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接下來要回京穩定局勢么?”
院落內,風拂過晾衣繩上一大片被單,趙都安坐在石凳上,挑了挑眉。
徐貞觀坐在他的對面,這會纖細的手指放下茶杯,點頭道:“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趙都安并不意外,因為當下局勢,一定程度在他的預料之中。
按原本計劃,女帝順利封禪,既可以安穩應對本該于“明年”發生的“比武”。
又可威懾八王,很大概率令其放棄抵抗,接受削藩,以柔和方式解決隱患。
但封禪失敗,八王逐鹿,本該轉入競逐新皇的新篇章,神龍寺也布局成功。
偏偏,女帝不合常理地再登天人,從而導致一系列連鎖反應。
如今玄印手下的高手折損大批,神龍寺總壇也將迎來覆滅,八王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造反,沒了退路。
而于徐貞觀而言,雖成功晉級,抬望眼,卻烽煙四起,局勢糜爛。
可以說,虞國這盤棋上,各方都沒有達成目的,也沒了退路,只能一條路走到黑,在孱弱的平衡下,爭一個輸贏。
“以陛下如今修為,回京后穩定局勢不難,八王原本爭先進京的謀劃失敗,極大可能,彼此連橫,轉為割據地方的新策略。”趙都安冷靜分析道。
貞寶坐鎮京城,八王誰攻入京,都是個死。
畢竟到了生死之際,所謂的約定自然不作數。
故而,八王最好的策略,就是“圍而不攻”,彼此結盟,先吞掉虞國各個地盤,彼此割據。
等朝廷只剩下孤零零一塊地盤,只須聯手封鎖物資進出,京城不攻自破。
屆時,女帝名存實亡。
或許無須廝殺,朝廷內部就會人心渙散,上下失去抵抗意志,類似三國時代,東漢最后一個皇帝漢獻帝。
那種情況下,貞寶扛不住群臣壓力,主動退位讓賢也好。
或彼此僵持,帝位名存實亡也罷,一定程度,已是八王勝了。
同理,趙都安懷疑,倘若在接下來的戰爭中,朝廷順利打敗各路叛軍,徹底分出輸贏的時候,玄印這老禿驢沒準依舊會撕毀約定。
但起碼當前,雙方皆有勝算的時候,沒人想直接掀棋盤……因為這純粹是雙輸。
“是的,所以當務之急,是先返回京城,穩定局勢,只有朕還在,地方才有抵抗的心思。當今各地望風而降,很大程度,是因為京中群龍無首。”
徐貞觀點頭,語氣嚴肅,又轉為擔憂:
“而且,朕懷疑,這么久過去,京中可能已經發生變化了。”
變化?是了,很多時候,一座城池往往不是從外部攻破,而是從內部垮塌。
以京城的軍事力量,短時間不可能被叛軍攻入,但內部若出了問題,就說不準了。
“既如此,就沒必要浪費時間了,該即刻啟程。”趙都安起身,然后拍了下腦袋,道:
“這里還有點戰利品,臣的畫軸放不下了,陛下幫著存放一些。”
說著,他從附近拽出一個布口袋,里頭是各種兵器、法器……都是他摸尸體得來。
這可是收獲!
徐貞觀揚了揚眉毛,笑了笑:“你喜歡這些?”
話落,她白皙的手在地上輕輕一拂,光芒閃過,地上又多出一堆各式各樣的法器,武器,丹藥,符紙……
嘶……這些都是剛繳獲的?外頭被天師府弟子擋住的敵人還有這么多?
