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新泉鎮原本并不叫新泉。
作為依托泉城廢墟發展出的臨時聚落,不知道多少垃圾佬們聞風而來,就像是荒野中的螞蟻一樣,密密麻麻,迅速分解著墜落的巨鯨。
這樣臨時的聚落在荒野中太過常見,一場洪水、一次降雨甚至是一場地震,很有可能就造就一個全新的聚落。
可以預見,未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廢墟尚存,垃圾佬們便總能從其中源源不斷的挖出材料來。
整個粗糙的聚落從一開始就建立在了各方交織的混亂中,設計自然就稱不上合理,亂搭亂建和危房建筑實屬常見,色彩也肯定算不上繽紛,灰黑夾雜。
依山而建,一條主道貫穿,彎彎曲曲的盤繞在廢墟的旁邊,因此,而得名……叼毛鎮。
即便是現在,這個過于膾炙人口的名字依舊廣為流傳。完全已經變成了習慣,就算紙面或者是官方稱呼之中,采用了季覺所取的‘新泉’,但在絕大多數人的意識里,卻將整個聚落都分成了兩個部分。
大片聚落拓展出的新區域被稱為新泉,而舊有的部分則依舊沿用舊稱。
如今,前者秩序井然,儼然是荒野之中不可多得的規矩地帶,而諸多上不了臺面甚至見不了光的東西則繼續扎堆在舊區……
對此,季覺雖然看不順眼,但也沒辦法徹底根除這種東西又不是他一個人振臂一呼就能改的,況且在荒野中,很多東西幾乎已經變成了常理和定規,唯一能做的,就是偶爾找個由頭去殺一批利欲熏心鬧過頭的家伙,免得這幫狗東西稍微給點嘴臉就陽光燦爛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惡心點的東西呆在下水道里就行了,可如果再想搞點什么幺蛾子項目來季覺眼皮子底下創業,他倒是想問問,你究竟有多少良才美玉敢跟我這么說話了。
說難聽點,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如今海岸工業在荒野中的聲勢,頗有一點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的感覺,畢竟從民用賽道殺進軍工賽道再忽然殺到荒野里,這種降維打擊就足夠季覺在短時間內形成大勢,輕而易舉的主宰了整個新泉,不費吹灰之力。
偶爾有兩顆不長眼的灰想要跳出來,甚至都不用他動手,直接就被荒集外派到新泉來管事兒的金毛仔給按死了。
大哥說弄誰我弄誰,大哥說聽季哥的,那誰跟季哥說話的時候沒低頭那我就先弄誰,弄死了活該,弄不死算你厲害我明天回家搖人繼續弄。
如今,經過了幾個月的發展,聚落的規模已經擴張至原本數倍有余,在季覺的引導之下,已經清理了諸多泉城殘存的余毒之后,進入了曾經廢墟的外圍而且還在更進一步的擴張。
在經歷了初期的混亂之后,如今的新泉已經變成了海岸工業的附屬,不知多少垃圾佬都仰仗著季覺手指頭縫里漏下來的渣滓過活。
雖然沒什么利潤可言,但卻省了季覺不知道多少功夫,如今甚至不需要他自己去準備,需要什么常規材料,吩咐一句自然有無數人追著趕著上門來送。
絕大多數泉城的垃圾、廢料,報廢的煉金作品和一切還稱得上有價值的碎片,正在日日夜夜接連不斷的送進他的倉庫里。
在生產進入正軌之后季覺就已經懶得出面管事兒,繼續甩手每天鉆工坊里了,而如今海岸的實質管理者延建的地位則更進一步,水漲船高,變得炙手可熱。
對,延建也跟著跑到泉城來了。
