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最后一天,李學武早起往家附近的大湖邊上轉了轉。
說是大湖,其實就是個大水泡子,周圍修上了柵欄和觀景臺。
這種類似于公園性質的公共設施即便是在別墅區內部,但也不限制外來人游玩觀景。
湖邊到路邊的這段距離種植了許多桃樹和杏樹,三月份正是花期,花團錦簇,甚是好看。
有更早起的老頭兒帶著寬檐草帽,撐著竹制的魚竿坐在湖邊垂釣。
就連腳邊的魚簍和屁股下面的小凳子都是都是竹制的,很有意境。
“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
李學武很是會附庸風雅地道了一句唐詩,蹲在老頭兒身邊看了看。
魚簍里空蕩蕩,連一條小魚小蝦都沒有,比棒梗尚且不如。
“您這手藝不行啊,是不是來早了,魚還沒睡醒呢”。
“你跟這塘子里的魚是親戚?”
老頭沒眼瞥了他道:“不然你怎么知道它還沒起呢”。
說完抽回魚竿一把抓住了魚鉤,上面已是空鉤了,不是魚小就是魚老。
小的吃不進鉤,老的不咬鉤。
李學武沒在意老頭兒的反擊,純是早起沒事逗殼子玩。
“我跟這魚沒親戚,知道它沒起呢是因為這塘子里經常有幾只王八捉魚吃,魚有了它們也就出來了”。
“嘖——!”
老頭兒一嘖舌,回頭看了眼牙尖嘴利的小年輕,問道:“你沒班上啊?大早晨的不出去奔窩頭去?”
“早著呢,到點兒才上班呢”
李學武圍著湖繞了一圈了,這邊到入口稍近,不想早回家,母親和顧寧娘幾個還在睡著。
老頭掛好魚餌甩了鉤,隨口問道:“哪家的秘書啊?這么閑?”
“不是秘書,司機,開車的”
李學武嘿嘿笑道:“要不怎么說這么閑呢,回頭我也整副魚竿,瞅著您釣魚眼饞,跟您學習學習”。
“行——你這班兒行啊!”
老頭兒也沒真跟他一般見識,年輕人總想著爭強好勝,口頭上占幾句便宜他還真就未放在心上。
“開啥車啊?小車班舒服吧?”
“自行車,兩個轱轆的,不太舒服,蹬快了顛屁股”
李學武望著水上的魚漂,滿嘴跑火車:“我們領導說了,等年后他進步了,給后邊再添個轱轆,穩”。
老頭兒嘴角都要撇到耳朵丫子上去了,心里哪里還不知道這壞小子跟自己扯閑崩兒呢。
還沒聽說哪個領導是坐自行車上下班的,更沒聽說坐自行車上下班的領導還特么請個司機的!
有司機是不是就得有秘書啊?
那秘書坐哪?
坐大梁上啊!
想想這畫面都特么夠出奇的。
要不說四九城的小年輕都蔫兒壞呢,你摸不準他的脈,說著前門樓子呢,他就給你來個胯骨軸子。
“那你們領導有潛力啊,進一步就給自己車添個轱轆,要是進十步不得攢個火車上下班啊!”
“嗯,還是您老有潛力!”
李學武蹲在一旁說道:“我們領導最多也就敢想換個三輪車坐,您都敢說坐火車上班了,還是您局氣!”
老頭兒不想說話了,他說一句這損小子有十句等著自己。
心煩氣躁,手里的魚線都哆嗦了,水上的魚漂也開始微微晃動。
“不會是有魚了吧?”
李學武看著魚漂浮沉,輕聲提醒道:“您可得把握好時機,釣魚講究個眼疾手快,慢了可就……”
“來,桿給你,你來釣!”
