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名單!
宋家莊內宅。
饒是心中已有準備,但當趙都安看到紙上的一個個名字后,仍是心臟微微跳了下!
這箱中的罪證最上層,白紙上,赫然是失蹤的宋提舉調查出的,疑似乃太倉縣令同黨的名單!
每一個名字后頭,都清晰寫著身份,并標記了索引。
即,此人的罪證在底下那一疊文書中的第幾頁。
這分明是銀礦貪腐案的罪犯名錄了……而紙上的十幾人中,排在最上首的,卻是用墨筆圈起來了三個名字:
布政使高廉
按察使劉季
太倉知府孫孝準
三人姓名旁,留有一行字跡,大意為:
王楚生背后的靠山,極可能在此三人之中。
至于具體是誰,或有幾個,按照宋提舉留下的說法,以他的能力,尚不足以查清。
之所以將嫌疑人圈定在三人中,乃是因他調查到,太倉縣令疑似與三人都存在一定的“利益輸送”關系。
“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
趙都安瞳孔收窄,心中嘆息一聲。
在離開京城前,趙都安曾與袁立有過一次交談。
彼時二人商討的結果,便是膽敢染指銀礦,絕非尋常人可為。
王楚生能遮掩許久,不曾敗露,其靠山不在太倉府中,就在臨封道內。
正因存了這層懷疑,他才大費周章,玩了手“暗度陳倉”。
如今,宋提舉提供的名單,則確定了他的猜測……
“所以……事情到現在基本清晰,宋提舉身為礦課提舉司主官,察覺到兼任礦監的縣令王楚生疑似以‘火耗’名義貪墨礦銀,暗中不斷調查,涉及的層次愈發高了。”
“老舉人說,宋提舉曾想將罪證呈送給太倉知府,但后來中止……
是因為他懷疑,知府孫孝準也參與了這起貪腐?又因臨封道的兩個主官也都存在嫌疑……他只能秘密上報京城……”
“緊急上報,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的調查可能被察覺……
所以,密信送出后,他被幕后的真正大老虎盯上了,所謂的‘失蹤’,大概率是被滅口?或秘密逮捕……”
“縣令王楚生的‘失蹤’,則是為了短尾求生……”
這一刻,諸多念頭在趙都安腦海中閃爍,他目光閃爍不定。
再一次將名單上的十幾個名字,悉數記下。
這份名單最有價值的,反而不是高、劉、孫三人的嫌疑,而是那其余的名字。
這些人,都乃王楚生間接同黨。
王楚生緊急遁逃,可這些人未必也都失蹤了……
恩,哪怕同樣提前逃走,可如此多的人,哪怕幕后的“大老虎”占著地利,但時間緊迫,也很難做周全。
只要循著這些線頭,進行調查追溯,就可能鎖定真兇。
“趙大人?”
堂內,見他攥著紙張,臉色變幻不定,徐君陵輕聲呼喚,難掩好奇:
“紙上是什么?”
郡主這個角度,看不到內容。
趙都安飛快收斂情緒,嘴角重新浮現笑容,揶揄道:
“你真的要看?本官聽過一句俗語,好奇心害死貓,有些東西,看過了,可就不一樣了。”
什么古怪俗語……低調衣裙打扮,尊貴內斂的淮安郡主翻了個白眼,哼哼道:
“不給看,便不看。”
“欽差大人……您看……”這會,對面蓄著長髯的五旬舉人小心翼翼開口。
趙都安將盒子合攏,變戲法般,將其收入袖中的銀色卷軸,正色道:
“東西本官這就拿走,便不打擾了。希望老先生守口如瓶,待本官這兩日了結太倉一案,算你宋家一功。”
“不敢,不敢奢求,能為陛下效力,乃我宋氏福分。”宋舉人起身相送。
心中只想與這件事撇清關系,對所謂的功勞,有多遠想躲多遠。
徐君陵的注意力,則在于“這兩日”三個字上,難免驚詫。
看趙都安的意思,似是有底氣,短時間查清此案?
真的假的……
堂內三人起身,就要往外走。
可剛走出幾步,呂青風幾人便朝隔著一道院墻的中庭望去,只聽嘈雜聲傳來,伴隨著呼喝聲。
“這……”宋舉人疑惑望向欽差。
趙都安也皺起眉頭。
下一秒,只見一群人硬生生闖過中庭,抵達后院,一名家丁急著喊道:
“老爺!縣衙的差爺們過來,說要搜查賊人……”
家丁喊話同時,趙都安看到一行約莫二十個穿著捕快差服的胥吏拎著刀鞘,兇神惡煞闖進來。
為首的一個裝束稍有區別,乃是捕頭了。
這會虎著臉進門,目光鎖定趙都安幾人。
扶著刀柄的姿勢愈發夸張,揚起下頜,呈審視神色:
“我等乃太倉縣衙公人,接到百姓檢舉,你們于礦場四周形跡可疑,跟我們回衙門一趟吧。”
眾人愣了下。
趙都安與徐君陵對視一眼,表情怪異。
宋舉人也懵了下,一時驚疑不定:“此事只怕有誤會……”
“宋舉人,”
本縣捕快自是認得這位士紳的,語氣客氣了幾分。
言辭卻是不容拒絕,一抱拳:
“如今京里欽差駕臨府城,銀礦重地,監察從嚴,煩請宋舉人也一同去衙門一趟,待縣丞老爺回來,查清楚,再予放回。”
“……”宋舉人懵了下,看向趙都安的表情,有了些狐疑。
他突然有點不確定,這到底是否為欽差了。
“這位公子,請吧。”捕頭面無表情,做了個“請”的手勢。
身后的捕快則呈扇形合攏,似時刻準備擒拿。
徐君陵面露不渝。
呂青風籠著袖子,眉目低垂,持刀漢子握住刀柄,眼神睥睨,作勢阻攔
——幾個小捕快,他兩息間就能掀翻。
“好啊,”趙都安卻笑了笑,遞了個眼神,讓他們稍安勿躁:
“我還正想去縣衙坐坐。”
說話的同時,他背在身后的袖子中,滑落折起的泛黃紙張在掌心,那張特殊的傳訊“鎮物”上竟不知何時,早寫了字。
此刻,伴隨氣機牽引,褐色黃紙上“速來”兩個墨字,迅速風干、消失。
“罪證拿到了,也沒掩人耳目的必要了。”
很快,一行人在縣衙捕快們的監視下,離開宋宅。
留下宋氏族人面色焦躁難看。
“如何是好?”
