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山之頂,天空云層晦暗,陰云密布,隱約有電蛇狂舞,如同醞釀著九天雷霆。
徐貞觀一身龍袍,手持太祖神兵,眉目凜然地望向武仙魁的身影。
這位當世武道第一人初顯出時,還距離遙遠,在江水之上。可一步踏出,便跨越了此間的距離,出現在女帝十丈外。
“武仙魁!果然是你。”
徐貞觀聲音凜冽,面色如罩寒霜,如同三年前,玄門政變那個冬日一般模樣。
她的語氣中沒有太多意外的情緒,似乎很早前就有所猜測。
說話的同時,視線落在孤身乘竹筏自東海而來的骨架高大魁梧的武仙魁身上。
后者一身粗布麻衣,雜亂頭發黑白間雜,用一條絲帶隨意地系在腦后。
約莫五十余歲的臉孔并無太多奇異之處,唯獨眉心烙印一枚如重棗的火紅印記,灼灼耀目。
許是獨坐斷崖之上,面朝大海太多年,海風侵蝕下,膚色格外粗糙。
武仙魁負手而立,雖粗布麻衣,卻自有一派宗師風范,沉甸甸的眸光淡然與發怒的女帝平視,語氣輕描淡寫:
“陛下知道我會來?”
徐貞觀握緊劍柄,任憑頭頂電蛇狂舞而不顧,冷聲道:
“朕大張旗鼓封禪,天下觀瞻,總有些人不愿朕稱心如意。然而,洛山之險,哪怕真有十萬叛軍殺來,也無法沖上山頂,而任何武道強者,術法妖人,天人之下,亦無法威脅朕半分!
張天師不參與凡塵之事,朕是信得過的。算來算去,虞國之內,能威脅朕的,只有玄印與你。”
武仙魁點了點頭道,了然道:
“玄印和尚自封于京,有張衍一看著。故而,唯一能來阻你的,便只有我。”
徐貞觀忽然輕輕嘆了口氣,眼神中帶著鄙夷與失望:
“不想堂堂青山之主,亦行此宵小之事,八王給了你什么好處?能請動你來阻攔朕?”
粗布麻衣,眉心點綴火紅印記的武仙魁意外的坦然,道:
“只要我出手,待虞國皇室更替,便允我青山入皇宮內,虞國太祖皇帝的那座塔觀碑。”
所謂的塔,自是趙都安曾去過兩次,參悟“武神”傳承的那座建筑。
所謂的觀碑,自是準許外人觀看記載那五幅壁畫的承諾。
換言之,靖王等人承諾,將準許武仙魁參悟皇室秘傳“武神”傳承。
“國賊!”
饒是心中早有預料,親耳聽到這個答案,徐貞觀依舊怒意勃發。
是了,這天底下,能打動武仙魁這種登頂武道巔峰的強人的,除了這個,還有什么呢?
高官厚祿?
嬌妻美妾?
還是世俗權力?
于武仙魁而言,皆如浮云,也唯有皇室傳承,才令他惦念。
而徐貞觀只要在一日,武仙魁就無法得償所愿。
所以,以靖王為首的一群人聯絡他,以此為報酬,方請動他出手一次。
“國賊與否,皆是你徐家自家事,”
武仙魁神色淡然:
“我不欺你。青山與皇室百年約戰,本就不遠,今日索性提前幾月,你若勝,我便回東海,再不插手你王室之爭,你若敗,皇室秘傳,便做這一戰的賭注。”
徐貞觀素白的臉蛋浮現嘲弄之色,她忽然笑了:
“朕明白了,你是怕了。怕等朕封禪晉級,明年比武你無法獲勝,這才順水推舟前來。”
武仙魁出現后,第一次皺緊眉頭,淡漠道:
“陛下如何想,我不在意。我這一生,只為武道,虞國皇室一代不如一代,論武學勝不過青山,便以那所謂‘龍氣’術法加身,以期獲勝,又何曾光彩?”
