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搞不明白!”
從軋鋼廠大門口出來,看著車窗外倒退的站崗衛兵,中村秀二的眉頭始終沒有散開。
同車而坐的業務代表也是滿臉的意外和荒謬,不知怎么的,這采購會開成了這副模樣。
不僅僅丟失了價格底線,連特么底褲都沒撿回來。
后座的會長還在那念叨呢,就像從辦公樓里走出來時候那樣,碎碎念、嗶嗶叨,跟得了精神病一樣。
“嘶真奇怪”
中村秀二的聲音飄蕩在車廂里,傳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他是怎么觀察到的呢,我的表情已經很努力的保持克制了,為什么他還是能看得出來?”
他就像是迷失在了大森林里的孩子,慌張又迷茫。
這會兒拉著業務代表讓對方看自己的臉,疑惑地問道:“你能從我的臉上看到什么?”
“抱歉社長!”
業務代表罵人的心思都有了,社長這是魔怔了,他的臉上除了眼睛鼻子嘴,還能有什么。
“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很抱歉,我看不出來”。
“嘶”
中村秀二并沒有為難對方,而是松開了他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回想著辦公室里發生的一切,手里不由自主地摩挲著李學武送給他的這本《犯罪心理學》。
難道這本書里有他一直沒有搞清楚的答案?
還是李桑真的有這種觀察人微表情就能端案的神奇能力。
如果說從人的表情變化能判斷對方所說話語的真假,這個他還能相信。
但是從表情變化判斷他所要知道的數字,這……這特么也太唬人了!
“秋田君”
他猶自不死心地抬起頭,看向身旁的業務代表,問道:“你再幫我確定一遍,價格底單真的沒有被打開過嗎?”
“這……社長”
業務代表很是為難地說道:“如果您在辦公室所看到的情況沒有其他問題,那我這邊只能依靠文件的使用痕跡來判斷了”。
他也是明白社長糾結的原因,拿出那份底單,當著社長的面再次打開,示意了文件上的折痕,道:“我能確定的是,這份文件被打開的次數絕對不是很多”。
“嗯……我知道了”
中村秀二抬起手,捏了捏很有些麻木的眉頭,用有些抱怨的語氣說道:“當時是我大意了,沒有閃,他突然襲擊我……”
業務代表看著老板的推脫也是挺無語的,你跟對方在屋里喝茶聊天,我們在外面干坐著。
屋里發生了什么我們怎么知道,就看見翻譯拿著文件走了兩回,您再出來就是這幅迷途的羔羊模樣了。
我們是連問都不敢問啊,就知道你跟人家簽了合同了,價格都砍膝蓋上了,這買賣做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
真要是睦鄰友好,合作共贏也就算了,看老板的模樣就像是被強了一樣,還不知道誰干的。
就從老板口中呢喃的話語,他們也僅僅是了解了個大概——老板被騙了。
關鍵是這個騙局老板同意了的,還信誓旦旦地跟他們說,全程公開沒問題的。
確實沒問題,可這價格又發生了什么問題?
說到最后老板自己也迷糊了,不知道怎么的就跟人家對上了。
中村秀二也在想這個問題,自己好好的去談判,怎么就稀里糊涂的坐上賭桌了呢。
關鍵是他很確定雙方對賭的公平性,在跟自己對接采購機械價格的時候,對方手就按在價格底單上并沒有拿開。
這件事是他親眼所見,絕對不會有假。
除非對方有透視眼,不用翻開就能看得見,否則絕對不可能知道。
自己這邊也不可能出現叛徒,把低價交給對方。
所有的可能他都在想,可也想不出對方是怎么從自己的臉上猜到這些價格的。
當然了,對方所猜測的價格并不都是準確的。
這么多的機械,他也并沒有都問出來,就十種機械!
十種就夠了,因為他從第一種機械的價格被對方猜出的時候他就懵逼了。
上下幅度不超過五塊錢,你敢相信?