老頭兒被他啰嗦的煩了,將手里的魚竿塞進了李學武的手里,起身退了一步,看著他吹牛嗶。
“這多不好意思啊——”
李學武笑了笑,看著手里的魚竿說道:“真釣上來了算您的還是算我的,算您的我虧的慌,畢竟您這手太潮了,一早晨都沒上魚”。
“要是算我的,我比您年輕,老大不好意思的,白撿您一條魚”。
“算你的!別虛,你行你上!”
老頭兒還真是個倔脾氣,手一揮,示意李學武趕緊上。
李學武也是不客氣了,笑著點頭,抻了魚鉤回來重新掛了餌。
你還別說,他真就沒釣過幾次魚,他說的是釣真的魚啊,釣人的那種不算數,那都數不過來了。
最近的幾次要是沒記錯的話,應該是跟三大爺在昆明湖釣過一次,跟李主任他們在鋼城釣過一次。
在昆明湖那一次差點給三大爺干自閉了,那時恰逢新手保護期,咔咔上魚。
倒是鋼城那次回歸正常了,沒怎么顯露手藝,就是不知道這一次還算不算新手期。
新手期有兩年的嗎?
“年輕人,切記心浮氣躁,釣魚倒是能修身養性,但過于沉悶了”
老頭兒抱著胳膊站在一旁借題發揮道:“你的那首詩恰恰證明不是杏花亂了,是你的心亂了”。
“噓——”
就在老頭兒說得正歡的時候,李學武回頭比劃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這還不算,特別提醒他道:“看人家釣魚別搭茬兒,不太禮貌”。
“我……”
老頭兒聽著他的話差點憋了一口氣沒上來躺地上。
你還知道看人家釣魚搭茬兒是不禮貌的啊,那合著剛剛我釣魚的時候誰特么跟我搭茬兒來著!
嘿!這損小子哎!
“呦——!您這魚餌不行啊”
李學武眼瞅著魚漂動了,手速也跟上了,可抽上來的魚竿一點力度都沒有,顯然跑魚了。
不過他倒也真是豁得下臉來,閉口不說自己手藝不行,光說人家老頭兒的魚餌不行。
老頭兒氣的不說話,站在后面抱著胳膊等著看他塌房。
他也是想了,自己要是說話了,一會兒再跑魚指不定要怨他。
現在誰特么都別說話,我就靜靜地看著你,到底能不能釣上魚來!
“魚竿也不行,魚線也不行”
李學武的嘴都要損到家了,他是要把自己的后路給留出來,別一會兒真釣不上來看著老頭沒說的。
只是不能叫老頭兒蹦高高跟自己叫號,到時候就用……
“哎!哎!上魚了哎!”
啥叫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
正抱著胳膊站在后面看著李學武啥也不懂瞎忙活的老頭兒懵了。
掛餌的手法不對,摔線的手法生疏,撐桿的技巧沒有,但是特么的竟然上魚了!
這塘子里的魚到底是不是他親戚?
“哎嘿——!鯽魚!”
李學武站起身抻上來的魚不算大,巴掌大的鯽魚,青鱗閃爍,活蹦亂跳,煞是歡快。
他是樂了,可老頭兒卻坳頭了。
瞎貓碰上死耗子,絕對是!
自己在這釣魚得有大半年了,從來沒見著過這么生手就能上魚的。
“繼續,我跟您學習學習——”
老頭兒是真犟啊,見李學武得意地望著他,一抬下巴示意他繼續。
李學武聽見這話哪里還不知道老頭兒心才亂了呢。
他也不想想,自己心里沒底能不能釣上來的時候都留好后路了。
現在都釣上魚了,他還有啥好怕的,干就完了!
“哎嘿——!”
李學武重新掛好魚鉤甩了出去,好整以暇地坐在了竹凳上。
“懶向青門學種瓜,只將漁釣送年華啊,還是釣魚有意思啊”。
“哼——釣魚還是吊書袋”
老頭兒站在后面哼聲道:“酸,年紀輕輕無病呻吟,酸死了”。
“嗯——確實酸!”