丟下這句話,武仙魁似乎也沒了廢話的興趣,他平靜道:
“多說無益,陛下若要我退,出劍便是。”
徐貞觀笑容收斂,眼眸內只余威嚴,她輕輕點了點頭:
“也好。”
攔截也好,比武也罷。
嘴上功夫再好,不如一劍封喉。
對方的阻攔,本也在預期之中,那的確沒有任何廢話的意思。
驀然間,徐貞觀龍袍上,那刺繡的金龍突兀栩栩如生,掙脫法袍,環繞五色祭壇,大放光明。
太祖留下的法器,又豈只一柄太阿劍?
徐貞觀一劍遞出。
武仙魁粗布麻衣與凌亂的長發在風中狂舞,他邁出一步,一股淵渟岳峙的氣勢如烽煙直沖霄漢,竟令那漫天的烏云都為之崩散開。
喪神的咒術被這位武道第一人觀海一甲子養出的武道真意壓制。
武夫出拳。
漫天邪神也要退避三舍。
“武某不占你便宜,比武便比武,區區邪祟也敢旁觀?”
武仙魁須發于狂風中抖動,眉心印記滾燙如烈焰熊熊燃燒。
他此番自東海一路向西而來,行經江南水脈,孕養一股武夫一往無前的大勢,便如大江大河,伴隨沛然的氣機如九天懸瀑,傾瀉而下。
拳劍相接,洛山之上,云霧驟然翻滾如怒海。
山下那蜿蜒的江河炸開天崩般的轟鳴,方圓三十里一切生靈,為之側目。
建成道,軍府大營。
作為朝廷在建成道駐扎屯兵的衛所,整座軍府氣派森然,從外看去,便是一座獨立的城池般。
四方城頭上軍卒輪流值守,內里各大營帳日常操練,井然有序。
葉新作為建成道軍府的三名“副將”之一,在軍府內的權柄僅次于軍府指揮使。
今日,指揮使率領一堆精兵,前往洛山護衛女帝封禪,同時帶走一名副將,衛所內由剩下的兩副將共同管理。
“葉將軍!”
守衛城門的軍官看到出城巡邏的葉新回來,忙恭敬行禮。
面容英俊,蓄著短須的葉新人在馬上,“恩”了聲,道:
“開門。”
軍官忙打開軍府大門,將葉新率領的一大隊回營的巡邏騎兵放進來。
“咦,我怎么記得,早上出去的不是這批人啊。”一名小卒撓頭,低聲咕噥。
身旁同袍笑罵道:
“你是睡糊涂了吧,大白天還沒睡醒?不是這批,是哪些?”
“我就是覺得眼生的很。”小卒嘟囔,卻也有點自我懷疑了,莫非是自己記錯了?
葉新回到軍府內,立即召集營內各將領聚集于大營。
“發生何事?突然將我等喊來?”
眾將陸續到來后,皆感詫異。
與葉新同級的另一名副將皺起眉頭,只見葉新大咧咧,毫無形象地坐在都指揮使的坐席中,面對眾人到來,竟連起身都沒有。
“葉新!那是你坐的地方嗎?給我起來!以為指揮使大人不在,就能放肆了?”副將大聲呵斥。
葉新這才慢條斯理看向眾人,卻沒起身,而是雙手交疊,靠在大椅中,微微一笑:
“坐下說話吧,同袍一場,我不想把事情做的太不留情面,有什么話,坐下說說,恩,我還準備了紙筆給你們……”
眾軍官愈發疑惑,只覺古怪,警惕心升起,無一人落座。
第二名副將邁步上前,大手用力拍桌,虎目圓睜:
“葉新!我跟你說話,你聾了聽不見?我讓你起……”
話沒說完,一抹淬著詭異色澤毒液的匕首突兀刺出,噗的一下扎入拍桌副將的喉嚨。
后者瞪大牛眼,難以置信地蹬蹬后退,雙手捂住脖頸
——他的武力并不遜色葉新太多,但毫無半點防備之下,被突兀偷襲,竟是沒反應過來,便毒藥發作,噗通一聲軟倒在地上。
“啊!”
眾人嘩然,紛紛下意識去拔刀,可軍中議事的規矩,是所有人入帳禁止攜帶兵器,有心算無心,人會攜帶武器?