對方緊緊地盯著自己的眼睛,好像能鉆進自己的腦子里查看自己的記憶似的。
等到了后來,他都不敢直視李學武的眼睛了,很怕對方真是如此獲取情報的。
可就算是如此,十種機械價格,對方猜出了八種,錯的那兩種也僅僅是差了不到十元。
他能怎么辦,愿賭服輸唄。
這么大的采購訂單,從他落筆簽合同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掉進對方的圈套里了。
而他之所以沒有拒絕簽字,或者毀約,首先一個原因就是這筆訂單的損失完全不足以跟軋鋼廠合作的大框架協議相提并論。
其次就是這筆訂單的采購價格,他是做國家貿易的,當然很清楚這里面的水分。
對方的定價無非就是把這些水分擰的干干的了,自己再賠上一筆是了。
真要說傷筋動骨,還真是不至于的,畢竟他的機械進出口株式會社經營多年了,在成本上還是可以控制的。
花學費,學經營知識,這是他在經營之初就多次遇到的情況。
他在商界的前輩就教育過他,對于經商來說,沒有總是賺的,賠的也不要惱,那是需要交的學費。
他不怕交學費,就怕學不會。
今天這位年輕又厲害的李桑就給他上了一顆。
在簽字的時候,李桑也是很大度地表示,如果他不方便,可以選擇不簽的。
明天再來軋鋼廠,到時候他重新安排一個談判會議,可以擺開陣型,面對面的協商。
自始至終李桑都沒有去看他所提供的那份價格底單,可既然對方能從自己的表情中猜到價格,他還有啥可談的。
再一個,對方的大氣和仁義,也讓他無法答應李桑的好意。
他是一個商人,可也是一個響當當的漢子,又如何能為了這么一點點利益,放棄自己的尊嚴呢。
還是那句話,愿賭服輸,他甘愿交學費。
而對方的言傳身教,和所贈的這本《犯罪心理學》則是被他奉若至寶。
他的業務代表話里話外都在提醒他可能被騙了,或者說自己當時不清醒了,做出了錯誤的決定。
但他反思則個,很確定當時自己的想法并沒有受李桑蠱惑。
只能說對方利用了自己的心理,用語言和氣場來干擾了自己的判斷。
這也讓他更加的重視自己手里的這本書,他希望也能掌握人心。
這種能力太強大了,三言兩語之間就能窺探到對方的心理,獲得對方的想法,可謂厲害至極!
這個學費交的太值了,他要學,他要學習這種能力,他也想在未來的商業談判中掌握窺探對方底價的能力!
李桑都能!我為什么不能?!
“領導,您是怎么做到的啊?”
經貿辦的辦事員在整理今天所簽合同時,看著李副主任云淡風輕地喝著茶,實在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李學武卻只是瞥了他一眼,淡淡地提醒他道:“這是機密,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
“……領導,我讀書少,可您也別嚇唬我”
他們經貿辦跟著李學武去羊城轉過一圈的,跟他都混熟了,知道領導喜歡開玩笑的。
他也是看得出領導現在的心情不錯,想著多問多學一點。
“看著您羽扇綸巾,揮揮手,檣櫓灰分煙滅,我這實在是心潮澎湃,一時無法理解,就想跟您學上那么一兩招”。
“看多了吧?”
李學武好笑地看了他,說道:“還一兩招,你當我是江湖俠客了?還是打把式賣藝的教頭”。
“江湖賣藝的哪里比得上您啊!”
這小子嘴也是甜的很,拿著暖瓶就給李學武的茶杯里添水,嘴里一個勁兒地恭維道:“甭說您的功夫了得,就是這一看人的能力!”
他放好了茶杯,兩根手指還比劃了自己的眼睛示意道:“一眼定生死啊!”
“去別扯淡”
李學武輕笑出聲,笑罵了對方道:“你當我眼睛里有暗器啊,還定生死”。
他嘴里笑鬧著,示意了茶幾下面說道:“我給日商也說了,都在那本書里,你喜歡自己拿一本看去”。
“我看過了”
小伙子笑著放好了暖瓶,走到李學武的辦公桌旁解釋道:“您的書剛出版的時候我就拜讀過了,就是沒看出您的這個功夫”。
他這么說著,手里做的還是剛才從眼睛里發射激光的手勢,好像真的認定李學武會這種能力似的。
“我就想知道,您是怎么從對方的臉上看出那價格底單的”。
“我不都說了嘛,在書里寫著呢”
李學武隨后打發他,道:“這是心理學方面的知識,你得有所積累,慢慢學習和鍛煉,才能達到的境界”。
“真的?”