李學武抿著嘴看著魚漂說道:“你要不說我還沒聞見呢,這好么津兒的怎么有股子酸味兒呢?”
老頭兒被他懟的啞口無言,這茬口還是自己主動送上去的。
“呦吼——上魚了!”
李學武今天真是命好,嘚瑟嘚瑟的,那魚漂都不穩,可就是有魚咬他的鉤,剛扔下去沒多久就上魚了。
“嘿!還是鯽魚嘎子,忒小了”
他也是故作不滿足地一邊摘著魚一邊扯著老頭兒道:“您一定比我強,準是經常釣大魚的主兒”。
老頭兒不說話,往樹蔭涼地下站了站,早晨出來的陽光曬的有點頭暈,不定是氣的還是曬的。
“爺們兒,還容我釣嗎?”
李學武笑呵呵地說道:“其實我跟您鬧著玩呢,釣魚我是專業的,這四九城沒有比我技術好的”。
他拍了拍魚簍道:“今天就到這吧,您也學的差不多了,要再想學就得交學費了”。
“釣——!我不怕交學費!”
老頭兒也是頭倔驢,最是看不得人吹牛嗶,尤其是眼巴前兒這小子忒氣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您多露露手藝,也讓我多學習學習,要真學著本事了,我拜您當老師,請您吃拜師酒”。
“嘿,您這不是寒磣人呢嘛”
李學武笑著說道:“收您做徒弟,我怎么往出帶啊”。
“啊,帶著您出去,介紹說是我徒弟,到時候我得給徒弟養老送終,忒虧的慌了,您這不是拜師啊!”
“小子!別囂張,手上見功夫”
老頭兒用蒲扇指了指李學武手邊的魚竿道:“再來一桿,真釣上來了我跟您叫師父,我給您養老送終”。
“您這不是咒我呢嘛——”
李學武現下心里是虛的,頭一桿算蒙的,第二桿也是蒙的,還能蒙著第三桿?
心里沒底但手上不能虛,咔咔往魚鉤上掛了一坨的餌,主打一個概率釣魚。
餌串上去往高提,盡量多掛兩副,在老頭兒冷笑聲中甩了出去。
李學武是想了,這一桿兒無論上魚與否,他都不吃虧。
老頭兒純屬犟種,逗著玩玩兒還行,要是逗急眼了就得不償失了。
你叫一老頭子追著你罵街,雖然跟這條街上都不大認識,可說出去多寒磣啊。
啊,這么大小伙子沒事兒逗老頭兒玩,閑不閑的啊。
“五分鐘啊,要是不上魚就說明魚回家吃早飯去了,不怨我,我也得回去吃早飯了”。
老頭兒聽著李學武跟那絮叨著,看出他虛了,嘴角都翹到耳朵丫子上去了,他得意地笑。
“您在這呢,領導”
就在老頭兒跟李學武、李學武跟魚竿三方僵持的時候,韓建昆找來了。
他從甬路上下來,跟李學武招呼了一聲,看了一眼皺眉的老頭兒后走向了李學武那邊。
“委辦來電話,市里主管工業的張副主任今天上午要去工人新村工地調研,問您的安排”。
“我什么安排?正常接待唄,想啥呢,誰來的電話,沒長腦子嗎?”
李學武皺眉盯了他一眼,說道:“這委辦的攤子大了,架子卻散了,連個負責主事、隨機應變的能力都丟了,就差把人丟了”。
抱怨過一句之后,他整理了心情,知道跟韓建昆說這個沒用。
“早飯好了嗎?不吃了,早點去準備著,這種事還能記仇?”
他站起身,光想著工作了,忘了手里的魚竿,這么一擰扯,魚漂沉下去了。
“哎呦,有魚了!”
