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婆婆現身在了舒萬卷面前,她還是那身打扮,一條圍巾,一身粗布衣裳,
從頭到腳,捂得嚴嚴實實。
舒萬卷盯著苦婆婆,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這么多年,你還真沒變過。」
苦婆婆也盯著舒萬卷看了片刻:「你倒是變了不少,當初見你時,你像個茶館里說書的,而今看著,倒像個私塾里教書的。」
舒萬卷整理了一下長衫,拿出了一把扇子:「說書這營生我也做,摘了這眼鏡,拿一塊醒木,一天賺一兩銀子都不在話下,改天你去朝歌坐坐,我在茶館給你單獨開一場。」
苦婆婆擺了擺手:「謝你好意,我這骨頭太硬,見了你家圣人,實在跪不下去,朝歌那地方,我怕我去不了。」
舒萬卷甩了甩袍袖:「話別撿著好聽的說,你能比圣人好到哪去?苦菜莊里給你下跪的人少么?他們跪你,不也是為了賺條活路?」
苦婆婆搖頭道:「我可沒逼著別人下跪,我也沒逼著別人來苦菜莊。」
舒萬卷一笑:「但你逼著人受苦,無論習文習武,經商賣藝,在你這全都有罪,全得受苦,受苦之后,還要對你感恩戴德。」
苦婆婆問道:「跟著朝廷難道不用受苦?」
舒萬卷道:「跟著朝廷也得受苦,但受苦有個限度,不像在苦菜莊,多少人活活苦到死,也沒嘗到過一口甜頭。
苦婆婆笑一聲:「那你為什么不一直追隨朝廷?為什么當初還要追隨貨郎?」
舒萬卷說話非常坦誠:「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一直都想追隨朝廷,
可之前的朝廷不重用人才,我就想換個朝廷,
誰能想到,貨郎不想做皇帝,皇帝都沒了,哪還來的朝廷?跟他同袍同澤出生入死,到最后只換來了銀子,真當我賣命去了?」
苦婆婆還真想好好說說這事:「你現在難道不是給朝廷賣命么?」
舒萬卷搖頭道:「這可不一樣,朝廷給了爵位,爵位比銀子重要的多,
在我封地上,生殺予奪,我自己能做主,無論隸人、庶人、士人,哪怕是卿大夫,都得像模像樣的給我跪著。」
苦婆婆笑了:「當年打仗,你能沖鋒陷陣,還能出謀劃策,給貨郎做過那么多事,原來就是為了這個?」
舒萬卷一點都沒掩飾:「為了這個怎么了?有什么不對么?人活一世學這么多能耐和本事為了什么?為的不就是做個人上人么?
你在苦菜莊做的那些是為了什么?好米飯里摻沙子,這事兒不缺德么?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話是你也經常說起吧?」
苦婆婆嘆口氣道:「你好口才,我說不過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歪理,讓你講個三天三夜,怕是都講不完。」
舒萬卷搖搖頭道:「這不是歪理,是正理,別說三天三夜,世間各地講了幾千年,換了不知道多少說法,可講的還是這個正理!
人上人就得有人上人的樣子,貨郎算什么東西?憑什么就想把幾千年的正理給改過來?你問問這世上有人信他那套么?」
苦婆婆笑道:「這話你怎么不當著他面兒說?」
舒萬卷神色如常:「這話不能當著當他面說,因為我打不過他!我不信貨郎的理,可我信他的拳頭,你不也一樣么?」
說話間,舒萬卷看向了何家慶:「你這后生倒是聰明,知道什么是正理,還知道把正理改頭換面,弄個手足骨血的情誼騙別人賣命,說白了不還是還要當圣人么?」
何家慶沒作聲,苦婆婆道:「這個人的性命,我想保下來,看在同袍之情上,給我個面子吧?」
舒萬卷搖頭道:「那不行,除非他把偷了的東西還回來。」
何家慶道:「我偷什么東西了?」
「契書啊!」舒萬卷皺眉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裝糊涂?」
何家慶還真就不認賬:「捉賊捉贓,我手上可沒有契書。」
舒萬卷笑了:「孩子,捉賊捉贓這個道理是誰跟你說的?笑老鉗么?他把你騙了,真要捉賊的時候不用捉贓,說你是賊,你就是賊。」
何家慶皺眉道:「李七也偷了契書,還把契書交給了顧無顏,人贓俱獲,你怎么不抓他?」
舒萬卷端正神色道:「李七雖然偷了契書,可他不是賊呀!
