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理寺內,三司會審趙都安的同時,另外一邊。
大虞京城。
西城門上,守城士卒一如往常交接,當新的守軍走上城墻,持握兵器站在腳下這座雄城上,朝西邊望去時。
地上排隊進城的那些百姓,就如一串灑在大地上的墨點。
“哈欠。”
一名軍卒不禁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視線下意識朝遠處移去,想要借遠眺清醒。
然后他眨了眨眼,看到視線盡頭,地平線上,一個黑點正以極快的速度逼近。
起初還看不太清,但當對方進入守城弓弩的射程,他終于看清,那赫然是一騎奔馬。
馬蹄揚起,速度幾乎在地上飄著,于身后地面揚起一串煙塵。
馬上的騎手,赫然是一名風塵仆仆的“女將”!
其策馬揚鞭,英姿颯爽,頭發于腦后扎成一束馬尾,眼角點綴一顆淚痣。
七日前,離開京城的水仙堂主人在馬上,朝城門口排隊的人們斷喝:
“詔衙緝司回城,通通閃開!”
北城門。
風塵仆仆的張晗,勒馬停在城門口,居高臨下問道:
“京城這些天,可有什么變故?”
那名守門軍官與張晗相識,這會表情古怪道:
“你回來的正好,趕緊去大理寺,或還有那熱鬧看,今日三司齊審趙都安,你們那位梨花堂主,只怕離死不遠了。”
張晗臉色驟變。
“我等的證據,來了。”
公堂上,當趙都安朗聲說出這句話,空氣先是有了瞬間的安靜。
旋即,本來以為塵埃落定的人們不禁愣住。
視線不由自主,落在了突兀闖入公堂的少女神官身上。
一些人對其陌生,但也有很多人,認出了這位行事風格與常人迥異的天師弟子。
腦海中,亦回蕩著趙都安這句話,卻愈發茫然。
“證據?”
馬閻眼睛一亮,沒來由的,提起的一顆心陡然安放下來。
這一刻,他看著趙都安嘴角的笑容,聯想起了抓內鬼那天,這少年也是這般模樣。
那是一種掌握全局,一切都胸有成竹的笑容。
“大人終于說話了!”
錢可柔在人群中,興奮激動,墊著腳說道:
“原來大人不是認罪,也不是啞口無言,而是在等證據送來!”
沈倦,侯人猛,鄭老頭三個也是精神一振,目光灼灼,意識到轉機或已到來。
“證據?”
高堂上,袁立眼神中透出感興趣的神色,視線瞥向旁邊的周丞。
只見他手中的驚堂木還懸著,口中的宣判卻已戛然而止,皺紋深刻的臉上顯出了瞬間的不安。
“金簡神官?”
存在感較低的刑部尚書驚訝地道出少女身份,繼而看向趙都安:
“你說,你有證據?”
趙都安等人群騷亂稍稍平息,微笑頷首,說道:
“正是。方才周大人連番提審人證,擺出物證,指認我奸殺蘇紅玉,后又問我是否有話說。”
他的語氣輕快,氣定神閑。
雖身穿囚服,戴著鐐銬,立于這巍峨肅殺的大堂內,卻絲毫不見緊張。
舉止從容地緩緩踱步,視線掃過周遭一張張面孔,聲音忽地高昂:
“我當然有話說!”
他目光投向王山,醫師仵作,蘇紅玉叔父嬸娘等證人,感慨道:
“這么多人證,供詞,以及背后詳細縝密,環環相扣的證據。安排的妥妥帖帖,想必也廢了周大人你一番辛苦吧。”
周丞手中的驚堂木,終于“砰”的一聲落下,他面無表情,厲聲呵斥:
“堂下人犯,你膽敢忤逆誣陷本官?是何居心?”
“誣陷?”趙都安笑了笑,意味深長道:
“周大人說出這話,不覺虧心么?”
接著,不等周丞做出反應,他便繼續道:
“好在,我當日得知秦俅失蹤,疑似被伱們綁架的時候,就意識到,你可能要對我動手,所以,為了自保,無奈之下,只好也做了一些布置和安排。”
當日,他用鏡子窺見秦俅在牢獄,便已猜到周丞對自己下手。
果斷召喚金簡到來,請她幫忙,暗中尾隨周丞,果然有所收獲。
這也是他后來去抓人,那么巧,偏偏等二人密謀完畢,才破門登樓的原因。
就是在等待取證完畢!
布置?安排?
這一刻,大理寺眾人表情都有明顯的變化。
連帶堂外人群中,不少人也都聚精會神。
“故弄玄虛!”
陪審席上,何正冷笑一聲,然而他眉宇間細微的緊張,暴露出內心的不安。
金簡的到來,本就意味著某種訊號。
只是故弄玄虛,會驚動天師弟子到來么?
“金簡神官,我手腳不便,還請勞煩你,將我寄存在你那里的證據,拿出來,給今日堂上諸位一觀。”
趙都安將眾人表情盡收眼底,嘴角也浮現些許冷色。
“好。”金簡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困得厲害。
她也很不喜歡這種場合,但還是很給面子地伸手,從腰間布袋中,取出了一個巴掌大的卷軸。
當卷軸拿出的剎那,不少人臉色微變,認出了這東西。
攝錄卷軸!