李學武抻了抻魚竿,感覺很沉,還是條大魚。
“您老別瞅著了,趕快給您溜達著,一早晨了,終于來條大的了”。
老頭兒站在一邊聽了幾句,大約么聽明白了。
敢情跟自己逗殼子的這個小年輕還是個領導,這來匯報的不是秘書就是司機啊。
啥級別能配秘書或者司機?
他見著魚咬鉤也是嚇了一跳,見著李學武招呼他,愣了一下,道:“這是你的魚,說好的……”
“您快點吧,溜完它晌午腰子了,我這兒還有急事呢”。
說完見著老頭兒過來,將手里的魚竿穩穩地交給了對方。
老頭兒也是臉臊得慌,剛剛說好的這魚歸人家的,還特么得叫師父。
現在小伙子急匆匆地帶著人離開,他跟這兒支著魚竿溜魚,直覺得這魚釣的沒意思。
你就說,這怎么就能上魚呢!
“實在不好意思啊,叨擾了啊”
見著李學武從車上下來,張大勇倒是很客氣,笑著主動伸出了手招呼道:“臨時起意,時間有點趕”。
“瞧您說的,上次我都跟您約好了,您隨時來,我隨時歡迎接待”
李學武笑著握了握手,示意了工人新村的工地道:“我是跟家里接著辦公室的電話,還沒往廠里去呢”。
“不知道您這次來是想看看哪一塊,我好提前有個思想準備”。
“別客氣,李副主任,我們今天是往亮馬河來調研的,有個項目可能跟這邊有關,就過來看看”
張大勇拍了拍李學武的胳膊,示意了一起走。
在亮馬河岸邊的公路上,他手指著泛寬的河水道:“其實亮馬河不算是大河,城市擴建過程中有考慮關于它的安排和處置”。
“是要截流填河嗎?”
李學武微微皺眉道:“之前我們沒聽說市里有這個設計方案啊”。
“再說了,有這條河可比沒這條河對工業和發展影響差距太大了,不是一條河的地皮能補回來的”。
“是,你說的對,我們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
張大勇站在公路旁的大樹下,看著河水說道:“有了這個想法主要還是軋鋼廠提出要地皮引起的”。
他指了指亮馬河河道最頂端,也就是軋鋼廠與工人新村隔河相望的位置道:“把那一塊填了,你們廠要的地皮就能解決一大半”。
“要叫您這么說,一直填到那頭,我們廠要的地皮不僅能解決,憑空還能多出一個工業區來”。
李學武說話有些急,他指了指兩岸稍顯簡陋但歸置的很整齊的設備設施,道:“軋鋼廠在設計整個工業區的時候,這一塊也劃在了內的”。
“它是以生態結合人文作為主題進行設計的,作為工業區與居住區的天然隔離帶存在的”。
“你現在說要填了這一塊兒,我們當初設計的生態主題沒有了,如果真把工業區和生活區連接在了一起,引起的反應不是一和一對接那么簡單”。
李學武舉起拳頭撞了撞示意道:“隔河相望,工業是工業,生活是生活,兩邊的發展相輔相成”。
“撞在了一起,生活混著工業,工業侵占生活,勢必會造成危險的發生,包括多個方面的”。
“嗯,是得有這方面的考慮”
張大勇背著手站在岸邊,道:“現在還處于論證階段,我也是路過,就給你們李主任打了個電話”。
“是他跟我說的,會安排一個專業的人過來跟我對接,我一猜就是你,上次也是你介紹的這邊”。
“我是參與了工人新村的設計”
李學武緩和了一下語氣,道:“我著急的不是怕市里填了這一頭,而是要填這一段”。
“呵呵——你能猜的出來?”
張大勇笑了笑,沒往深了說,但已經給了李學武明確的信號。
李學武微微皺眉道:“軋鋼廠要地又不是緊迫和棘手的問題,又何必大費周章”。
“只怕是下面這一段的地不夠用了,要從開頭這塊開始填,對吧?”