「為什么不是?」
舒萬卷道:「因為他是親王啊!親王偷東西不犯法,他怎么能是賊呢?」
何家慶笑道:「前輩,您飽讀圣賢書,難道沒聽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舒萬卷連聲笑嘆:「后生,你這是跟我說笑么?王子憑什么與庶民同罪?這種騙人的鬼話,你莫不是當真了吧?」
苦婆婆道:「不磨牙了,我就想把這個人保下來。」
舒萬卷搖頭道:「那我就跟你說句實話,這個人你保不下來!」
苦婆婆一揮手,身上燒起了火焰。
舒萬卷的身上同時起了火,墨跡被蒸干,化成了黑煙,飄在了空中。
真正的舒萬卷還在河邊站著,苦婆婆能看出來,河邊這個人確實是舒萬卷的真身。
苦婆婆往自己身上劃了一刀,舒萬卷身上流出了墨汁,身形散亂在了地上。
這還是墨跡。
轉眼再看,舒萬卷依然站在河邊,
何家慶不太理解,苦婆婆已經看出了舒萬卷的真身,可為什么中了技法依然是墨跡?
苦婆婆心里清楚,這是舒萬卷的天合之技,只要他身上還有文字,就能替他抵擋傷害。
舒萬卷微笑的看著苦婆婆:「我今天帶了好幾本書在身上,咱們不妨賭賭看,是書上的字多,還是你的命硬?」
扭轉他運氣,讓他身上的文字失靈?
沒用,他身上可能有幾十本書,上千萬個文字,讓上千萬個同時失靈,幾率微乎其微,連苦婆婆都做不到。
苦婆婆問道:「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他走么?」
舒萬卷搖搖頭:「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他把偷走的契書還回來,我可以饒他一命,新地的地頭神原本就是大商的臣子,臣子有二心,確實該殺,
但何家慶不是大商的臣子,最多算個賊人,賊人殺不殺,倒也沒什么打緊,
但賊人偷的東西,必須得拿回來,
只要做到這一步,我回朝歌就算有交代了,何家慶是死是活,也就和我沒相干了。」
苦婆婆看向了何家慶。
何家慶神色平靜道:「我沒拿過他們的契書,你讓我拿什么給你?」
舒萬卷微微皺眉:「當賊的都記吃不記打,可你這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這是你唯一活命的機會,你自己都不知道珍惜么?」
苦婆婆笑道:「我還在這站著,他活命的機會應該還有不少吧?」
舒萬卷嘆口氣:「同袍情誼還有,可也禁不起你這么揮霍,你是不是覺得你真能打得過我?」
「能不能打得過你難說,但我知道你打不了多久。」苦婆婆一揮手,舒萬卷身邊的那條小河突然泛紅,河里流淌的不再是水,變成了巖漿。
苦婆婆拉著何家慶站在了巖漿上,沖著舒萬卷道:「來,過來打,我看你用多長時間能殺了我,
你殺了那么多地頭神,貨郎就快來了,我看你還能撐到什么時候!」
何家慶臉色慘白,雙腳踩在巖漿上,這滋味不好受,這還不是尋常的巖漿,
他也堅持不了太久。
舒萬卷瞇了瞇眼睛,仔細打量著二人。
殺何家慶不難,但苦婆婆有天合之技,短時間殺了她,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而且苦婆婆說的沒錯,舒萬卷必須趕在貨郎到來之前離開普羅州。
沉默許久,舒萬卷沒有出手,苦婆婆帶著何家慶走了。
目送兩人遠去,舒萬卷露出一絲笑容,他的目的達到了。
該追的追了,該打的打了,該說的事情也已經說清楚了。
這原本就是他期待的結果,與其和苦婆子一決生死,他還有更好的方法來解決問題。
回到了會堂,舒方卷從死人堆里扯出了兩個人,一個是錢祥君,一個是楚腰纖,這兩個人是他故意留下的,因為意識模糊,這兩個人不敢反抗,也沒想逃跑。
舒萬卷拍了拍錢祥君的腦門,對著他說了幾句話,然后把他放在了一邊。
然后他來到楚腰纖身邊,先安慰了一句:「姑娘,你是不是嚇壞了?」
楚腰纖渾身顫抖:「前輩,你饒我一命,我知道錯了。」
舒萬卷笑道:「別怕,我是來救你的,這是你的地界,在你的地界上,沒人敢殺你,不然會犯了貨郎的規矩。」
楚腰纖沒聽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
眼前這個人需要遵守貨郎的規矩么?
