澈回應說:“北方畢竟是我國歷代先王披荊斬棘而來,豈能未經國王準許另行分封。”
林泰來振振有詞的說:“自古以來.兩千六百年前,箕子便在平壤建都!
就是國朝初年,我大明也曾在北方設立衛所!既然能暫時后撤,自然也能再回來!
無論從民心向背,還是自古法理上,我大明對北方進行分封又有何不可?”
鄭澈感覺自己挺博學的,但今天卻有點詞窮了,實在不知道應該怎么在狡辯中占上風。
林泰來指著鄭澈說:“其實我知道你的來意,就是替你們國王來探詢我的口風!
可以將我的話傳達回去!主要內容就是三條,三道萬民書、李朝先拋棄北方、以及自古以來的法理!
早點接受現實,就能早日返回王京!”
鄭澈無力垂下了頭,他又有什么實力再進行辯論?
連小朝廷能不能返回王京,都能被拿出來作為籌碼進行威脅了,己方完全沒有半點回天之力。
目送鄭澈離去,又想起冊封事宜,林天帥終于很直觀的感受到,歷史在自己手里已經大變特變,徹底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