“還在論證階段”
張大勇只回答了這么一句,摸了摸自己的臉說道:“你們也不用著急,這件事就算是干,也得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立項”。
“那好,我知道了”
李學武微微一笑,示意了工人新村道:“我帶您看一看現場吧”。
“嗯,走吧,看看”
張大勇把要說的話說完了,便隨著李學武往工地門前的一塊轉了轉。
由著李學武給他介紹了幾個功能區域的布置和投建情況。
他倒是沒有多待,半個小時便上車離開了,李學武是一直目送他的車上了主干道,這才回的車上。
“回廠里,趕緊!”
李學武有些急了,他也沒法不急,市里來這么一下子算是叨在了軋鋼廠的軟肋上。
早不填,晚不填,軋鋼廠工人新村教育區域動工了他才來說填。
你就說這是因為啥?
李學武現在沒有了罵人的心思,不能說人家手段可恥,只能說受制于人,必然蒙受非難。
尤其是在這個關鍵時期,李懷德在上面活動著,把水攪渾了,很多事倒是看不明白了。
跟市里打交道,不僅僅是一個人的事,劉向前來了說好,另一個來了不一定就說棒。
而且軋鋼廠的綜合發展,分塊設置廠區的情況跟讓市里難做。
李學武很清楚張大勇今天來的目的,算是結個善緣,也算是一種提醒和威脅。
明白告訴軋鋼廠,你要不怕改規劃,他們永遠有得玩。
除非軋鋼廠狠下來心,停了正在投建的學校,認投白扔里幾十萬。
現在這個階段,軋鋼廠要發展,每一分錢都有其必要的價值。
現在這個工地扔了,那下一塊工地就會少幾十萬,這個窟窿永遠都會存在,從哪摳?
早晨那會兒說著急,是因為李懷德的態度不明確,讓他有些著急。
委辦的處理看不出來什么,那些人都是按照領導的意思辦事的。
上一次程開元出事,李懷德找了張大勇和劉向前,結果兩人都躲了。
這不得不讓李懷德怨恨在心,所以這一次張大勇來調研,他是見也不見,一點面子都不給。
聽聽剛剛張大勇說的那些話,已經是在表達不滿了。
他們是主管單位,現在還正管著軋鋼廠呢,愿意見你就見你,你真有事了人家躲了也是正常。
要真是見了你不給你辦事,雙方的面上是不是都不好看。
只有市里耍態度的,沒有你軋鋼廠鬧脾氣的,你還想讓我們給你道歉咋地?
李學武感覺老李好像有點急了,也是最近壓力太大,事情太多。
壓的他脾氣暴躁,對有些事情的處理上顯得急切了。
如果今天張大勇是提前溝通好的,并且是在正常時間來調研的,興許李懷德真能見他。
哪怕是安排景玉農來見一面呢,這面子上也算過得去了。
讓李學武來,這可真是給張大勇撂在這了,也把他的態度明確地表達給了市里。
坐在指揮車上,李學武心里也是很惱火,干點事可真特么難。
難怎么辦?難就不辦事了?
他惱火廠里對這件事的處理態度,也惱火市里在對軋鋼廠的態度上太過勉強和挑剔了。
其實沒必要,無非是槍打出頭鳥,不讓軋鋼廠給其他工業工廠做出壞的榜樣,起一個壞頭。
要說真鬧起來,軋鋼廠真把工業總部安排去津門或者鋼城,到時候市里要承擔的壓力一點都不比軋鋼廠的小。
火玩大了,板子落下來誰都別想好,張大勇知道,劉向前也知道。
現在就看誰先站在邊緣線上,誰先妥協了。
李學武不能等,他知道老李不會低頭的,這也是頭倔驢。
你看他平日里在業務上挺好說話的,實際上他特別的要面子。
現在卡的就是面子,你叫他正是謀劃集團化,心氣正高的時候低頭?
要打就好好打,擺開車馬,李學武從來不打沒準備的仗。
這一局他得撐老李,哪怕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也得把這關過去。
“市里是什么意思?”
