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鬼襲擾的那一夜,天剛剛亮的時候,呂盈月的消息就發了過來。
在得到季覺的回復之后,直接告訴他:過兩天,應該會有人去泉城,你接待一下。不必多做什么,只要盡量配合就好。
簡單的一條消息,卻讓季覺嗅出了一些奇怪的味道。
對其他人的時候怎么樣不知道,但在跟季覺溝通的時候,或許是因為葉限的原因,呂盈月很少會使用這種要求式的祈使句來講話。
就算是有什么需要季覺做的,也至少會說明前因后果,不會如此簡短直白。
除非在她看來這件事情牽扯到的事情,不能被人知道。
同時,也不希望季覺多問。
對此,季覺只是回復:我會準備好。
好像覺察到季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一樣,呂盈月最后發來的消息里帶著些許嘉許的意味:很好。
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們都并沒有對此再談什么。
直到今天上午的時候,有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通了季覺的私人電話之后,告訴他,是呂鎮
守介紹來的人,將會在下午三點鐘抵達,并客氣的預約了他的時間。
對此,季覺自然表示全力配合。
此刻,明明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五分鐘,卻已經有人等在了門口。
只不過,模樣卻出乎了季覺的預料。
約莫三十許多的男人,就像是從城里來的程序員一樣,穿著和荒野格格不入的格子襯衫和工裝褲,背后背著一個背包。
不像是使者,反而像是在大城市里旅游的觀光客一樣。
“季先生,初次見面,久仰久仰。”
他主動的自我介紹,微笑:“小姓陳,陳海秋,叫我小陳就好。”
“太客氣了,陳先生。”
季覺不假思索的握手,回應:“請進,休息的地方已經準備好了,請跟我來。”
為了迎接這位來歷不祥的重量級客人,季覺還把新泉大酒店的重建加急加快,客房已經收拾好了,而且確保沒有海州特產雙馬尾。
雖然稱不上賓至如歸的奢華,但在荒野里,干凈整潔就已經算是五星了。
“太可惜了,我約了今晚從潮城回中城的航班,沒辦法久留。”陳海秋擺手:“沒什么太大的事情,不必大費周章,麻煩季先生找個
地方能坐一下就行了。”
既然如此,季覺直接就將他帶進了海岸工業的園區,自己那間辦公室。
一路客套寒暄,季覺準備茶水的時候,順帶著問道:“我似乎沒有在安全局見過你?”
海州兩座大型的中心城,崖城和潮城的安全局中高層,季覺基本都已經見過了,最起碼也都會有印象。
但其中卻沒有眼前這位客人的記錄。
偏偏他身上還掛著潮城安全局的胸卡,不由得令季覺有些警惕起來。
“嗯,我隸屬于另一部門,同樣屬于呂鎮守調遣,和安全局的合作不少。出門的時候,安全局的證件要方便許多。”
陳海秋微笑著將胸卡摘下,卻并沒有對自己的從屬機構多做什么介紹,接過了季覺遞來的茶杯之后,禮貌的喝了一口便放下。
接下來,就該談正事兒了。
“請放心,這并不是審查或者是檢驗,只是了解情況而已,您可以放松一些。”
季覺頓時更加凝重———畢竟大家都清楚,一般這么說的時候對方都不會信,而且很有可能有什么套路。
陳海秋眼看自己的話似乎起了反效果,頓時無奈一笑,干脆掏出了紙筆來,直白的說
道:“這一次過來,主要是有幾件事要處理。
首先,能否跟我詳細說一說,前幾天發生了什么事情?嗯,我指的是千島的那群海盜來新泉襲擾的前后具體經過。”
對此季覺自然不會有所隱瞞。
雖然省略了部分并不重要的東西,去掉了一部分不能說的,并美化了一下自己的偉岸形象和操作,但起碼十成里面還是有六成真的。
出乎預料的是,陳海秋并沒有對涉及到荒集和北境的細節有什么深挖或者疑問,基本上全篇季覺說是什么,他就記什么。
反而主要在涉及到另一個來偷襲的超拔時,反復提問,不過對此季覺也有錄像準備,也沒什么好掩飾的。
在了解過具體的細節之后,要了一份相關的錄像拷貝之后,他就放下了紙筆。
“除此之外,您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陳海秋的雙手放在桌子上,看著季覺,忽得微微一笑。
“啊?”
