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房間內。
趙都安大馬金刀,翹起二郎腿,坐在椅中,靴子底下踩著秦俅的腦袋,陰陽怪氣。
“誰?膽敢襲擊官差?放開我……”被踩在腳下的秦俅大怒,試圖掙扎,卻驚駭發現,頭頂的靴子沉重的出奇,轉為求援:
“還不將此賊打翻?”
門外,一群胥吏方回過神,作勢要闖入,趙都安靴子微微用力,不咸不淡道:
“讓他們去樓下守著。”
秦俅發出殺豬般的叫聲,嚇得立即改口:“都滾出去!去樓下等我!快!”
這……一群胥吏面面相覷,只好退了出去。
“關門。”趙都安悠然吩咐,等房門閉緊,趴在地上,撅起屁股的,雙手撐地的秦俅才略帶顫音道:
“閣下要知道,這里可是京城。”
趙都安淡淡道:“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詔衙的錦衣?”
秦俅被踩在地上,看不清房間內情況,但敏銳地察覺到這人不好惹,忙扯起虎皮:
“我雖不是,但……我與詔衙趙少保私交甚密。”
“趙少保?”趙都安冷笑道:
“原來是那個奸臣的狗腿子,無怪乎行事張狂,欺行霸市,該殺。”
屋子里間,靜靜看戲的女帝看了他一眼。
糟糕……虎皮扯錯了……秦俅心底一涼,暗暗叫苦,改口道:
“不過,那姓趙的離京許久,我早與他不再來往,不熟,不熟。”
趙都安翻白眼,懶得與這個小人物費口舌,他抬起腳:
“是么?”
“對對對,我與那趙閻王還有私仇,當初他險些害我死掉,好漢饒命……”秦俅一點點爬起來,抬頭去瞧這兇人樣貌。
旋即,他就如被扼住喉嚨,驚恐地瞪大眼睛,見鬼了般。
只見,趙都安隨手撕下易容面具,顯露真容,似笑非笑:
“秦俅啊秦俅,你還記本官的仇么?”
“趙……趙兄?!”秦俅眼珠瞪的滾圓,喉嚨尖細如公鴨,狠狠揉了揉眼睛,確認眼前的是趙都安,先是一喜,繼而冷汗如瀑流下:
“不……不是,我不是……那個……”
他幾乎已經哭了,剛勉強站起的雙腿,又軟倒在地,褲襠濡濕。
趙都安捏著鼻子,沒好氣地踹了他一腳:
“好啊,本官離京不過數月,你這狗東西倒是打起虎皮,作威作福起來了。”
秦俅被不輕不重踢了個跟頭,反而破涕為笑,抱住趙都安大腿就哭了起來:
“趙兄啊,你可回來了,我就說吉人自有天相,城里不知多少人都盼著你回不來呀,唯獨俅兒這顆忠心不改……”
他知道,趙都安若想下殺手,方才就能踢死他,這會當即化身舔狗。
“行了,把手松開,閉嘴別嚎了,泄露我的身份,信不信我把你丟詔獄里去?”趙都安一臉嫌棄。
秦俅這才松手,一臉的鼻涕與淚,又哭又笑,精神亢奮:
“京里都說,兄長你護持陛下,躲避反賊,怎么出現在城里?”
說話間,他豆大的小眼珠才注意到,房間里間,靜靜站著一名蒙著面紗,渾身貴氣的女子,仿佛意識到什么,張大了嘴:
“這位難道是,陛……陛……”
“我問,你答。”趙都安打斷他,冷聲詢問:
“將你知道的,城中如今情況一五一十說清楚。”
“是!”
秦俅大氣不敢喘,心跳如擂鼓,當即竹筒倒豆子般,將掌握情況都說了出來。
當初斗大理寺周丞時,秦俅曾被丟入牢獄,周丞倒臺后,他回家休養生息。
而后,隨著趙都安地位抬升,這個紈绔圈的混子也狐假虎威,倒也混的風生水起。
又因其廝混于京城權貴公子們組成的“京圈”,消息靈通,倒是省的趙都安出門找人,君臣二人很快對城內情況了解了大概。
“……所以。如今薛神策已南下,去了臨封道住持大局,準備阻攔叛軍?而青州恒王陳兵在京城以東數十里,青州邊界上?被京營阻攔?”
趙都安眉頭緊皺:“那朝廷中呢?何人決策?”