景玉農剛從辦公室里出來,便見著李學武上樓。
就站在門口等了他一會兒,開口詢問起了早晨的接待工作。
李學武回來后并沒有先來找李懷德做匯報,而是回了自己辦公室給幾個關鍵的關系打電話求證。
先是跟任曉宇詢問了一下,對方查了,說這個項目沒通過府辦來溝通和推進,而是張副主任一主在辦。
李學武聽到這里先是一皺眉頭,隨后又跟任曉宇問了一些細節。
掛斷電話后并沒有給干爹鄭樹森打電話,這種關系到具體工作的,尤其是有人主動推進的,不好為難他。
只要問了,干爹一定會過問,直要有了關注,便會被對方所警覺。
到時候這件事更加的不好處理,工作和人情摻雜在一起的結果就是越理越亂。
尤其是現在李學武摸不準老李到底能下多大的狠心。
如果到時候老李選擇了提前妥協,那他托請的關系就裝在里面了,很尷尬。
現在應該以打探為主,問清楚對方的意圖和虛實,掌握第一手材料,然后去跟李懷德溝通匯報。
不然光用嘴說了今天早晨的情況,一點辦法和這件事的背景關系都給不出來,領導要你干啥用?
“有點麻煩,我問了一圈”
李學武微微皺眉,給景玉農說道:“走吧,咱們去李主任那一起說,恐怕得由著領導親自過問了”。
“是不是還跟軋鋼廠新廠的選址有關?上次就聽市里抱怨過一次”。
景玉農也是目露擔憂地說道:“這件事我跟李主任說過了,只要軋鋼廠有大的動作,已經會牽動這根神經,尤其是需要市里支持的時候”。
“不僅僅是這件事,恐怕今天張副主任突然來訪,別有他意”。
李學武微微瞇著左眼,給景玉農輕輕搖頭,隨后敲響了李懷德的門。
“來,玉農同志,學武”
李懷德正在看文件,聽見兩人的聲音便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領導,跟您匯報一下早晨的接待工作”
李學武主動打了招呼,在李懷德的相讓下請了景玉農先坐后自己才挨著她坐在了長沙發上。
“剛剛海洋還跟我說起這件事來,說是你回來了”
就在栗海洋幫他們端茶的時候,李懷德疊著右腿攏了攏頭發,道:“我還想著你沒直接來我這兒,準是有情況了”。
“情況還挺麻煩的”
李學武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張副主任講了一個情況,市里準備應對軋鋼廠的土地申請,將亮馬河從廠區附近開始往外填埋一段”。
“呵——原來搞了半天弄出來的是這一手!”
李懷德冷哼一聲,點點頭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和憤怒。
他斜倚著扶手,微微瞇起眼睛道:“填吧,他們填多少,咱們就要多少,他填完了咱們繼續要”。
好像是置氣一般,又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看似平靜的外表下已然對這件事有了意見。
“只要河不斷,咱們就把廠區要到河邊去,我就不信他能填了整條亮馬河!”
“領導,這件事應該不僅僅是表面上要填河造地這么簡單,恐怕”
李學武講出了自己的擔心:“這一次還拿著咱們要地的名義做文章,要是下一次,對面的土地置換工作遇到挫折,咱們可就被動了”。
“嗯,我知道,這件事不在張大勇,跟他沒什么直接關系”
李懷德擰著眉頭,微微低著頭說到:“給工業部那邊問過了嗎?”
他看向李學武問道:“他們怎么說?這個項目已經在上面申報了,土地申請是一并掛上去的”。
“我剛給劉少宗打過電話,他說正在問,這件事現在還不好說”
李學武就知道李懷德會問他這些,所以很有準備地說道:“我給市里私下詢問了一下,情況不明朗”。
“那邊說這件事是張副主任一主推動的,沒有走工作流程呢”。
他看了景玉農一眼后又繼續匯報道:“張副主任早晨的時候隱隱地提了一嘴,說這個項目還在調研和討論當中,上馬的日期不確定”。
“他在搞鬼話,信他的?”