說起來……等回京以后,得親自找老張道謝,基本的人情往來不能丟……
以及,老張這么夠意思?專門派人來撈我,總覺得有企圖……趙都安又驚又喜,蒼蠅搓手。
徐貞觀瞥了沒見過世面般的“皇夫”一眼,提醒道:
“這些想要都給你。但朕要提醒一句,小心貪多,你如今并不需要太多雜七雜八的法器,乃至武道功法、術法,正確的思路是惟精惟一。”
趙都安一下冷靜下來,認真點了點頭:
“陛下說的是。”
之前,他與天海廝殺,瀟灑地將其擊敗,看似輕松,實則短時間,同時支撐自己與裴念奴的消耗,內力耗損極大。
換言之,他如今強在術武雙修,且短時間內爆發出的殺傷力驚人,超出同階。
缺陷在于不長久,打不了持久戰。
“有裴念奴存在,我只要收集鎮物給她使用,自己專心武道即可,但每一次用裴念奴,身體都會被抽空……”
趙都安沉思:
“所以,我追求的該是短時間的爆發,而非掌握更多的手段,貞寶提醒我避免貪多分心,惟精惟一,就是這個道理。”
徐貞觀見他沉思,繼續道:
“等回京穩住局勢后,朕再帶你去看武神圖的下一幅圖景。”
繼《武神圖》、《六章經》之后的第三幅圖卷?趙都安好奇道:“那是什么?”
徐貞觀笑了笑,沒有解釋:
“三言兩語難以描述,等你看過了,自然知曉。”
趙都安一愣,心下對老徐留下的第三幅圖卷,愈發好奇了。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火速回京,趙都安起身收拾行囊,抬眼望著這座每一處角落,都留下二人交戰痕跡的宅邸,一時竟有些不舍。
徐貞觀手指轉著茶杯,冷不防問了句:
“對了,張衍一和你什么關系?這么幫你,你不會背著朕和天師府暗通款曲吧?”
趙都安額頭冷汗沁出,轉身迎著女帝笑吟吟的眼神,擠出僵硬笑容:
“陛下,你聽我解釋……”
淮水道。
一座碼頭附近,披堅執銳的“建成軍”烏泱泱一片,極具壓迫力。
靖王徐聞從碼頭的一座屋舍內走出來,臉色陰沉。
他沒有穿盔甲,而是一身頗具貴氣的紫色華服,門外站著一名手下的將軍,后者拱手道:
“啟稟王爺,封禪殘余上次出現,就是在這里。可惜人已轉移,未能擒拿住。”
靖王點了點頭,并不意外。
所謂的“封禪殘余”,指的自然是莫愁、孫蓮英一行人。
“這群人身旁有高手護衛,沿途還可調集當地的影衛策應,的確難以咬住。”靖王輕聲感慨,眼神中帶著些許后悔:
“可惜,早知這群喪家之犬能折騰出這些事,一開始,就該付出代價,將其留在建成道。”
不久前,靖王乘坐的船只因運河狹窄河道被一堆沉船擱淺阻攔,被迫提前停泊,登船上岸。
因此,導致大軍北上的進度受阻,而究其緣由,乃是漕運總督寧則臣的手筆。
“鑿船攔截河道,倒是個狠角色,可惜,這等人不能為本王所用。”靖王略感遺憾。
一旁,世子徐景隆殷勤道:
“父王不必自責,彼時偽帝在逃,您將高手悉數派去追殺她還嫌不夠,無暇去搭理這群雜魚,亦是明智之舉。些許阻礙,相較于大業,不值一提。”
靖王神色稍緩,唇角上揚:
“如今五路反王奔京師,都以為,先攻入京城者可占據先機,實則不然。京城有薛神策坐鎮,統轄京營大軍,任誰前往,若強攻,都難以拿下,唯有里應外合,方可破城。”
頓了頓,他道:“這時候,李家人應已進京了吧。”
徐景隆笑道:“算著該是這幾日。”
靖王微微頷首:
“只要功成,京城便不會落于旁人之手,我等只要穩扎穩打,自可問鼎。”
徐景隆道:“只可惜,云浮慕王使手段制衡,拖慢了咱們的行軍速度,此番走陸路,要更緩慢艱難許多。”
慕王……徐聞冷哼一聲,諸王中,淮安王、嶺南王不足為慮,陳王胸無大志,青州恒王空有野心,實為草包,燕山、河間二王皆被邊軍制衡。
唯有云浮慕王對他存在威脅,除此之外,就只能下落不明的女帝仍為心腹大患。
“如今聯手起兵,朝廷未陷落前,慕王仍為同盟。當下要緊的,還是女皇帝。”徐聞說道。
話音方落。
碼頭外,密集的軍士后頭,傳來號角聲,以及急促的馬蹄聲。
那是軍中十萬火急情報的號角。
靖王父子精神一震,扭頭回望,只見黑壓壓的軍士扛著建成軍旗分開一條小路,如墨色海水,左右劈開。
一騎策馬揚鞭,翻身下馬,奔至近前,騎兵單膝跪地,雙手將一封軍情急報舉過頭頂:“稟王爺,密諜急報!”