小伙子明顯的還是不信,可李學武這么說了,他又不好反駁。
不過他也有個鬼心眼,站在李學武的辦公桌前面,看著李學武的眼睛問道:“領導,您現在看我心里在想什么?”
“嗯?”
李學武好笑地抬起頭,目光從手里的文件看向了對方的眼睛,說道:“我看看啊你在想……”
“他想中午請我吃飯!”
還沒等李學武的話說完,門口便傳來了沙器之的聲音。
小伙子一轉頭,不好意思地打招呼道:“沙主任好”。
“我就說你怎么老不回去呢”
沙器之笑著點了點他,道:“敢情你在這給領導搗亂呢,快,吳主任正找你要合同呢!”
“哎!是!”
小伙子笑了笑,拿了桌上的文件,還偷偷示意了李學武道:“領導,有空咱們再看啊!”
說完也不顧沙器之的笑罵,笑著小跑出了辦公室。
“這小子”
沙器之笑著說了一句,在李學武的示意下坐在了辦公桌的對面。
“領導,跟您匯報一下對外辦的工作”
他打開筆記本,卻是看著李學武匯報道:“日商的接待工作結束了,接下來主要是對接商業旅行團的來訪業務”
“同時也要完成此次貿易的后續工作安排,按照您的指示,我們做了一個方案”。
沙器之一邊說著,一邊將手邊的文件遞到了李學武的面前,依舊是當秘書的習慣,文件正對著李學武,呈打開狀。
李學武看了看,嘴里用玩笑的語氣詢問道:“工作開展的還順利嗎?有沒有人給你為難啊?”
“獨立辦公室結構,僥幸還沒遇到這種情況,全賴您以往的指導”
沙器之回答的很是謹慎,又怕李學武擔心,又怕以后出事情沒法解釋。
李學武緩緩點頭,目光依舊在方案上,心里卻是對他邁出的這一步感到滿意了。
如果說許寧是他培養和帶教的第一個頗具能力的干部,那沙器之則是跟他最長時間,學習最多,潛力最大的干部。
當初著急用許寧、韓雅婷、韓戰等人,完全是迫不得已。
有付斌橫在前面,又有李懷德乘大勢起飛,董文學沒有打埋伏,他再不安排人頂上去,今天的位置哪里能夠安穩。
就算是這般,廠里的事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難處理的很。
軋鋼廠一直都有其他聲音在干擾工作的正常進行,分廠也有各種勾心斗角,不得安寧。
李懷德心懷大志,要行菩薩心腸,卻非給他個金剛怒目的角色表演,他也很無奈。
“萬事開頭難”
李學武將看過的方案放在了辦公桌上,抬起頭對著沙器之說道:“之于你,之于對外辦都是一樣的,無非是看你怎么走,怎么走的穩”。
“對外辦的第一槍并不是很完美,你們要總結經驗教訓,及時做出調整”
“商業旅行團的成員不一定就是你們所見到的,所了解到的,而招待工作也并不僅僅是看看國內對其國家風俗的了解就算完事了”
李學武點著手里的方案,特別叮囑道:“多溝通,多聯系,以軋鋼廠對外辦的身份,同他們確定好接下來的行程,主動提供旅行期間所出現問題的解決方案”。
“當然了,這也不是在讓你去討好他們,奉承他們,是要做服務,有價值的服務”
他看著沙器之問道:“什么是有價值的服務?”