李懷德耷拉著眼皮道:“論證的時間長久,投入多少,還不是他們說了算,亮馬河就在那,又不會自己跑了,他是拿這個當緊箍咒了”。
“要不要我這邊跟工程協調,應對這種情況做一套備用方案”
李學武解釋道:“關于河流干涸、擁堵、截流等情況都有做預備方案,唯獨沒有考慮填埋”。
這種情況實在是復雜,亮馬河的河道很寬,以前是用來運漕的,即便這么多年過去了,依舊在使用。
軋鋼廠這邊有的時候也會啟用到這邊的河運,直連通大河往津門去。
要說填河造地,也就只有市里能想得出來了,一般人還真就沒有這個偉力,畢竟投資甚大。
李懷德擺了擺手,道:“沒有用,防不住,堵不住,就像你說的,設計多少方案都沒用”。
他輕輕捶了一下沙發扶手,道:“不行就取消建設計劃,學校那邊的工程不要了,繼續當貨場”。
“領導,損失太大了”
李學武皺眉道:“那邊前期投入就已經花費了不下20萬了,如果……”
“不要那么想,20萬的教訓不算大,至少對于咱們來說不算大”
李懷德硬氣地說道:“你組織一下,先打個申請報告,就說因市里對土地規劃做出了調整,軋鋼廠不得不對此做出應對方案”。
“停止所有在亮馬河工業區的投資,停止所有兼并和土地置換工作,向市里通報取消地申請,取消建筑申請”。
“同時在向工業部提交的申請報告中明確指出,需要部里協調,在冀省或者華中其他省份選取新的工業區地址,咱們可以賣了這的地,搬家”。
“李主任,這件事不用這么急”
景玉農開口勸說道:“畢竟市里也僅僅是給出了個討論的建議,如果咱們的反應過大,造成的影響是不是太大了”。
“他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李懷德擺手壓了壓,解釋道:“打申請只不過是跑跑道而已,建筑工地停工最多損失一些進度”。
“但咱們一定要對這種試探做出必要且有力的回應,不能讓他蹬鼻子上臉,一次次地找麻煩!”
他點了李學武說道:“就這么辦,通報市里過后你就給冀省和豫省聯系,問問那邊有沒有意向接受軋鋼廠的搬遷”。
“是,領導,我這就去辦”
李學武點點頭,在筆記本上做好了備注,看了景玉農一眼這才起身離開。
他希望景玉農在他離開后能跟李懷德溝通一下,就算是要造勢造威脅,也得把影響范圍控制一下,真到了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誰都不好過。
確實,如果軋鋼廠的幾份報告和申請打上去,上面一定會震怒。
逼迫工廠停建、逼走大型工業企業,影響經濟建設,尤其是打亂了今年部里乃至是上面重點關注的重型工業轉型綜合型企業的經濟部署工作。
市里在面臨工業基礎流失、產業結構損失、人員就業渠道損傷等問題的同時,還要面對上面的責問和壓力。
可想而知,主動推進這個項目的張大勇承受不起這一切,就是負責主要工作的劉向前也接不住李懷德這一次的怒火。
但,這件事要不要這么做?
