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懈怠、懶得一切事務都親歷親為的時候,司禮監有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每日對奏疏進行“篩查”。
大珰們認為需要讓皇帝知道并親自處理的事情,都會直接送到御前,比如今天林泰來的辭職奏疏就屬于此類。
萬歷皇帝也對此感到意外,愕然道:“近年來朝廷及四方多事,幸賴林泰來鎮壓,何至于此?”
在萬歷皇帝心里,林泰來的好處很多,主要有三點。
一是在各種時候都很能長臉,關鍵時刻都能辦成事,非常滿足皇帝這天下共主的虛榮。
二是林泰來并不諱于談搞錢,而且還能做到積極搞錢,和皇帝很有共同話題。
三是林泰來和清流黨人是死對頭,并且近些年能把清流黨人牢牢的壓制住,讓皇帝耳根清凈了不少。
比如清流黨人最近一年疲于自保,連國本議題都不敢挑起了。
總而言之,雖然林泰來囂張跋扈,雖然林泰來總是逾越規矩,雖然林泰來和鄭家過不去,但林泰來還是個好大臣。
此時掌印太監張誠表態說:“這林泰來好生不曉事!只怕他心中以為,皇爺心胸狹隘容不下功臣,所以才會做出這等隱退自保的姿態。”
其余眾大珰吃驚的看向張誠,今天掌印太監吃錯藥了不成?
他們這批大珰吃了前人的教訓,對外朝人物基本都是中立態度,過去張誠也不外乎如是。
卻沒想到,今天張誠居然惡意出言詆毀林泰來,挑起皇帝的不滿情緒。
放在文臣眼里,這種行為可以稱之為“進讒言”。
秉筆太監陳矩的疑惑尤甚,他不禁想起去通州犒勞林泰來時,林泰來說過“你的機會就要來了”。
而今天張誠突然這么反常,肯定不是無緣無故的,莫非與林泰來所說的“機會”有關聯?
萬歷皇帝看著老伙伴張誠,疑惑的說:“林泰來向來侍奉赤誠,不是心中常戚戚的人。
許是功成名就,便生了懈怠之意,失去進取之心,想著安享富貴罷了。”
張誠還想說什么,萬歷皇帝又問道:“內閣對此如何奏議?”
另一個秉筆太監田義奏道:“首揆趙志皋提議,可以保留林泰來館職,并任命為兵部通信司江南行司郎中,如此可避免朝廷不能容人之嫌。”
提到兵部通信司,萬歷皇帝就想到了林泰來之前的構想,在兵部通信司框架下,用商人去搜集境外情報。
那么肩負間諜職責的商人具體應該怎么做?當然需要通過走私啊不,販運貨物為掩護。
于是萬歷皇帝便點頭道:“趙先生乃是老成之言,甚好!林泰來之館職仍舊保留,并升為侍讀學士,也算是另一種酬功。
他懈怠了想要安享富貴,朕也不是不通人情,但他也不能太閑情了,就將通信司江南行司的擔子挑起來。”
其實對已經封侯的林泰來而言,品級已經不重要了,升不升也就是那么回事,重要的是職掌和身份資格。
通信司江南行司就是職掌,翰林院侍讀學士就是身份資格。
諸大珰散去后,田義去內閣傳詔,陳矩有意和掌印張誠走在一處。
然后似做關心的說:“張公今日不該如此說話,沒必要去歪曲林泰來啊。”
張誠無奈的嘆口氣,不想為自己的低級表現辯解,只苦笑著說了三個字:“不得已。”
陳矩陷入了深思,什么叫“不得已”?
張誠身為司禮監掌印太監,權柄之重無需多言,除了皇帝還有誰能讓他“不得已”?
回到外宅后,陳矩將最親信的“義子”都叫了過來,吩咐道:
“距離年底不遠了,各種聚會很多,你們用心打探消息,特別是關于武清侯家的事情。”
當今萬歷皇帝的生母是李太后,李太后的父親李偉被封為武清伯,后又升為武清侯。
李偉去世后,由嫡長子李文全承嗣爵位,這也是李太后的弟弟。
眾親信義子們接受了陳太監“打聽與武清侯有關消息”這道指令,并沒有任何疑惑,他們很自然而然的認為義父陳太監準備討好李太后娘家。
一個太監想去巴結皇帝親媽,這完全不值得稀奇。
沒過幾天,就有消息傳進了陳太監的耳中。
說這武清侯家一直靠做生意賺錢,去年興兵東征時,武清侯接了五萬件棉衣的大單子。
但是第一批一萬件棉衣送到遼東時,因為偷工減料質量低劣,全部被經略大臣林泰來退回去了。
鬧到最后,林經略直接取消了武清侯拿到的五萬件棉衣訂單。
但是有很多劣質棉衣已經制作了出來,武清侯又想把這些劣質棉衣就近處理,讓宣府鎮邊軍吃下,然后又被宣府鎮巡撫王象乾拒絕了。
所以武清侯八成對林泰來有怨恨,但目前也無可奈何。
不過這事不是什么光彩事,又涉及太后娘家和林泰來這樣的敏感人物,故而沒有大張旗鼓的傳播過,只在一些知情人小圈子流傳。
陳太監若有所悟,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背后果然有幺蛾子事情發生。
但陳太監還是迷惑不解,這和司禮監掌印張誠有什么關系?
以張誠這種升無可升的地位,也犯不上去巴結武清侯,或者為了太后就去進林泰來的讒言。
于是陳太監就囑咐義子們,繼續用心打聽新消息。
不過一直過了幾個月才收到風聲,說掌印張誠的弟弟張勛準備與武清侯結為親家。
聽到這個消息后,陳太監人都麻了,有種利令智昏的即視感,難以理解精明了一輩子的張誠怎么會有這種騷操作?
武清侯是皇帝的長輩親舅舅,你張誠讓弟弟和武清侯結親,以后從親戚倫理上敘起,是不是也成了皇帝的長輩?
可你張誠的本質身份是皇帝家奴啊,家奴悄摸摸的變成了親戚長輩,你考慮過皇帝的心情嗎?
于是陳太監終于理解,林泰來說的“機會”是什么了,如果這都不是自己進步的機會,那什么才是機會?
但是陳太監卻更加感受到了林泰來的可怕之處!
不知不覺間,他這個司禮監秉筆太監仿佛就成了林泰來的信手布下的棋子!
當然以上都是后話,陳太監恍然大悟的時候,林泰來早已經回到蘇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