舒萬卷解釋道:「我不需要理會貨郎的規矩,但何家慶不能違貨郎,他必須遵守規矩,所以他殺了這么多地頭神,唯獨沒有殺你。」
楚腰纖聽著更糊涂了!
怎么成了何家慶殺了地頭神?
舒萬卷又重復了一遍:「就是何家慶殺了地頭神,你千萬記住,不能有半點含糊。」
楚腰纖不敢答應,她還是看不明白舒萬卷的意圖。
舒萬卷道:「你可能對何家慶有真情,他對你可沒有真意,他不殺你,僅僅是怕受到貨郎的懲處。」
楚腰纖神情一陣茫然,她感覺好像中了某種高深莫測的技法。
她的確中了技法,但并沒有那么高深莫測,這是文修最基礎的技法,地皮一層技,口吐蓮花。
舒萬卷拍了拍楚腰纖的額頭:「何家慶利用你,把這些地頭神聚到一處,就是要殺了他們,獨占他們的地界,不信,你問問他,他是何家慶的手下。」
楚腰纖看向了錢祥君。
錢祥君朝著楚腰纖道:「這里的地頭神,都是何家慶殺的,何家慶用苦修技和盜修技殺的。」
何家慶會苦修技么?
錢祥君說他會,那他一定是會的。
楚腰纖目光呆滯,朝著舒萬卷點了點頭。
舒萬卷道:「至于何家慶到底怎么殺的這些地頭神,我都寫好了,你要仔細看。」
他從袖子里拿出一片文章,按在了楚腰纖的額頭上。
文章的每一個字都鉆進了楚腰纖的腦海,楚腰纖頻頻點頭:「對,就是何家慶殺的,何家慶用苦修技和盜修技殺的,那些地頭神,原本是來開會的,結果他們,一點防備都沒有,就被何家慶給—..—”
舒萬卷笑了一聲:「說的沒錯,何家慶殺了這么多地頭神,但他還沒違反貨郎的規矩,你說貨郎會怎么處置?”
楚腰纖搖搖頭,一臉茫然看著舒萬卷。
舒萬卷嘆道:「貨郎難受了,明虧能吃,暗虧能吃,唯獨這啞巴虧,實在咽不下去。」
苦婆婆帶著何家慶,本來想逃到苦菜莊,路過刃修仇三刀的地界,到了一片樹林子里,何家慶突然停了下來。
胸前被舒萬卷打傷了,雙腿被熔巖燙傷了,可何家慶還能行動。
他從懷里掏出十幾根羽毛,扔在了仇三刀的地界上。
羽毛隨風飄動,最遠的飄到了樹林邊緣,落在了地上。
苦婆子認識這技法,這是盜修技,無寶不落。
「你要做什么?」
何家慶道:「前輩,且稍等我片刻。」
他趴在地上,順著羽毛落地的位置往下挖,挖到了不少靈物,何家慶看不上眼,都扔在了一邊。
挖到第十二根羽毛,何家慶終于挖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仇三刀的契書。
苦婆子愣然道:「你怎么知道仇三刀的契書在這片林子里?」
何家慶道:「為這件事情,我籌劃了快十年,這些地界我都踩過盤子,不敢說十拿九穩,也敢說大差不差。」
苦婆子皺眉道:「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要偷?」
何家慶道:「已經是這個地步了,為什么不偷?」
「舒萬卷還有可能會追過來。」
「只要我跑的夠快,他就不一定追得上我。」何家慶一路跑向了莊佳瀚的地界。
深夜,李伴峰從十六樓進了樓梯間,順著樓梯進了十二樓。
十二樓是他比較熟悉的樓層,因為這里曾經有一個假資料室。
上次來的時候,沒找到這座假資料室,這次換個路線,不知道會產生什么效果。
打開樓道門,前方出現了一扇大鐵門。
李伴峰一笑,看見大鐵門,就比之前的結果好了太多,至少現在已經觸發了樓梯間的迷局。
放映機控制住監控設備,手套打開了房門,李伴峰放出了伴峰乙:「先鋒軍,出擊!」
伴峰乙怒道:「就讓我空著手去么?」
李伴峰想把鐮刀交給伴峰乙,又擔心伴峰回不來,把鐮刀弄丟了。
他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遞給伴峰乙道:「暗星局新發的,我都沒舍得用,
給你了。」
伴峰乙想嘧李伴峰一口,可惜沒有唾沫,他拿著匕首進了屋子,沒看見資料室,看到一把刀從頭頂上劈了下來。
伴峰乙不屑一笑:「這東西也能傷得到我么?’