在李學武想來,軋鋼廠當前面臨的外部形勢是有些復雜的,諸多困境限制了軋鋼廠的發展空間。
如果在利益和影響的驅使下,更多的部門針對軋鋼廠在變革和發展過程中給予了過分的要求和限制,那對軋鋼廠來說疲于應對都算輕的。
所以,老李要執行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的策略,在李學武的角度看,是有必要的。
關鍵是要看能不能控制在一定的程度,或者說力道。
這一拳毫無顧忌地打出去,很有可能把張大勇打廢了,把劉向前打殘了,甚至把跟多人打翻了。
結果呢,軋鋼廠的地有了,門口的河保住了,但李懷德的位置要垮了,軋鋼廠的位置尷尬了。
李懷德當然還是軋鋼廠的負責人,但升級之后,集團化之后,上面不會允許一個敢于砸鍋的人當管理的。
老李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決定,不這么做,軋鋼廠內部的情況他按不住,這么做了,外面的情況他不一定能挺得住。
李學武也是為了他的這個決定捏了一把汗,只能在具體工作實施中給予最大的支持。
給工業部、市里以及相關領導的申請報告都是他親自動筆寫的,在用詞上極盡小心,力求穩妥。
同時還要完整地表達出李懷德的態度,軋鋼廠的態度。
申請寫完之后檢查數遍,讓彭曉力交送到李懷德辦公室過目。
李懷德將幾份申請看過之后便在后面簽了字,要一力承擔這次行動的后果。
在辦公室跟他談話的景玉農看了看他,也拿起筆在文件的后面簽了名字。
文件被交到管委辦,聽說此事的幾位領導均在文件發送之前去委辦簽了名字。
就連一直在醫院休養的工會負責人熊本成都“克服”身體困難,帶“病”主動來委辦簽了字。
這一次的申請文件并米有傳送這幾位領導,但他們對于簽字這件事有著自己的堅持和理解。
軋鋼廠始終是團結的集體,管理班子也是團結一心的。
在這種對外的關鍵時刻,他們不應該,也不能讓李懷德一個人承受所有的壓力。
李懷德簽字,和軋鋼廠管理班子所有人簽字的意義當然不一樣。
就在李學武給冀省和豫省主管工業的領導辦公室打過去咨詢電話,并且在電話聯系后保證會給出詳細咨函的時候,上面的反應下來了。
先是收到申請報告的劉少宗給李學武打了電話,第一句就是“你瘋了!”第二句便是“你們廠要干什么?”
李學武并沒有理會他的質問,而是重申了關于申請報告的真實性和意義。
這讓劉少宗知道了軋鋼廠這一次要來真的,魚死網破不準確,因為軋鋼廠這條魚游離了京城去其他省份都得當寶供起來,不可能死。
至多損失一些建筑成本,但對于其他省給出的優惠條件,完全不值一提。
但對于主管工業的張大勇和劉向前可就麻煩了,這網絕對要破。
沒從李學武這里得到確切的反饋,劉少宗只能把申請報告的事一層一層往上傳。
不知道傳到了哪,但廠里的領導基本上都接到了上面的問詢電話。
尤其是李懷德,他接到的電話最多,但回答基本上一致。
李學武寫的那份報告用詞很是精準,李懷德的手里就有一份備份,他在回答領導詢問的時候,核心意思就是依照這個來講的。
不抱怨,不說委屈,直講事實,從人文教育、工業發展、生態建設和諧共存的角度出發,對于因軋鋼廠的廠區擴建所帶來的生態破壞和經濟損失等問題做出該決定。
李懷德在電話里一個字都沒發牢騷,語氣又是愧疚,又是難過。
遺憾軋鋼廠沒有給京城帶來更多的發展力量,更難過因為工廠的發展影響到了生態平衡工作建設。
所以,他也是很愧疚,在軋鋼廠處于變革和轉型的關鍵階段,忍痛做出了遷址的決定。
以保護亮馬河生態工業區為目的,不惜舍棄自身的發展時間和空間,也要維護這一方水土的健康。
這話說完,上面的領導就算是心里明白咋回事,這訓斥的話也是說不出來了。
只能是再問了一便具體情況,以及軋鋼廠要在亮馬河兩岸搞多大的工程計劃后便掛了電話。
這一天軋鋼廠算是捅了馬蜂窩了,被看做是真正捅了馬蜂窩的張大勇給李懷德打電話不接,給李學武打電話也是不接。
他知道,事情大條了,有人要完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