季覺仿佛驚訝“還有什么沒有說清楚么?”
“您再仔細想想呢?”
陳海秋不厭其煩的提醒;“有沒有什么作證,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殘留?”
“哦哦哦,哎呀,您瞧瞧我這記性,一忙起來就容易忘事兒。”
季覺一拍腦門,好像終于想起來了一樣,從桌子下面,翻出了一個箱子來,推過去:“當時安家的那位,確實是帶回來了一點東西。
您看看,是不是這個?”
箱子打開之后,寒氣擴散開來,在冷凍之中保存的殘肢出現在了陳海秋的面前。頓時,便隱隱有一縷硫磺的惡臭氣味擴散開來……
有那么一瞬間,陳海秋臉上禮貌性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仿佛,下意識的渾身緊繃起來。
眼神銳利,如臨大敵。
不過很快,在確定無害之后,再度放松了下來。
“確實是這個,沒錯了。”
他湊近了,仔細的端詳著,連連點頭,只是,漸漸卻浮現出一絲疑惑:“只是……氣息怎么會淡了這么多?”
此刻擺在陳海秋面前的箱子里,那一根四分五裂的胳膊依舊還在冒著刺鼻的氣息,碎裂的傷痕處,隱隱火星升騰。
可曾經從其中幾乎滿盈而出的孽化靈質,卻黯淡了不少,若有若無。
變得虛有其表。
就好像,只剩下一具空殼。
“我不道啊。”
季覺同樣不解的搖頭,一臉懵懂,帶著荒野特有的樸實和純真:“可能是時間間隔了太久,揮發掉了吧?”
說著,遺憾的長嘆了一聲:“我已經盡力去保存了,可惜,協會沒有這方面的技術和積累,和幽邃比起來,還是差了不少。
不然的話,我們可以做得更好。”
陳海秋欲言又止,神情越發復雜。
不是,哥們,真當我瞎啊!
你擱這兒跟我裝什么純潔小綿羊呢?
葉限破門之前和兼元什么關系暫且兩說,我也姑且不提你干帕奎奧的時候用了什么玩意兒,可你之前參加荒海拉力賽的時候,演都快不演了好么!
你以為是誰幫你連夜加班趕去昆吾洗地收尾的啊?。
“……是,是這樣嗎?”
陳海秋擦著汗,已經快要繃不住了。
“是的,沒錯,就是這樣。”
季覺斷然點頭,毫不猶豫,肅然的說道:“我們協會的工匠,向來是奉持上善,摒棄邪愚,跟幽邃不共戴天的,怎么可能跟滯腐有什么瓜葛呢?!”
陳海秋嘆了口氣,看了一眼季覺,忽然隱約明白了一點呂盈月為什么對他這么看重了。能力和天賦姑且不提,光是這一份臉皮的厚度,睜眼說瞎話的能力,就已經是常人望塵莫及了。
自己這輩子是趕不上了。
得虧來的時候準備充足,不然還不知道要多狼狽呢。
趕快走流程吧,不然血壓快要控制不住了。
“為了保存標本歸檔,我需要將這個東西帶走,只不過,這么重要的戰利品,我確實也不好白拿。”
說著,他提起了放在腳邊的背包,變魔術一樣的,從里面抽出了兩個鋁制登機箱來,放在了季覺的面前。
簡單粗暴,直截了當。
壓根就沒想過什么漫天要價落地還錢,你一刀我一刀的講價環節。
這種支出,就算省下來也跟自己沒半毛錢關系。
但給出去的話,賺到的卻是自己的人情…
何不成人之美呢?