“就是你今天所做的所有工作都是為了一個目標,那就是為軋鋼廠開展各個項目的合作提供導向和基礎……”
“是”
沙器之的態度很是端正,身子坐的筆直,認真聽著李學武的訓話。
他的心態倒是轉變的很好,與李學武之間的關系已經悄然發生了改變。
以前是每日跟隨的秘書,現在是開荒拓土的馬前卒,從說話的語氣,到做事的方式,他都有意無意地疏遠李學武。
這不是因為身份的轉變而產生了隔閡,而是這種轉變應該自省的一個態度。
拿不清尺度,必然要遭受這種關系物理距離的反噬,從彭曉力的角度來看,他就有些不知深淺。
當然了,彭曉力隨著蕭子洪進到李學武的辦公室,看到沙器之在匯報工作,絲毫沒有覺得意外。
他現在還沒搞清楚自己跑的這一來一回為的到底是什么。
當然了,彭曉力也知道出事了,還是保密相關的業務,可具體針對的是誰不清楚。
領導安排工作的時候沒有交代,蕭副組長帶隊工作的時候也沒有說清楚。
反正他是云里霧里的,表面上還得裝作一副淡定模樣。
他是真不知道,當秘書還得接觸這樣的業務呢。
笑著同沙器之打過招呼,他便拿了暖瓶給蕭副組長泡茶,又給領導的茶杯里續了熱水。
在給沙主任服務的時候,卻是被他攔了下來。
沙器之的手按在了茶杯是,笑著同他說道:“工作匯報完了,我把時間交給蕭副組長了”。
他站起身,拿了茶杯要過去放好,卻是被彭曉力主動接了過去。
沙器之也是笑著看了他一眼,便由著他了。
看著兩人的互動,蕭子洪也是饒有興趣地看了李學武一眼,見他老神在在地喝茶,也是不由得在臉上浮現了玩味的笑容。
等沙器之走后,彭曉力去收拾桌上的文件,蕭子洪這才給李學武做了匯報。
他的匯報跟秘書的匯報有所不同,秘書給領導匯報工作習慣用時間的順序,而他是用倒敘的手法,從訓練場開始說起。
身份的不同,所站位置看待問題的角度不同,對工作的理解和意見自然也是不一樣的。
在蕭子洪看來,這件事雖然很緊急,不過也是癬疥之疾,對于保衛組來說不算什么。
更跟他印象中的李學武霸氣形象不成對比,對方敢在這個時候摸老虎屁股,真的是老壽星吃砒霜。
“我的意見是雷霆手段,震懾宵小”
他給出的意見很直接,不知道是不是在保衛處的這段時間給他的性格帶來了些許改變,說出來的話倒是硬氣了許多。
“從種種跡象上來看,對方是有組織、有預謀的,且帶著破壞性質目標進行活動的,正是咱們嚴厲打擊的對象”
蕭子洪手指點了點辦公桌面,嚴肅著表情說道:“倒不用管他們的背后站著誰,從下開始抓,從頭開始捋,我倒是想看看這些妖魔鬼怪的背后站著個什么玩意!”
“不至于的”
李學武對著彭曉力擺了擺手,示意他將桌上的文件搬走,都是他已經處理好了的。
“我跟領導的意見大致上是相同的,都不贊成大張旗鼓的辦”
“如果真的要在這個時候辦,也不會壓下保密部的工作了,畢竟他們來操刀,對咱們更方便了不是?”
“所以啊”
李學武擰了鋼筆,撓了撓自己的鬢角,態度很是溫和地對著蕭子洪說道:“釣魚就得有魚餌,釣魚就得有耐心,有決心”。
“不釣到最后,怎么可能知道這處池塘里到底有什么魚呢,不釣到最后,你又怎么得知這里哪條魚最混蛋呢”。
他的語氣從和善,慢慢的轉變成了陰沉,就是在不經意的幾個字之間,讓蕭子洪輕松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
“李主任的意思是……?”
“李主任是什么意思不重要”
李學武看著蕭子洪,認真地講道:“只要在軋鋼廠里發生了這種事,那就是在挑戰保衛組的權威!”
他很清楚蕭子洪為什么要主動提出快速打擊、快速解決問題的方案,因為對方也知道這件事不可為。
蕭子洪又不是剛來軋鋼廠工作的菜鳥,對軋鋼廠近來發生的事不說了如指掌,可也不是沒頭的蒼蠅。
以前軟面瓜似的性格這幾個月就能成好漢了?
他這是以退為進,明明知道李學武這一次絕對不會強力出手,所以才主動表現的激進一些。
這樣李學武顧忌他的態度,自然不會再讓他主持這個工作。
本來這件事就應該是儲副組長負責的,卻偏偏交給了他。
真要是單純的保密案件還好辦,這種牽扯到廠里內部紛爭的,他就算是再傻,也不會主動往里跳的。
相信李學武讓他來辦這件事,也是有這么個意思。
他不想沾染塵埃,每次都拿自己打前鋒,蕭子洪受夠了。
背鍋是不可能再背鍋的了,這輩子都不會再背鍋了。
可這鍋不是他不想背就不背的,李學武手指敲了敲桌面,道:“既然他們這么不知深淺,不合時宜的鬧,那就找出來,一起打掉!”