“本想給你們個體面的結束,但既鬧成這樣,便只好對不住了。”
葉新將手旁的杯子朝地上一丟,啪的一聲粉碎,埋伏在外頭的大批靖王府秘密訓練的精銳私軍手持利刃,沖入軍帳。
饒是將領們也都武力不俗,但終究不敵群狼,很快軍帳內血流成河,倒下一大批尸體。
葉新掀開軍帳,走出來,用白色手絹擦著染紅的手,對等在外頭的親信,以及偽裝成軍府的人,給他帶進來的靖王府私軍吩咐道:
“按之前的計劃,將名單上不服管的都殺了,然后傳令給我們的人,王爺有令,即刻起兵,攻陷建寧府,抓捕剿滅一切朝廷勢力,尤以漕兵為重!”
“是!”
一名名下屬風一樣散開。
不多時,整個軍府又倒下許多尸體,而早已暗中投靠了靖王府的武官們,則用最快的速度,用親信控制了整個軍府。
葉新抬起頭,望見城頭的朝廷大旗倒下,換上了靖王府軍旗獵獵。他面龐上涌起興奮與恐懼交織的神色,耳畔回響起昨日王府密諜與他的對話。
“現在起兵?陛下就在洛山……”
“王爺說了,洛山便是陛下的墳塋,趁著如今建成道朝廷官員皆聚集洛山,各城池空虛,正是起事的最好時機。”
洛山下。
朝廷的強者與來犯之敵的廝殺還在繼續。
半空中,海公公與斷水流廝殺正酣,兩位世間巔峰的強者全力出手,外人根本無法靠近。
正如天人境交手,天人之下也無法靠近一般。
大內供奉與軍中強者們,幾乎是壓著法神派術士與王府私軍在打,起碼在趙都安的觀感中,雙方根本不是一個水平。
朝廷底蘊,終歸是厚實的,哪怕女帝此番南下,將許多高手都留在了京城,確保朝廷穩定。
但只安排在山腳下的這些,就足夠強悍,若說欠缺,也只是在“高端戰力”上差了些,僅靠海公公支撐。
然而,敵人一方,雖也有不只一名“世間”強者,但最強的,也只有斷水流一個。
若非朝廷一方的主要目的,乃是保護祭壇,故而只守不攻,給了來犯者喘息游走的空間。
真的不管不顧廝殺起來,趙都安感覺,最多一刻鐘,就能將這幫來敵留下來。
“不對勁!”
趙都安卻是沒有半點高興模樣,死死守在祭壇前,神色緊張。
“哪里不對?”浪十八與霽月跟在他身旁,沒有離開,詫異望來。
趙都安緊握劍柄,視線掃過前方戰場,道:
“法神派首領沒有出現……”
“或許是那一日,被陛下重傷。”浪十八提供合理猜測。
趙都安搖頭道:
“哪怕法神重傷,無法參戰,但你們覺得八王會只派出來這么點人嗎?根本無法對封禪造成威脅,有何意義?”
“這……”周圍一群人面面相覷。
就在這時候,從山頂傳來的巨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趙都安猛抬起頭,發現山上的云霧如怒海般翻卷,天空也烏云匯聚,伴隨雷鳴,洛山方圓,狂風大作,山體都微微搖晃起來。
就仿佛……
山巔之上,有神明搏殺,天地色變,地動山搖。
“是山頂!有強者在襲擊陛下!”供奉唐進忠脫口道。
頓時,一些人想要朝山上趕去,卻被一擊將斷水流擊退的海公公大聲喊住:
“陛下有令!我等只守山腳,莫要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何況,天人之戰,哪怕是咱家,若靠得近了,被余波掃中,也會重傷!你們上去也無濟于事!”
頓時,眾人收斂心神,是了,這種層次的戰斗,他們過去根本沒意義,純屬添亂。
然而這一刻,沒人注意到,趙都安突然低下了頭,意識沉入腦海。
只因裴念奴的聲音,再次浮現:
“佛門世尊!是佛的氣息!”
趙都安愣住了,忙沉下心,于心海中追問:
“前輩,什么意思?你是說,那日阻攔你降臨的,是佛門世尊神明的力量?”
