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是個死人……死人……
醉月樓內,趙都安聽著海供奉的話,愣在原地,腦海中,唯有這一句不斷回蕩。
所以,這個千面神君是個死人?不對……
趙都安臉色一變,想到一個可能,抬手拎起婢女青鳥,單手撐著欄桿,翻身躍下一樓,來到仰躺在地的千面神君旁邊。
此刻,伴隨海公公將其翻轉,俊朗的貴公子仰躺在鋪著精致地毯的地面上。
雙眼圓瞪,眼珠充血,臉色煞白,沒有半點氣息,嘴角溢出的鮮血極少。
而這時,仿佛隨著“身死”,尸體的容貌突然開始扭曲。
逐漸,變成了另外一個容貌平庸普通,身份不明的男子。
“他是千面神君?”
趙都安將婢女丟在地上,沉聲喝問。
代號“青鳥”的貌美婢女修為只在凡胎境,被趙都安錘擊丹田后,本就虛弱。
此刻看到海公公在旁,生不出逃走的心思。
聞言看向地上的人,表情茫然,搖頭道:
“我不知道……我跟了他一年,從沒見過其真容……”
真的假的?
趙都安表示懷疑。
海公公卻瞇著眼睛,說道:
“她應該沒說謊。”
身為大內高手,他僅憑對方說話時,心跳和氣血流動的速度,便可一定程度辨別謊言。
當然,沒有證據,而且也未必準確。
趙都安又板著臉問道:
“他是死人,你也不知道?”
青鳥表情愈發茫然,這會也被嚇到了,搖頭道:“不……”
趙都安冷笑道:
“你最好想清楚再說,一具尸體,哪怕用了某種手段加持,也不該能毫無破綻,你跟在他身邊,會毫無察覺?還是說,要等進了詔獄大刑伺候,再說實話?”
名為青鳥的婢女,顯然遠沒有莊孝成那個蠢徒弟,熱血上頭的少女蕓夕那般忠誠。
沒有什么猶豫地就說:
“我們進城這十幾天來,的確沒有異常,不過……昨晚他回來的晚了些,而且神態也有些不對勁,不讓我靠近。等到早上,就神色如常了。”
趙都安與海公公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想法。
“公公,天下有這等令死尸如活人,且有相當修為的術法么?”趙都安低聲請教。
蟒袍老太監沉默了下,說道:
“有。但大多是邪道術士的手法,且方才咱家竟一時都沒察覺不對,手段的確不凡,至于這容貌偽裝,倒是此人的看家本領。”
趙都安說道:
“上次,寒霜劍入京,匡扶社給了他畫軸作為底牌。這次千面神君入京,想必莊孝成等反賊,也為其準備了一些手段。
如此說來,千面神君沒有死,方才他是借助了某種手段,操控這尸體與我們對話。”
他吐了口氣,神色復雜道:
“如此才正常,情報中,此人擅長刺殺心思縝密,哪怕用了尤家人誆我來,也擔心重蹈寒霜劍的覆轍,真身藏匿起來,用假身對付我……果然不好對付。”
海公公也有些臉色掛不住。
以他的身份出手,竟被一個小輩打了眼,這會挽尊道:
“不過,越是厲害的手段,代價越大,咱家破了他這假身,其真身必然受傷。”
但人沒抓住啊……
趙都安嘆了口氣,有種放虎歸山的焦躁。
這時候,醉月樓外,突然有官兵蜂擁而入。
顯然是聽到這邊動靜,聞訊而來的巡邏士兵。
為首一人看到蟒袍太監,愣了下,卻一時認不出。
看到趙都安,才臉色大變,抱拳道:
“趙緝司,吾等受命巡街……”
“不必廢話了,”趙都安揮了揮手,打斷他,吩咐道:
“將這些倒地的人,都帶去醫館救治,并派人搜尋附近,看是否有可疑人駐足。”
他垂眸,看向地上那只被暴力打穿的大黑傘,心頭抽搐。
心說白瞎了好東西。
但隨鎮物被迫,詛咒之力消弭,醉月樓內的無辜之人病痛消減,不會有大事。
至于尤家人……
趙都安看了眼重傷昏厥過去的尤展德,搖了搖頭,道:
“一并拉走救治吧。”
官兵們應聲而行,一時間忙碌起來。
海公公在附近又巡行了一圈。
沒有發覺千面神君蹤跡,這才帶著趙都安和俘虜婢女,返回詔衙。
旋即,才孤身回皇宮復命。
“跑了?假身?”
御花園中,女帝聽著蟒袍太監的匯報,好看的眉毛顰起。
問道:“趙都安如何?”