周四軋鋼廠大門口鬧出的那場鬧劇好像消無聲息了一般,但有心人都知道,這件事還在發酵。
軋鋼廠保衛組從周五開始便已經有了切實動作,一批人被選調培訓,一批人調進京,一批人調出京,一批人被重新分配崗位……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保衛組出現了問題,實際上在這種人事變動中,保衛組的格局早就有了變化。
很多人可能都不清楚,保衛組的干部可不是內部調動,還有向外擴展的。
這代表了董文學和李學武的勢力觸手正在蔓延到軋鋼廠的各個角落。
尤其是李學武兼任管委辦副主任的崗位,主管協調軋鋼廠各生產貿易項目。
人事、財務、后勤等等,各個方面的工作他都有所涉及。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李主任在布局,李副主任也在布局。
這里面隱藏著的深意很可能是李主任在鼓勵李副主任布局。
保衛組的人事變動悄悄地帶動了其他組的人事變動,全廠機關都在動,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掌握這種變動的是李主任和谷副主任,兩人對于人事權利的掌控一直都很在線。
正因為保衛組開始動了,其他組面臨人事和組織調整的時候才沒有出現大的輿論。
表面上的不動聲色,其實軋鋼廠內部早已暗流涌動。
跟前段時間的大學習活動還不一樣,這一次攪混水底的是兩只巨手在搏力。
帶來的影響就是讓本該在軋鋼廠沸沸揚揚的日商代表訪問事件變成了大家默認的絕口不提。
這種緘默好像已經成了這個時代人所特有的能力,他們好像見慣了生死,對之外的東西都毫無反應。
不讓說就不說,不讓談就不談,不讓問就不問,在大學習風浪中,他們真的很珍惜寧靜生活。
李學武在周五代表軋鋼廠簽署了一系列的機械和技術采購協議,在同日商合作框架下,符合雙方的共同利益。
這件事在所有人的認知中,并沒有大書特書,更沒有在新聞報紙上發表。
就這么靜悄悄的,好像花出去這么多錢,撿了這么的便宜并不會在軋鋼廠引起什么水花似的。
李學武也更希望是這樣一種狀態,在大學習活動最激烈的時期,盡量悶聲發大財。
他真的不想軋鋼廠在發展最緊要的關頭去觸碰這個雷區。
真要說他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韙,選擇在這個時期去聯系日商,聯系意大利以及其他外商,這還得從綜合環境因素考量。
歷史就是個小姑娘,任憑被描畫打扮,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實的。
李學武設身體會到的,沒去羊城前,他在工業領域的社交僅僅限制在了軋鋼廠的周圍。
而到了羊城才知道,內地有那么多家工廠在跟外商合作。
雖然這中間隔著一道進出口總公司,但具體的業務還是雙方在談判。
尤其是從五豐行的渠道了解了補償貿易等多元貿易手段之后,李學武更覺得這是一個機遇。
沒有人比他更懂這個時代所蘊藏的機遇和財富,這里說的不是個人,而是集體的。
十年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企業,可以改變一個工業體系,還可能改變一個國家的社會現狀。
李學武為了自己的理想,終究是要做點什么的,哪怕是……讓李主任冒險呢。
他當然不會去冒險,李學武在各個領導小組辦公室的名頭都是副主任,正的必然是李懷德。
李學武可以這么說,他始終在李主任的高明領導下執行的業務管理工作。
所以出成績了,李主任會帶著他一起分享,真出了事……
是他!
都是他!
都是他讓我這么干的!
就是在這種安靜祥和、互相信任的氛圍下,李學武在十一月八日星期六同李懷德一起,帶領技術和業務團隊訪問了在京參會的一七廠代表團。
一七廠一直都在吸收外來的技術,他們的設計和技術團隊一直在解決的就是技術引進和國產化。
這里面包括國外限制的、不能自主生產的設備,也包括進口價值特別昂貴機械設備。
這里面其實有個很有意思的關聯,后來發展的機電一體化學科就是應用了這個理論。
在羊城,雙方已經就汽配零件采購協議進行了磋商,正是知道對方將要參加在京舉行的馹中綜合貿易第五年度談判,所以采購磋商會延續到了京城。
對方是一位副廠長帶隊,李懷德并沒有覺得身份不對等,人家是集團,他有什么好自卑的。
老李心中認定,對方牛不了幾天的,李學武都說了,他以后也是集體領導!