曾經在海岸蹲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揚眉吐氣一次,作為骨干元老,就算是什么都不干,海潮也不可能虧待他。奈何,這么多年以來,老延已經被傷透了心,早就看明白了。
真要沒季覺的話,他恐怕如今還是蹲在破敗廠區里的地縛靈,每天守著那一堆畫不完的餅,日復一日。
是誰讓自己翻身,是誰讓自己抬頭挺胸做人,他還能分不清楚么
況且,跟季覺干活兒多特么爽快啊,而且還在泉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干啥干啥,想造啥造啥,不比跑到潮城去當擺設爽快
“老陸回來了”
陸鋒的車剛停好,就看到了在廠區里遛彎的延建,依稀還能看出腳步不太靈便的樣子,不過比之前在海岸的時候胖了不少,原本枯瘦愁苦的臉上如今也浮現出幾分和藹可親的樣子,整天笑容滿面。
“那幫吊毛,嘴上就一句實話都沒有……”
陸鋒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嘴里不由得冒出一貫崖城特色貫口來,怒罵:“走之前說什么都準備好了,結果去了哪兒哪兒都是問題,連特么吊機都是壞的,什么都想白嫖,白費了這么長時間。”
“辛苦辛苦。”
延建含笑:“最近幾天,我從老廠里挖不少人過來,人手充裕了不少,以后安裝隊的雜活兒就不給你添亂了。不過,收款的工作恐怕還要繼續麻煩你。畢竟,出了新泉以后,路上總不太平。”
“好說好說。”
陸鋒無所謂的揮了揮手,把包丟下:“季覺呢”
“那邊等著你呢,讓你別著急,趕得上。”延建指明了方向之后,揮了揮手:“替我向老太太帶個好。”
“嗨,過個生日,多大事兒啊。”
陸鋒笑起來了,好像不以為意,可腳步卻漸漸加快了。
歸心似箭。
剛剛修好的巨大辦公樓里并沒有尋常公司格子間的樣子,沒有多少坐班的人,更沒有什么妝容精致的OL,絕少數來處理文職工作的人都是從崖城里來的,而占據最大區域,則是會計和財務部門。
鐵柵欄仿佛牢籠,隔絕內外,坐在窗口的財務抬頭,看到陸鋒丟過來的兩個包,“北邊禿頂山那個聚落一期款。”
很快,兩包細碎的黃金就被確認登記,然后,隔著窗戶,都能看到在各個環節處理之后,一塊塊熔煉成錠狀的貴金屬堆進了庫中,匯聚成一片令人垂涎的金光…
指望荒野上這幫常年以物易物的家伙使用聯邦幣實在是過于強人所難,實際上,當對方掏出聯邦幣來的時候,你反而就應該警覺了……鬼知道他們在哪里搞定的變色油墨和雕版乃至防偽水印。
由于大家都對彼此之間的尿性心知肚明,而且缺乏監管,在離開城市之外的區域里,幾乎所有大宗交易所采用的,都是貴金屬。
隨著新泉鎮的日益繁華,海岸工業的逐步擴張,就算是利潤微薄,可在不斷提升的體量之下,每日營收的數字也逐漸變得越來越夸張。
越來越多的黃金之沙匯聚而來,聚沙成海,到最后,就連陸鋒都開始眼睛痛了。日積月累之下,海岸工業已經變成了整個海州的荒野中最大的黃金匯聚地……雖然其中絕大部分都會很快變成各項支出,只不過看上去規模嚇人罷了,可偏偏季覺卻半點往城里搬的意思沒有,反而任由各路傳言擴散,逐步演變。
到現在,在諸多荒野聚落的傳言里,海岸都快變成天字第一號大肥羊了,不知道多少人磨刀霍霍的想要干上這么一票。
“財不露白,財不露白懂不懂”
一腳踹開季覺辦公室的門,陸鋒毫不客氣的一頓怒斥:“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多少人開始惦記你了那么多錢,你就不能找個銀行先存了么就非要拿出來顯擺等什么時候被人干一票,你就老實了!”