海公公嘴角一抽,說道:
“那小子好得很,他好似猜出暗中有人保護一般,咱家本還想看看他成色……卻被這小子逼了出來。”
老供奉對自己隱藏蹤跡的本領極自信,絕對不信,是被察覺。
那就只能是其他渠道泄露了消息。
女帝聽到趙都安毫發無損,點了點頭,倒也不意外:
“如此就好,賊人狡詐,能瞞得過你,想必是莊孝成等人,給了此人保命手段。雖未能擊殺,但能重傷,也算好的。”
海供奉明白,這是女帝在給他找回顏面,嘆了口氣,扭頭告辭。
等人走了,莫愁擔憂道:
“陛下,如今驚擾走那賊子,再想捉到,只怕難了。”
說著,她又嘆了口氣:
“若天師府和神龍寺,哪怕任一家肯破例派出高手幫忙,也不至于任憑一藏頭露尾之輩囂張。”
徐貞觀默然。
她如何不知這個道理?
且不說她自身修為,單是皇宮供奉,禁軍統領……手底下強者也是眾多。
怎奈何,清一色的武夫。
若是正面廝殺,不懼任何人,哪怕與兩大修行勢力對上,也有底氣將其推平。
但對這種術士手段,就有點頭大。
當然,這些年里,皇室也不是沒有蓄養自己的術士,單單后湖中,就藏著兩個厲害的。
但術士也各有專攻,大多數術士,同樣不擅長卜卦尋人。
以至于,分明只是一條雜魚,卻愣是攪得朝中風雨,人心惶惶。
“命京師軍卒多加搜尋,如魚不吃餌料,那就將池水放空,令他無藏身之所,逼迫他出來。”
徐貞觀垂眸,望著池塘中散去的魚群,平靜吩咐。
詔衙。
梨花堂內。
獨屬于緝司的“辦公室”內。
趙都安推門進入,將自己摔在羅漢床上,放空大腦。
回顧今日經歷,他覺得自己多少有一點冒進,莫名警惕心下降
——他并不知道,這是千面神君,從入城第一天開始,就暗戳戳對他實施詛咒的結果。
如今復盤,自己之所以膽大,主要是自忖底牌夠多,哪怕遭遇敵人,也能脫身。
并且,這段時日,武技的大幅提升,也令他有點躍躍欲試。
“如今看來,神章境還是不可小覷,除非底牌盡出,否則難以取勝。”
他默默總結。
至于暗中的海公公……他的確不確定。
只是基于理性,覺得有寒霜劍在前,自己身旁,未必就沒有高手護衛。
不過,當時真正令他喊出那句話的,還是因為,龍魄傳遞來的感應。
“那一刻,我體內龍魄將醒未醒,我卻清晰地感受到了,樓頂傳來的,武神一脈氣息波動……所以,龍魄的能力之一,是可以感應到一定范圍內,同樣修行大虞太祖傳承的‘同類’?”
“不……不止如此,在海公公出手的時候,我甚至隱隱有種預感,只要我喚醒龍魄,甚至能壓制他……是的,我好像能壓制海公公……
是因為龍魄代表老徐,而皇宮供奉們,都相當于老徐的徒子徒孫么?祖宗在前,子孫都要跪伏?”
趙都安胡思亂想著。
可惜,當時他只顧著死死壓制龍魄,沒敢真做嘗試。
“唔……倘若龍魄能壓制海公公,那能不能壓制貞寶?”
趙都安搖搖頭,將這個大膽的想法驅逐出腦海。
天人境強者,豈會那么好對付?
自己多少是有點飄了……
“想想眼前的!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千面神君明顯是奔著殺我來的……若是不除,哪怕其暫時蟄伏逃走,但等他養傷回來,以其易容的手段,保不準啥時候給我一刀……
繼母和妹子也再沒法安心出門……這怎么行?”
趙都安皺眉苦思。
那名叫“青鳥”的婢女,已經命底下人去審問了,但趙都安不認為能挖出多少線索。
“千面神君逃竄時,將婢女丟出來當盾牌……和莊孝成丟棄女弟子異曲同工……可見,壓根不可能掌握關鍵情報。”
“我的風月寶鑒,雖可探查別人,但我壓根不知道千面神君現在是什么模樣……完全無法使用。”
“對方受驚,如今只怕早已藏了起來,一個易容高手,藏在人口百萬的京城,去哪里找?”
趙都安沒有頭緒。
“除非……找專業人士。”
趙都安眼睛一亮,翻身坐起,取出銀色畫軸,輕輕倒出一根燃燒了小半的黃香。
他準備搖人!
這個想法,并非此刻才想到,但之前他沒有去實施,一來不知對方能否幫忙。
二來,也是不想搭自己的人情。
但如今,千面神君已明確威脅到他。
“都是你逼我的……”
趙都安喃喃自語,如同滾開獸附體,點燃黃香,望著輕煙裊裊,穿過屋脊,瓦片,沒入蒼穹。
一分鐘……
三分鐘……
五分鐘……
香火突然擾動,房間半空。
身穿玄色為底,繡著金線的神官袍服,身材嬌小,肌膚蒼白,目光發散的少女緩緩浮現。
這一屆朱點童子之一,天師府的金簡神官小臉警惕:
“你找我做什么?”
她懷疑,趙都安來催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