可能是因為有羊城會議的鋪墊,又有日商在京舉行會談的契機,雙方的采購協議談判進行的很順利。
有些細節問題最后都由李懷德同對方的副總做主,或是妥協,或是各退一步,大家對談判結果都很滿意。
軋鋼廠在汽車工業領域實現了供應鏈式的生產模式,一七廠則是多了一個汽配零件采購商。
只要不出現質量和交貨問題,那雙方就是最完美的合作伙伴。
京城汽車廠?
這里面還真有點問題,說白了就是對方有些忌憚紅星軋鋼廠將要試車的概念車。
概念車還是李學武給出的命名,純手工組裝,未竟生產線大規模生產,用于實驗性質的商品汽車。
京城汽車廠也在羊城參展了,自然就很清楚李主任在何處吹的牛皮了。
什么?
軋鋼廠也要造車?
這種新聞前幾年經常能聽到,現在這樣的二傻子可不多見了。
但是!當工業部的領導出面,邀請他們吃飯,李懷德席間的那一番講話,著實給對方嚇了一跳。
這算什么,彎道超車嘛!
京城汽車廠其實跟一七廠一樣,能拿得出手的拳頭產品并不多。
他們搞出來過第一臺摩托車、第一臺小轎車、第一臺輕卡。
但是,真正落在手里,能實現工業生產的,只有那臺著名的212吉普車。
當然了,這些年的兼并和努力,也有輕卡和摩托車在持續生產。
可這兩樣的應用市場比較小,五幾年剛生產的時候還面向市場,可供市民購買。
現在嘛,聽說摩托車業務不太好,輕卡的銷售還算是湊合。
本來只有212最能打,身邊卻是出了一個愣頭青。
這個愣頭青既不搞全品類的汽配零件生產,又不搞核心技術研發,一猛子扎進汽車生產行業,全都靠抄襲。
他們嘴上當然要貶損軋鋼廠,說一些不好聽的話,可實際上在李懷德請動上面的領導幫忙,從京城汽車廠調工人幫忙的時候,對方就已經開始打埋伏了。
這邊的汽車研究狀況,對方已經開始在收集情報了。
雖然不知道具體的設計參數,但從獲悉的情報上來看,那汽車跟原版的威利斯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光從外表上來看,絕對看不到威利斯的影子。
但是,只要有心人打眼一瞧,一定能猜到這車是從哪抄襲來的。
他們也是就情報猜測,軋鋼廠自主生產的發動機和變速箱等零部件可能進行了優化和改進,但絕對不會太多。
畢竟時間太短、太緊迫了,沒人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實現新的發動機和變速箱系統研發工作。
可就算是改進,只要保證威利斯原本的動力,在京城汽車廠的眼里,這也是個威脅。
我們做吉普車,你們也做!這不是嗆行嘛!
所以周六下午,李學武帶隊前往京城汽車廠進行零部件采購協議談判的時候就觸冰了。
京城汽車廠的談判代表態度不咸不淡,可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在扯淡。
就是零部件采購而已,愣是被對方談成了技術引進與支持。
也就是說,京城汽車廠將零部件采購業務看做是對軋鋼廠汽車工業的技術支持了。
千萬不要小看了這種談判陷阱,這是明目張膽的在搶了。
這要是答應了,那還不是定下了干爹和干兒子的名義嘛!
李學武可不會背這個罵名,更是會讓軋鋼廠的汽車工業永遠背著一個干爹。
所以再三確定對方是否愿意更改合作協議條款,得到否定答復后,李學武便做主,暫停了談判進程。
會議就在這種很是不愉快的氛圍下結束,散會的時候李學武甚至都不愿意跟對方的負責人握手。
他在接受工業報的臨時采訪時表示,京城汽車廠缺乏一種面對市場的自信和氣度。
工業報本是上面安排來做專題采訪的,主要是工業部的領導更愿意看到汽車行業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大市場。
在同一七廠的談判結束后,李懷德和一七廠的副廠長就分別接受了工業報的采訪。
到了京城汽車廠這邊,不僅僅是李學武被耍了一回,連工業部的記者都開始皺眉頭了。
他們來可都是帶著任務來的,任務上說的清清楚楚,軋鋼廠與一七廠談判順利,軋鋼廠與京城汽車廠談判順利,京城再添一家造車企業。
標題和稿子他們都已經在寫了,可看著從會議室出來的雙方,怎么會出現這種問題!