莫非……是圍獵女帝的行動有結果了?
靖王眸子一亮,大手抓過信封,急促撕開,一封密密麻麻,寫滿字跡的急報映入眼簾。
徐景隆好奇觀察,心中咯噔一下。
只見靖王的臉色,驟然蒼白,繼而轉為陰沉,高大的身軀竟微微踉蹌了下,如被一記雷霆命中。
“父王!”
“王爺!”
周圍一群叛軍親信大驚,紛紛上前攙扶。
靖王死死咬著嘴唇,竟是深吸口氣,神態恢復如常,好似只是沒站穩般,冷眼環視眾人。
確認自己的失態,并未引起附近更多軍士的關注后,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
“隨我回營!”
身為主帥,絕不能公開失態,動搖軍心。
一行人折返回到附近扎下的一座大營,徐聞踏入營帳瞬間,突然一個踉蹌,手捂胸口,“噗”地噴出一口鮮血來!
“父王!”徐景隆懵了,其余靖王府核心官員也都心頭一顫。
什么消息,能令勝券在握的王爺氣的生生吐血?!
“莫要聲張,本王無事。”
徐聞吐出一口淤血,反而心頭松快許多,在世子攙扶下端坐營中,將手中的軍情密報遞了出去,供眾人傳閱。
很快的,營內建成道官員、將領悉數面色大變!
前方急報:
圍獵女帝的三方人馬悉數慘死,無一生還,女帝疑似跨入天人之境。
天人!
“怎么可能?!”
“必是有誤,偽帝封禪落敗,重傷在身,這情報必有蹊蹺!”
“此等大事,密諜豈會無的放矢?”
一片喧嘩。
“肅靜!”靖王猛地拍案,壓下躁動,他臉色異常平靜道:
“傳令,第一,速派人聯絡法神派核查真偽。若為真,便說本王要見‘法神’。”
“第二,將這份情報抄送慕王,以及其他諸王,若真有此事,邀慕王在淮水會面。”
“第三,封鎖消息,嚴禁泄露,凡軍中有流傳,立即扼殺。”
“第四……”
隨著一條條命令頒布,營帳內官員將領心神鎮定下來,紛紛應聲去辦,腳步匆匆。
不多時,帳內只余徐景隆一人,他聲音顫抖,面色再無得意:“父王,她真入天人了?那我們豈不是……”
“廢物!縱為天人,亦有何懼?”靖王眼神兇狠如猛虎,如每逢絕境反生孤勇的梟雄,露出森白牙齒:
“若為天人,便可定鼎天下,王朝帝位,豈非早不在我徐氏?徐貞觀……好,很好,這局棋,叔叔們大可陪你繼續下,誰人勝負,猶未可知!”