“來之前,呂鎮守告訴我您最近在外面找一些東西,正好倉庫里還有不少存貨,您看看合不合適吧。”
“哎呀,這怎么好意思呢。哎,哎……哎呀……”
季覺嘴上客套著,一臉不好意思,可手已經行云流水的摸在了箱子上,當著他的面,直接打開來。
然后,陷入了沉默。
在左邊的箱子里,以協會的標準式各色儲存容器,塞的滿滿當當,重到成年男人單手都拎不起來。
全部都是這些日子以來季覺在荒集、太一之環和天平商會各個平臺上掛單還有募集的素材,不止是如此,為了混淆視聽和掩飾磐郢和純鈞所需的素材,季覺還在里面混入了大量偏門的材料和工匠們通常都用得上的珍貴素材乃至消耗品。
理所當然,沒多少回音,就算有的,也在扯皮階段。
畢竟高端素材這種東西,從來都是有價無市,在季覺之前就有不知道多少單掛了多少年,想要成交,別說撿漏不可能,往往溢價都會無比高昂……就這,還要看運氣才行。
結果,陳海秋直接照方抓藥,全都送到了季覺的面前。
甚至超級加倍。
至于品質,更不必多說。
磐郢的回火和純鈞的鑄造所需要的絕大多數材料,全都被一次性湊齊了還有得多,至于剩下的,季覺工坊里也早有預備。
立刻就可以開始準備了。
而另一個箱子,則是顯得有些空蕩,只有一個東西。
仿佛琥珀一般拳頭大小的粉紅色晶體,那是地脈中聚合萃變而成的天然鹽晶,價值高昂,世所罕見。
雖然用處不多,但最大的效果,是能夠在注入靈質之后以千年為期限,絕對保證內部的靈質穩定,從而無損耗的儲存高階賜福。
而如今,此刻鹽晶之上,層層細密的金線如網,封鎖內外,內部宛如星辰一般流轉的璀璨光芒隱隱放射而出,照亮了季覺的眼睛。
那是純鈞的賜福連鎖之中,最為罕見和最難以尋覓到的最后一個至關重要的存在。
升變一系的傳奇賜福……
龍驤豹變!
它的效果很簡單,便是近乎重生一般,重塑魂靈!
在升變一系的天選者們積蓄足夠、領悟充沛之后,幫助天選者的靈魂打破最后的藩籬,突破往昔的限制,如同破繭成蝶一般,完成獨一無二的質變。
屆時,不論是多么慘痛的舊創和詛咒也能夠擺脫,重塑之后的靈魂甚至可以脫離肉體,單獨存留,游走現世。
甚至配合諸多賜福,甚至可以一念滄海一念蒼梧。
也唯有這樣的賜福,才能夠融合純鈞之中的諸多事象,以劍匠本身的靈質為源,升華出獨一無二的靈性。
賺了!
賺翻了!
這一份交易實在是過于劃算,已經不是慷慨能形容的了,近乎白給。
即便是那一只手臂中的靈質如此詭異,但也不值得這么龐大的價值。
怪不得安能在臨走之前特地提醒季覺,千萬別自己浪費了,一定要獅子大開口才行。
結果,季覺甚至還沒張嘴,就已經快要被香迷糊了。
獅子不開口,也架不住你楞往里塞哇!
你早說啊!
早說的話,我就不漂沒那么多了啊,起
碼,恩,起碼給你留三分之一了啊!
季覺已經快要克制不住嘴角勾起的弧度了。
艱難的移開了目光之后,無聲的長出了一口氣。
如今純鈞所需的五個賜福,超然視界、心血來潮、羽化歸真、見素抱樸、龍驤豹變,已經有四個到手,
剩下的見素抱樸,童家那邊才幾天就有消息了,正在全力拿下。
在九型的傳承,這一條賜福連鎖叫做出神入化,以升變之靈和事象之更迭結合,最終催化質變,臻至化境,近乎無中生有一般的創造出獨屬于劍匠本身的靈性和延伸。即便是在協會里有過登記,但個中奧妙和隱秘卻未曾流傳而出,屬于葉氏的獨門絕技。
而等純鈞鑄造完成之后,季覺通過靈質砥礪了兩柄不同的九型之劍以后,景震的修習也可以開始入門了。
至關重要的一塊拼圖,在預料之外的地方得以補全。
對此,季覺除了驚喜之外反而油然警惕和不安。
畢竟,他實在不覺得區區一塊殘肢,值得對方開出如此龐大的價格來。
在這之前,還需要問清楚問明白才行。
“光是這么一點標本,恐怕不值這個價格吧?”