你也不要對記者的反應見怪,這個時候,不僅僅經濟是計劃型的,很多工作也都是計劃型的。
在計劃中雙方就應該是在一片團結祥和的氛圍下達成合作,在工業部領導的關懷下實現汽車工業的又一個勝利。
既然軋鋼廠的談判代表發聲了,還是這么的犀利,直指京城汽車廠沒有自信和氣度,那京城汽車廠的干部是怎么說的?
“軋鋼廠更應該專注于工業基礎材料的生產,加大對軋鋼工業的技術研究投入,而不是這種照貓畫虎的貪功主義”。
好么,這可真虧了是在計劃型社會體制啊,記者面對這么勁爆的新聞首先想到的不是曝光博眼球,而是擔心雙方的合作是否還能進行。
其次再想到的竟然是要將這個消息及時上報給主管領導,再由主管領導上報給工業部領導。
反正沒有站著看熱鬧的,都為兩家大型企業沒有達成合作而遺憾和懊惱。
他們更因為京城再添一個汽車工業的目標無法立即實現而感到可惜。
所以,李學武還沒回廠呢,李懷德那邊已經收到了完整的消息。
等他敲開李主任的辦公室房門,準備匯報的時候,卻是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憤怒的神采。
“你不用自責,這件事跟你沒關系,是特么老馮在搗蛋!”
李懷德一摔手里的藥盒,氣氛地抱怨了起來:“他就是看不起咱們,他就是覺得咱們草臺班子亂唱戲!”
“可他有能耐跟咱們唱一唱這對臺戲嘛,躲在后面玩陰招算什么英雄好漢!”
李懷德在辦公室里當著李學武的面,罵了好半晌仍覺得氣不過,想要去抓桌上的香煙,又忍住了。
“艸他娘的王吧蛋!”
李學武實在是接不上這個話,他知道京城汽車廠現在的一把手是姓馮,可具體是誰他不大認識。
今天跟他談判的其實只是一位銷售處處長,倒真是看得起他的身份,還給提了半級接待。
“人家牛嗶也是有牛嗶的本錢”
李學武擺擺手,沒讓站在門口觀望的栗海洋進來,彎腰撿起了地上的藥盒,嘴里勸慰著。
“人家是各部十二個‘托拉斯’中掛牌辦公的第一家試辦公司,長子長孫,繼承家業呢”。
老李也不知道這損小子到底是勸自己呢,還是給自己拱火呢。
接過李學武遞過來的藥盒,捏了一粒塞進了嘴里。
最近他也是壓力山大,李學武都見他重新叼煙了,現在吃藥,就是在負隅頑抗,同戒煙做最后的斗爭。
李學武嘴里所說的話其實是發生在六四年十月份,當時國家要求各部門成立十二個托拉斯企業。
托拉斯在國外是個不好的詞匯,但在此時的國內可不是。
這個時候,可沒有壟斷和反壟斷一說,全國一盤棋。
李學武為啥說人家是長子長孫呢,從人家的廠牌你就能看得出來。
cN汽車工業公司京城分公司。
牛不牛?
六四年人家創業的時候,下屬就有四個分公司、兩個總廠、七十五家直屬廠。
北汽、北齒、唐齒、一附、二附……
人家的領導班子除了書記還叫書記,剩下的都叫總經理、副總經理、總工程師。
軋鋼廠的李懷德也做過這個夢,不過一直在努力,始終未實現。
他生氣,全是因為軋鋼廠在發展的汽車工業同對方相比真是小卡拉米。
京城汽車廠現在所在的位置就是占了大北窯京城金屬結構廠區的,還依此創建了“東郊汽車一條街”。
“長子長孫嘛,多拿多要習慣了,他就是故意欺負您,您別跟他一般見識了”
李學武將桌上的茶杯遞給李懷德吃藥,嘴里還“勸”道:“實在不行咱們忍了,您也別為難,晚幾年再造車……”
“不行!”
剛把藥吃進嘴里的李懷德一激動,藥片又從嘴里噴了出去。
隨同一起噴出來的還有對京城汽車廠老馮的聲討。
“干他釀,這件事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