“是。”
趙都安懵了:“不對,前輩你是不是搞錯了,那日攔你的,乃是一名修‘天道’的術士,你感應到的,也該是神明‘天道’的氣息才是。”
他覺得,裴念奴是糊涂了。
法神派首領,無論在資料中,還是那一日屢次出手,都明白無誤地展示出了典型的“道門”特征。
哪怕是女帝,都認定是修“天道”正神的術士,怎么會是“世尊”的力量?
“天道為表……世尊為里……佛道同修……乃為人仙……”
裴念奴斷斷續續,有些神經質的聲音回蕩。
趙都安怔住:“前輩……你是說,法神派首領是同時在修天道和世尊?不,或者更準確來說,是主修的世尊佛陀,輔修的天道?”
是了!
術士本就可以同修多個神明的,就如他自己,主修的是“武神”,但機緣巧合,如今也掌握了“世尊”神明的一部分法術。
只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沒有人會兼修兩大正神。
佛道之所以涇渭分明,能成為兩大陣營,一定程度就在于,兩大正神都太強了。
想要有所進步,全身心投靠一位是最好的,想兼修的,幾乎都是庸才。
正因如此,趙都安才形成了思維定式,在他看來,“法神”這種半步天人的強者,理應是主修一位強力正神的。
哪怕也輔修了其他神,但他與女帝對抗的時候,必然也只會用最強的主修神明來對抗。
何況,法神派的創立者,就是天師府內的神官。
而聽裴念奴的意思,“法神”主修的是“佛門世尊”,輔修的才是“道門天道”。
反了!
完全反了!
“可……這怎么可能?法神可是半步天人啊,如果說,他連輔修的天道都能這么強,能硬抗貞寶一劍而全身而退,那他主修的世尊得有多強?
豈不是比半步天人還高?簡直可笑……天底下,誰能……”
趙都安下意識駁斥,然而陡然間,他渾身一僵,腦海中迷霧給一個念頭突兀劈開!
“不!天底下是有一個人,有可能做到的……主修的世尊,能達到半步天人以上……”
趙都安豁然扭頭,望向北方京師方向!
瞳孔驟然收縮!
“難道……”
他想到了一個極為瘋狂的可能性,倘若……“法神”的真實身份,是玄印和尚呢?
玄印常年藏身神龍寺,閉門不出……
這第二代“法神”突然出現,鎮壓整個法神派,也是行跡極少。
并且,其一項能力,便是以“身外化身”行走在外。
神龍寺與朝廷存在間隙,尤其在“滅佛”后,玄印有廢掉女帝,扶持新皇的利益動機……
對了。
趙都安突然回憶起,那一日,“法神”在郊外攔截他時,曾說過一句很古怪的話。
“我們又見面了……”
倘若“法神”與玄印是一個人,或者,二者存在某種聯系,那這句話便有了合理的解釋。
當初京城辯經法會上,趙都安便與玄印住持見過一面。
“不可能……”
趙都安面色發白,這個猜測太荒誕,也太可怕。
倘若法神的確是玄印,那豈非意味著,今日出手對付貞寶的,乃是這位佛門天人?
趙都安抬起頭,眺望被云霧遮蔽的洛山山頂。
“此刻在上面,與貞寶廝殺的,是玄印嗎?可若是他,為何我完全感受不到半點佛門法力的氣息?我體內的青蓮毫無察覺?”
“倘若上面的不是玄印,那‘法神’遲遲未現身……”
趙都安面色變幻不定,他突然轉身,朝山頂狂奔!
“趙大人?!”
周圍保護祭壇的眾人大驚。
趙都安只丟下一句:“你們守好祭壇,陛下另外交給了我任務,不用管我!”
為了避免海公公等人阻攔他,或分神離開,趙都安撒了個謊。
他決定立即上山,將這個關鍵情報遞送給女帝。
“以我的修為,壓根無法參與天人之爭,但躲在戰斗余波外,傳遞個消息,應該還不成問題。”
趙都安發足狂奔,眼神焦急:
“希望……還來得及!”
錯字幫忙捉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