他輕松躲過鍘刀,一把無形之刃把他攔腰斬斷了。
伴峰乙一驚,這還真就不能大意。
一把長刀迎面砍了過來,躲還是不躲?
這好像沒有不躲的道理。
伴峰乙迅速側身,兩截影子都躲過了長刀。
又有無形之刃砍了過來,把兩截影子切成了四截。
躲開有形的大刀,貌似就會落盡無形之刃的陷阱。
可這陷阱也拿捏的太準了,難不成有人操控?
過來十來分鐘,幾十個伴峰乙從屋子里走了出來。
「我開始還以為這屋子里有工修的機關,可仔細探查過后,發現這屋子里應該是有個頂級刃修,只是他可能是個亡魂,我沒有金晴秋毫之技,看不清他所在,我建議你親自進去看看。」
李伴峰看著一群伴峰乙,點點頭道:「先鋒軍越來越有樣子了!」
伴峰乙指了指大鐵門:「你真不進去看看?我覺得那刃修挺厲害的。」
「你都知道是刃修了,我還進去看什么—”——」話說一半,李伴峰一愣,他感覺有東西在閃光。
什么東西?
李伴峰問了放映機一句:「所有監控設備都控制住了么?”
放映機道:「七導放心,現在他們都是咱們的朋友。」
紅蓮在五房看著著急:「我讓你送出去的消息,送到地方了么?」
五房回答道:「送到了,我一直在閃光!」
紅蓮暗自咒罵一句:「收到了消息,還弄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么?她真沒個正經!」
洪瑩和九姑娘都在五房里看著,但她們聽不見兩人的對話,只覺得李七這么做還是太冒險了。
十二樓沒收獲,李伴峰又下了三層,去了九樓。
紅蓮提醒五房:「再發訊號,快些發。」
李伴峰不時往身后看。
五房回應道:「不能操之過急,李七好像發現了。」
紅蓮十分果決,不斷催促五房,繼續發信號。
她不擔心李七有所察覺,就算察覺了異常,李七也不會輕易放棄調查。
她擔心的是要找的人沒做好準備,再惹出意外事件。
李伴峰推開了樓道門,再次看到了大鐵門。
手套打開鐵門,李伴峰往門里一看,里邊樹立著一座白色的石像。
石像五米多高,穿著一襲長衫,戴著華麗的發飾,是一名非常美麗的古代女子。
除了這座雕像,房間里并沒有其他陳設,或許是雕工太過出色,這座雕像看起來十分逼真,伴峰乙看的十分癡迷,不用李伴峰吩咐,他們主動進了屋子,繞著雕像圍成了一圈。
看到伴峰乙們安然無恙,李伴峰也進了房間,繞著雕像走了幾圈。
隨身居跟著鑰匙走,李伴峰一轉圈,一家人對著五房的墻壁,也看到了這座雕像。
九兒驚呼一聲:「天女!」
洪瑩仔細看了片刻:「沒錯,就是她!”
兩人一并看向了紅蓮,天女是紅蓮的主人。
紅蓮滿身露珠,實在忍不住,喊了一聲:「別過去!」
洪瑩嚇了一跳:「怎地了?」
紅蓮喊道:「誰提醒李七一句,別讓他過去!」
洪瑩看向九兒,九兒半響無語。
現在怎么提醒李七?
他在房子外邊,誰也說不上話。
紅蓮心下暗罵:「她娘的,又弄這個東西出來做什么?」
她讓五房提醒李七,五房一直不聲。
這時候要是提醒了,有些事情,五房可就再也說不清了。
李伴峰站在雕像近前,仰望了片刻,覺得沒什么特別之處,轉身正要離去。
紅蓮長出了一口氣,本以為事情就此過去了。
沒想到雕像突然睜開眼睛,朝著李伴峰的背影露出了笑容。
紅蓮把心懸了起來。
雕像張開嘴唇,朝著李伴峰的背后吐了一口氣。
李伴峰身子一哆嗦,倒在了地上。
一群伴峰乙跟著李伴峰一起倒在了地上,
洪瑩和九兒都嚇壞了。
紅蓮連聲喊道:「快,想辦法讓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