秦俅道:“董太師為首,這些天每日幾乎都要召集朝會。只是底下的官署衙門里人心渙散,民間又流言四起,恐慌彌漫,物價飛漲。
衙門的人手嚴重不足,詔衙才下發了部分權力,給臨時招募的一些胥吏,幫著做事。小人就領了一份查入城之人身份的差事。”
趙都安嗤笑:“領差事?是趁亂撈油水吧。”
紈绔子弟匍匐在地,不敢反駁。
趙都安也懶得搭理他,轉身與女帝交換眼神,彼此都神色一松。
京中雖動蕩,但朝廷職能照常運轉,最糟糕的狀況并未發生。
徐貞觀蓮步輕移,走到匍匐跪地的紈绔面前,威嚴道:“相國一系,可曾有異動?”
不是……你問他這個,有點超綱了吧……趙都安吐槽。
秦俅卻竟猶豫了下,頭也不敢抬,道:
“啟稟陛下,小人不敢妄言相國。”
他已確定眼前女子身份,腎上腺素飆升,不敢半點逾矩:
“不過……小人這些天,在城中四處稽查,倒的確有些發現。昨日有身份不明者進城,相關進城記錄被抹除,底下人卻目睹,其被小閣老府上的一名管事暗中接走……
再有的,前些天,陸續有籍貫在京郊的農人進城……在這個時間點,頗為反常,小人去查的時候,發現這些人不像是農夫,都像退伍的老卒般……更具體的,卻不敢深探。”
趙都安與徐貞觀都愣了下,目光同時一凝!
這家伙,竟當真有發現?趙都安皺起眉頭:
“你說的這些,沒有向詔衙匯報?”
秦俅既然領了差事,按理說該匯總上報給馬閻知曉。
為何卻說“不敢深探”?
秦俅噎了下,小心翼翼道:“小人……還沒來得及上報。”
呵,是沒來得及,還是裝睜眼瞎,故意當沒看見?趙都安冷笑。
他對這家伙太了解了,略一思忖,就知道原委:
秦俅稽查中,的確察覺了不對勁,但因畏懼相國府,也不想卷入上層的腥風血雨,所以故意隱瞞了下來。
畢竟上次大理寺案件,給他的教訓太深。
這是小人物明哲保身的策略,尤其,女帝和趙都安下落不明,秦俅這時候大肆敲詐斂財,何嘗沒有盡快撈一筆,想法子出逃避難的想法?
既然對朝廷都沒信心,又為何要上報?徒惹麻煩?
秦俅是如此,城內其余負責稽查,分攤差事的胥吏,只怕皆是同樣打算,這種情況下,所謂的稽查,也只成了個空殼子。
坐鎮詔衙的馬閻人手有限,只怕對這些暗中發生的異動,都還未察覺。
歸根結底,朝廷這臺機器若人心渙散了,坐在高處的大臣再英明,再有能力,也會成為瞎子、聾子、啞巴。
至于秦俅這會決定說,一個是存了將功贖罪的心思,另一個,既然女帝和趙少保回歸,他自然沒有再逃跑的道理。
“李彥輔……”女帝心頭一沉。
“陛下是擔心,李黨只怕在暗中謀劃?”趙都安心領神會。
女帝點點頭,又搖搖頭:“還需要進一步確定。”
趙都安心中一動,看了地上的狗腿子一眼:
“你先走吧,知道該怎么做吧?”
秦俅福至心靈:
“小人會應付過去,絕不透露半點與陛下和少保相關的消息,只當是被兩個權貴子趕出來了,但凡小人泄露半句,就叫我全家抄斬!”
“滾吧。”趙都安道:
“回去自己記著點,等城中的亂子結束,敲詐了誰的錢,都給我原封不動送回去,否則你知道后果。”
“是!不敢怠慢!”
秦俅大喜過望,撅著屁股,低著頭后退出門去,等關上房門,才長長吐出口氣,渾身幾乎濕透了。
他眼中卻透著喜色,有些得意:
如今這城中,得知陛下歸來的,大概只有我秦俅一人吧?