季覺搖頭發問,“從天上掉下來的蛋糕,我真怕吃不起。”
“還請放心,我一個跑腿的,也沒有那么大的權限。龍驤豹變的賜福,是呂鎮守特地為您要來的。
況且,我們這個部門雖然難以宣之于外,麻煩缺點一大堆,但起碼預算還算充足,不會叫人白忙一趟。”
陳海秋笑了起來:“不過,有一點您猜得沒錯——這一次登門拜訪,除了采集記錄和回收標本和其他殘余之外,確實還有其他的一些小事想要麻煩。”
說著,他再一次伸手從背包里,取出了一個黑色的塑料盒子,向著季覺推了過去。
看著就像是影像租賃店里用來裝DVD碟片的盒子一樣,拿在手里更像,等季覺打開,看到里面那一張碟片的時候,徹底繃不住了。
沒什么煉金造物的痕跡,更不存在賜福。
就是簡簡單單一張光盤而已。
呆滯抬頭。
哥們你這是弄啥?
跑到新泉賣盤來了么?
“可以預計,未來一段時間時間內,新泉的人口數量應該還會有所提升,再過幾個月,可能就會突破五萬。
為了避免因此而產生什么意外,所以我提前就把東西帶過來了。”
陳海秋的要求很簡單:“希望接下來一段時間時間內,您動用一下自己的影響力,讓它在新泉和其他聚落里每天播放上幾次就行。當然,能夠采用其中的一部分錄入產品的話,那就更好了。”
放影碟?
季覺一頭霧水拿起光盤來看了看,征詢意見:“介意我……”
陳海秋搖頭:“沒關系,請隨意。”
于是,很快一部播放機就送進了季覺的辦公室,啟動之后插入碟片,不用播放,直接機械降神就讀取完畢了。
其中所記載的訊息浮現在季覺的意識之中。
出乎預料的是,只是簡簡單單的幾首耳熟能詳的鋼琴曲子而已,其中很多甚至不是曲子,只是幾個片段,包括商場每次開店和關門之前的旋律、電子門推動的音效,歡迎光臨的問候,還有機器啟動的滴滴提示聲。
包羅萬有,而且毫無任何的異常。
平常普通到了令季覺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的程度,難以理解:“只要每天播放就好?”
“嗯。”
陳海秋斷然點頭:“如果嫌麻煩,隔幾天一次也行,當然,復制和數字化也沒關系,只是普通的碟片而已,不必太過小心翼翼。”
可倘若是普通的碟片的話,又何必如此鄭重其事的送到季覺面前呢?
而且還以如此重禮去讓季覺謹慎對待。
卻偏偏,毫不加以解說。
實在是沒有辦法讓人寄以信任。
回想起呂盈月之前盡量配合的吩咐之后,季覺再無話可說,吃人家的拿人家的,總不可能半點事情都不做。
只是放個音樂而已。
不過,倘若只是放個音樂而已的話……應該不介意我拿去問問別人吧?
季覺放下了碟片,斷然點頭。
“沒問題。”
“那么我主要的任務就完成了,合作愉快。”
陳海秋展顏一笑,起身,同季覺握手,只是,在道別之前,卻忽然問:“還有點時間,在離開之前,介意作為向導,再陪我走一走么?”
“樂意奉陪。”
季覺微笑著點頭,毫不猶豫。
順帶發出消息囑咐伊西絲把地下工廠的門關好,別讓外來的朋友一不小心看到‘重新做人’的流程。
傳出去影響多不好,顯得自己這里跟個血汗工廠、黑心作坊似的。
“想去哪兒看看?”他隨意的問道。
可出乎預料的是,陳海秋的目光卻看向了窗外,遠處,更遠處。
落在那一座寂靜屹立在薄雨之中的廢墟城市中。
他說:“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