趙都安穿越之初,與寧安縣子見面時,“情敵”張昌碩就曾大出血,耗費一張攝錄卷軸,記錄下他與對方見面的過程。
大虞朝堂上,達到一定品級后的官員,對這東西都不陌生。
如馮舉,當初與趙都安在舟上見面,反復打啞謎,就是為了避免被記錄,留下把柄。
這卷軸內有什么?
記錄了什么?
沒人知道,但卻勾起人無限的遐想。
高堂上,周丞瞇起了眼睛,倒還沉得住氣,因為到了他這種位子,對這種法器自然不會毫無提防。
他手上那枚火紅色,鴿蛋大的翡翠戒指,便是可感應法力波動的寶物。
一旦被術法窺探,自會應激提醒。
他下意識認為,是底下人辦事的環節出了問題。
或是王山進入詔獄那幾日,被誘騙出了什么。
然而下一秒,當金簡展開卷軸,渡入法力,將卷軸中記錄的畫面與聲音,悉數以“光幕”的形式,投在空中時。
周丞臉色頓變,再也不復鎮定。
只見,光幕中浮現出的,赫然是那一日,和樂樓中,他邀請王山見面時的場景。
也是趙都安趕來之前的一幕。
畫中。
王山滿臉堆笑:“大人今日召喚,想來不會是想起昔日過往,特意來尋草民敘舊的吧?”
周丞道:“……本官尋你,不為其他,只為一個人。”
“誰?”
“趙都安!”
這段畫面甫一開場,聲音傳出,在場的人們表情瞬間微妙起來。
而接下來的對話,才是真正的殺招。
“送的女人如何?”
“說起此事,我也記憶深刻……結果,那趙都安竟將小妾捆住,丟在一旁,自顧自睡了整夜!……言稱心中只有圣人一個,天地可鑒。”
“你如何確定?想仔細些說!”
“大人提醒的是……”
“那名女子在何處?本官想見見她。”
“大人明鑒,那趙都安殺人滅口,目無王法!”
畫中,周丞哈哈大笑,舉起酒杯,與之相撞:
“本官今日終于知道,你如何獲得王公公寵愛……”
至此,畫面戛然而止,光幕消散,充當放映員的金簡默默卷起卷軸,一臉無辜。
安靜。
公堂內外,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下一秒,不知是誰手中的東西掉了,發出聲響。
人群嗡的一聲,喧嘩聲大作!
仿佛鍋中水沸騰,不少陪審的大理寺官員,更是驚得站起身,何正手中的卷宗都撒了一地,臉色蒼白如紙。
下意識看向堂上的周丞,卻見這位九卿之一,托孤大臣同樣愣住了。
腦海里,只有“不可能”三個字。
自己當日明明戴著戒指,為何……
當他瞥見一副“與我無關”模樣的金簡時,猛地醒悟。
是了,法器能防一般的窺探,但倘若偷窺記錄的,是老天師的親傳弟子呢?
那沒有察覺,也便說得通了。
他眼前一黑,幾乎失態。
而身旁的袁立和刑部尚書,看向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是憐憫。
陪審席上。
馬閻冷峻的臉上浮現笑容。
孫蓮英一副睡著的樣子,早已知道內情的他毫無波動,甚至還有點想笑。
那群證人也都臉色煞白,尤其是王山,腿一軟,跌倒在地,面無血色,得意之色蕩然無存!
堂外,梨花堂眾人難掩喜色。
“我就說,大人絕對是清白的!”
錢可柔一張圓臉紅紅的,那是激動所致。
“大人他……怪不得,當日帶咱們去抓人時,一點不急,還讓咱們先吃飯。”侯人猛后知后覺。
“理應如此,我就說大人被抓走那天,平靜的異常。”
沈倦嘖嘖稱奇,“原來早有安排。”
鄭老頭笑呵呵,一身輕松。
而周圍的旁觀的人群,更是沸反盈天。
沒人想到,趙都安拿出的“證據”竟然是這個。
他沒有去解釋蘇紅玉之死。
沒有去應對,那精心編織的一條條罪證。
他的應對很簡單,就像一把刀子,割破迷霧,直指核心。
這份攝錄一出,只畫中王山的話,就足以推翻這起案子的指控。
而周丞話里話外,若有所指的“暗示”,則將他這位主審官推上了風口浪尖。
“竟然如此……趙緝司對陛下忠心可鑒……令人欽佩!”
“這王山,還有這群所謂證人,當真十足刁民,竟紅口白牙,污蔑趙使君!”
“周廷尉竟早已見過王山……這……”
議論紛紛,風向也立即扭轉。
只此一條證據,趙都安今日便倒不了,非但如此,甚至很可能圣眷會更濃。
一句“心中唯有圣人,天地可鑒”誰頂得住?
不過,話說回來,舔到這種程度,美人送到身上都不碰,多少有點……眾人既欽佩又鄙夷。
覺得趙都安屬實有點大病……
“周大人,這個,你如何解釋?”高堂上,袁立似笑非笑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