宋舉人的妻兒慌作一團,宋家公子突然拽住謝教頭:
“煩請教頭親自走一趟,將我父被帶走的消息,通知孫知府。”
老舉人乃知府孫孝準座上賓,慌了神的宋家人本能尋求其幫助。
“是!”謝教頭拔腿就走,少年小五眼珠一轉,抓住了將功贖罪的機會:
“師父,我也去!”
府城,驛館內。
“欽差”居住的單獨的院落中,梨花堂的錦衣們三三兩兩,無聊地坐在庭院中消磨時間。
圓臉女武夫錢可柔邁步,從前院走回來。
推門進屋,目光一掃,房間里,侯人猛盤坐在床鋪上,正捏著抹布擦刀。
以“面具”偽裝成欽差的沈倦,毫無形象地趴在桌前補覺。
“睡睡睡,就知道睡,萬一給人進來看見怎么辦?”
錢可柔沒好氣地踢了沈倦一腳。
梨花堂知名擺爛王,熬夜成癮的沈倦打了個哈欠,爬起來,渾不在意:
“外頭那么多兄弟守著,誰進得來?恩,外頭怎么樣了?”
錢可柔抱著胳膊,靠在墻壁上,道:
“陳御史正和那個孫知府聊案子呢,我聽得頭暈。”
“只聊案子?陳紅昨天不是把要賄賂的意思傳出去了么,這幫人半點不懂事?”沈倦一臉納悶。
坐在床鋪上悶頭擦刀的侯人猛冷笑一聲,幽幽道:
“咱家大人,當初在衙門里索賄,然后反手把人扣了的事,你忘了?
我估摸著啊,這幫人也怕被坑。何況,咱們是來查貪腐的,真給咱送禮,那不是自尋死路?
我看啊,大人這招早給人看破了。”
錢可柔鄙夷道:
“就你一個只懂打打殺殺的粗胚,還揣摩起大人的心思了?你在第一層,大人起碼在第五層……”
沈倦看著倆人吵架,無奈勸道:
“好了。你們說,咱們還得裝多久,雖說又陳御史擋著,我裝高冷,但這幫當官的也不是傻子,我估摸,最多裝兩三天,人家就得懷疑了。”
錢可柔板著臉,身為機要秘書的她有著班長的自覺:
“我們耐心等下一步指示就好了,大人布局甚遠,定有安排,沒準等會就有指示……”
話落,突然間,沈倦猛地抬手示意噤聲,他從懷中取出折起的黃褐色紙張。
只見紙面上,一縷火光隱現,緩緩浮現出“速來”兩個字。
“大人叫我們過去了!”
沈倦振奮起身。
錢可柔眸子一亮:
“我去召集人手!叫袁將軍出發!”
“哈哈,可憋死我了!終于能出去了!”
桀驁不馴的侯人猛屈指一彈刀刃,發出嗡鳴震顫聲。
人已飛掠而出。
“速來”二字,乃是提早約定的訊號,一旦發出,意味著整個欽差隊伍開拔。
憑借兩張褐色黃紙鎮物間的定位,在一定距離內,可大概感知方向。
驛館前院。
正與孫知府攀談的鑲牙御史陳紅聽到院中動靜,眼神一動,施施然起身,笑道:
“孫府臺,欽差出巡,我先走一步。”
說完,竟不做解釋,拔腿就走。
因雷厲風行,故而今日代表城中高官,提早跑過來說案子的知府孫孝準一臉懵逼。
瘦削如黑鐵,氣質精悍的知府大人站起身,幾步追趕出院,緋紅官袍在秋風中獵獵抖動。
駭然發現,驛館側方那上百騎兵蜂擁而出。
為首一個,赫然是昨日扛旗入城,身披黑甲鐵盔的臨封副將袁興俊。
“隆隆隆……”
馬蹄如雷,時隔一日,驚醒整座府城。
孫孝準愣了一秒,臉色狂變,一把拽住身旁一名親隨,紅著眼睛:
“速速去通報高藩臺,劉臬臺!”
丟下這一句,這名堂堂知府拎起緋紅官袍,大步朝欽差隊伍追趕:
“欽差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