他臉上浮現些許癲狂,望向京城方向:
“你最好回京速度夠快,否則,呵呵……”
大帳外,王妃陸燕兒從隔壁帳篷走出,望向腳步匆匆,如喪考妣的大群建成道官員奔出營帳,若有所思。
京城。
又是一個陰天,京城最近持續天色陰沉,城中百姓的心情也如頭頂云層一般,沉甸甸的,似醞釀著狂風暴雨。
近日來,關于女帝失蹤,各地藩王起兵進京的消息,在城中瘋傳,起初朝廷還竭力壓制。
但伴隨越來越多的消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近乎無孔不入地侵入京中上層圈子,相關流言終歸不可遏制地,自上而下,傳入街頭巷尾。
清晨,太師府內。
董大一身素雅青衫,恭敬地站在祖父后宅垂花門外等待。
等看到身穿大學士官袍,已是耄耋年紀的董玄走出,忙道:
“祖父,車已備好,孫兒送您進宮。”
董太師外表依舊如往昔,威嚴肅穆,極具帝師風范。
然而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位老人眼珠爬滿血絲,面上雖涂抹粉飾,卻依舊難掩疲憊。
董太師這些日子的身體有些不好,故而董大這個長房孫兒才肩負照顧祖父出行的職責。
“恩,走吧。”
董太師輕輕頷首,在董大公子攙扶下,走出太師府,乘上規格不俗的馬車。
朝皇宮趕去。
女帝不在的這段日子,朝堂要務,由以董玄為首的修文館主持,而今日,宮中則將召開一場皇帝缺席的“朝會”。
類似的朝會,這些天幾乎每日至少一場,不過大多時,皆為皇黨內部小朝會。
今日,規模卻大了些。
馬車轆轆,行駛在京城的街道上,董太師用滿是皺紋的手,掀開抖動的車簾,望向外頭。
清晨時分,街上卻遠不如以往繁華熱鬧,滋生著不安。
路上行人皆腳步匆匆,似有心事,酒樓戲院,門庭冷落,米糧鋪子外,則大排長龍。
“城內的糧價還在漲么?”董太師皺起眉頭問。
同乘一車的董大公子恭敬回稟:
“這幾日,近乎一日一個價,不只米糧,其余緊俏之物,皆在飛漲。”
容貌平庸的董大公子能力并不差,對于這些問題,對答如流。
“官府不是出面,平抑糧價,并嚴查囤積居奇?”太師繼續問。
“……回稟祖父,若非官府有動作,眼下的物價只怕還不只漲這些。”董大沉默了下,說道。
董太師輕輕嘆息,閉上了眼睛。
城中百姓已嗅到了戰爭的血腥氣,而搶先一步有動作的,則為京中消息更為靈通的權貴。
他相信,眼下只是一個開始,若局勢持續不被遏制,恐慌醞釀,最先癱瘓的,便將是民間的經濟。
“那些人在做什么?”馬車拐過彎。
董太師注意到,茶樓中傳出嘈雜爭論聲,只是樓舍關窗閉門,聽不大清,附近還有讀書人身影進出。
董大遲疑了下,道:“應是讀書人探討局勢。孫兒在國子監中,這些日子,幾乎人人談論。”
“胡鬧!”
董太師惱火,神色蘊怒:
“書生聚集茶樓大肆議論朝局,豈非釀造恐慌?官府呢?為何沒有官差阻攔?”
董大苦澀道:
“祖父,且不說這里頭許多讀書人,皆是家中有背景的公子,底下胥吏不敢招惹,便是敢,眼下也人手不足。
這些天,城內以紅花會為首的幫派作亂,衙門案件激增,捕快衙役處置這些都嫌不夠,實在分不出人管這種事。”
董太師語塞,悶哼一聲,也沒有去下車阻撓,低聲說:
“這該也由詔衙負責。”
董大公子不語。
馬車一路行駛,終于抵達皇宮。
并在午門外停下。
當董太師邁步,推開朱紅大門,踏入今日用來開朝會的偏殿內時,就聽大殿內,朝堂官員們議論紛紛,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不安。
“哼!”
董太師重重咳嗽了一聲,吸引所有人看過來,嘈雜聲浪也停歇下來。
殿內。
袁立、李彥輔、馬閻……各部尚書等重臣,悉數在場,側目望來。
以韓粥為首的修文館學士們,也站在殿中。
“太師來了!”
“見過太師!”
“都安靜些……”
在朝臣百官矚目中,應女帝口諭,暫管京中諸事的翰林院大學士,當代帝師董玄一步步穿過人群,來到了給他預留的座椅旁,輕輕坐下。
袁立、李彥輔等人帶頭,也紛紛各自落座
——因并非正式朝會,故而殿內擺了不少座椅。
待群臣就坐,董太師方淡淡開口:
“說說情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