“啊”
季覺呆滯回頭,手里還端著西瓜,還正啃的香甜。
在空調的冷風里,他穿著背心大褲衩和拖鞋,已經融入了崖城的經典畫風,頭發依舊亂糟糟的,帶著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十足的不修邊幅。
“放心,安保措施足夠的。”
他揮手寬慰道:“只是看著多而已,除了上面一層之外,絕大多數都是表面鍍金,充個樣子。況且,我倒是想要知道,哪個家伙能這么不知死活,為了這么點錢,主動跑進我的工坊里。”
陸鋒沒好氣兒的反問:“那就不能搬進城里么”
“搬什么搬,不能搬啊。”
季覺急了,瞪眼震聲:“把東西搬回去,我去哪兒找這么多送上門來的新員工啊”
說著,拿起遙控器,指向了顯示屏,按下。
頓時,不同于地面上的廠房地下廠區里一、二、三、四、五、六車間內,一條條流水線,乃至流水線上那些個拴著腳鐐手上打著點滴的‘員工們’顯露在了陸鋒眼前。
死寂之中,陸鋒不由得倒吸了好幾口冷氣。
在一顆顆攝像頭的漠然俯瞰之下,每個人的既定工作量、工作效率乃至走神偷懶的次數都浮現在了他們頭頂的顯示屏之上,變成了一串串冷酷無情的數字和指標。
在顯示屏的細節之中,不時能看到慘白的燈光下,忽然浮現出一串電光,慘叫聲響起,偷懶的員工倒地抽搐,可兩邊的人卻全都視而不見,仿佛工具一般低頭專注的工作,甚至就連慘叫的人都不敢躺下太久,稍微回過神來便立刻爬了起來,哭著撲向生產線。
哭也算時間。
這些不請自來、踴躍報名的員工們,在工作中迸發了令季覺都始料未及的熱情和動力,屢屢創造奇跡。
雖然在這之前上,他們都是荒野之中流竄的垃圾,手中不止一條人命的罪犯,其中不乏惡貫滿盈、罪無可赦的通緝犯或者劫匪,但現在,在伊西絲的友好溝通之下,他們全都已經改過自新,變成了海岸汽車廠的肱骨棟梁,季覺的兄弟員工。
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無需工資和社保,兢兢業業的為這個世界奉獻自我。
燃燒自己,照亮他人!
這是什么
這特么就是愛的奉獻。
況且,季覺又不算是什么惡魔。
人只要活著,犯錯總是難免,總要給人改過自新的機會他也是會按照崖城官方的最低工資標準發錢的。
只要他們通過自己的辛勤勞動,彌補了他們的襲擊和掠劫所造成的損失,折抵了工具使用費、床鋪租賃費……伙食費和醫療費用乃至管理費之后,自然就可以摘下爆炸頸環,重獲自由,成為一個真正對世界有用的人!
搬什么搬
搬了之后,季覺從哪里心安理得的找這么多核動力驢來給自己拉磨干活兒
只要這一座傳言之中的金山還在,每天都會有源源不斷的員工自行來新泉鎮報道,為振興荒野的美好愿景獻出美好青春。
“你看,他們笑得多開心啊。”
季覺指向了屏幕上眼含熱淚的模范員工們,“這就是犧牲,這就是奉獻,這就是心靈的充盈和滿足懂不懂”
漫長的沉默中,陸鋒看著他,已經說不出話了。
他總算是明白為啥季覺每次千叮嚀萬囑咐要留活口了……
當時陸鋒還嫌這逼活兒要求太多,過于心慈手軟,干起來實在是太不利索。卻沒想到,自己槍口抬起一寸之后,后面還有這么多季覺的大恩大德在等著。
“還是泉城好啊。”
他拍著季覺的肩膀語重心長:“至少泉城沒有路燈。”
這特么要是在崖城,安全局好幾年的KPI,搞不好就要被季覺一個人給干滿了……這狗東西喪心病狂起來,能做出什么事情來,他實在是想都不敢想。
“都特么四點半了,你最好能趕得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表:“媽雖然不說什么,可小玲那丫頭片子說起人來的時候可難聽。”
原本陰陽怪氣起來就扎人扎的要死,考上大學之后,就更難聽了……
“急什么急。”
季覺風輕云淡的吃完了西瓜,才抹了抹嘴:“反正她不罵我。”
我們之中有一個人要被罵了,你猜猜是誰
“姓季的你特么……”
陸鋒血壓撓一下的就上來了,拳頭梆硬,可緊接著,就看到走在前面的季覺,憑空推開了一扇門,朝著他招了招手。
“搞快點,走著。”
說完,季覺已經憑空消失。
等他一步跨出,新泉就已經不見,門在陸鋒身后悄無聲息的關上。
轉瞬間,他就已經抵達了繁榮號的甲板之上。
再緊接著,波濤萬丈,海風呼嘯,撲面而來!
陸鋒目瞪口呆,忘記了海水飛沫落入口中的咸腥味道。
“我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