他得意洋洋走下一樓,面對一群詔衙“外包員工”,故意裝出喪氣模樣:“走了走了。”
“呃,秦爺……那樓上的是……”有人問。
秦俅一腳踹過去,沒好氣道:
“撞上有背景的貴人了,少打聽,惹不起的。小心知道的太多,死都不知怎么死。”
一眾胥吏不再敢多問。
在京城當差,這群底層差役最怕的,就是不小心惹到什么權貴,不多打聽,乃是基本守則。
房間內。
“陛下,你的意思是……”趙都安將房門關閉,扭頭詢問。
徐貞觀想了想,白皙的掌心翻,手中多了一枚精致的樹葉般的樂器。
她徑直走到窗邊,將白瓷般的“樹葉”放在紅唇上,輕輕吹奏。
沒有聲音響起,但趙都安卻清晰地感覺到心海微瀾。
徐貞觀放下葉片樂器,點漆的眸子望向街道:
“這是召集城中大內暗衛的法子,朕需要更多人手,來確認李黨的動向。”
所以,你早有獲知消息的渠道……趙都安心頭吐槽,正色道:
“陛下不大張旗鼓回歸,而是先低調進城,就是想先摸清楚城內不安分的,可能與叛軍勾結的那些人都是誰?”
他心頭崩出兩個字:釣魚!
心想,莫非貞寶是打算趁機釣魚?將不穩定的因素,朝中潛藏的叛軍內應,一網打盡?
“這的確是個好機會,但若這幫人短時間不跳出來,我們總不能一直等著。陛下一日不露面,地方上抵抗意志就一日不夠強烈。”趙都安冷靜分析。
他認為,以當下的情況,并不適合釣魚。
因為繼續蟄伏帶來的損失,可能大于挖出一些蛀蟲。
“不,”女帝搖了搖頭,眸子明澈地望向他:
“朕最多只在城中潛藏一日,明日一早,無論結果如何,朕都會進宮‘上朝’,穩定局勢。
不過,朕的確需要這一天的時間,盡可能摸清楚,朝中哪些人可能與叛軍勾結。事到如今,一天的時間,朕還等得起。”
一天……
是了,若女帝立即露面,等她穩定局勢后,再派人探查,許多痕跡都會消失。
所以,多等一天,既不會影響大局,又可盡量排查出朝中隱患。
畢竟,很多時候,朝中一個內鬼會造成的損失,遠大于丟一座城池。
不過,她也不敢多等下去,所以才選擇明日一早,正式歸來。
“對了,神龍寺那邊……”趙都安突然開口。
徐貞觀卻搖了搖頭,平靜說道:
“玄印已經離京了。”
趙都安一愣,貞寶進城后,就已經悄然以神識探查過了么?
他不再開口,等待大內暗衛的出現,望向外頭人流密集的街道,心想最后一天,應該不會發生亂子。
整個白天,京城內一如既往,幾乎無人知曉女帝的回歸。
黃昏之后,街道上人流漸少,等一根根炊煙也次第湮滅于黑暗中,夜色到來了。
“小閣老”李應龍帶著兩名親信,安靜地等在黑暗中,陰柔的臉孔上夾雜興奮與焦急,不住徘徊。
這是一處僻靜的街道,而他的這輛車,就守在一間閉門歇業的藥鋪前頭。
忽然,藥鋪中亮起燈光,小閣老精神一震,披著斗篷走過去。
濃重的夜色中,藥鋪門打開,兩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出。
一人提燈,跟在后頭,眼神警惕兇狠,無疑是一名高手。
而走在前頭那人,步伐穩健,卻通體藏于漆黑兜帽中。
“父親,人都到了,就等您了。”李應龍低聲催促。
昏黃的燈籠搖曳,些許光輝中,隱約顯出李彥輔那張威嚴臉孔:
鬢角的發絲與胡須連成一片,粗硬如刺猬的皮毛,泛著淡紫色的眉毛如兩條扭曲的傷疤,焊在眼眶上,冷冽的視線掃過,令人心驚膽戰。
此刻的李彥輔,哪里有外人前的蒼老孱弱?分明身強體健!
“少廢話。”李彥輔面無表情呵斥,抬步鉆進車廂,小閣老緊隨其后。
很快的,車輪滾動,在近乎蒙著輕紗的清冷街道上疾馳。
車廂內,李應龍陰柔的臉上浮現笑容:
“父親白日里那番態度,給外人看了,必然不會猜到您早早就已做好安排。”
李彥輔哼了聲,臉龐在黑暗中只有個輪廓,看不清晰,含糊的聲音卻低沉有力:
“這時候,京里不知多少人盯著為父,若想半點馬腳不露,難如登天。
所以,最好的便是大大方方,將一切給他們看。”
李應龍笑道:
“父親說的是。咱們李家的家奴進京,總會被人盯上了,若他不來,才顯虛假。
而我在外頭越躁動,氣急敗壞,越顯得您遲遲下不了決定,如此一來,才能消除朝廷中許多人的戒心,打他們個出其不意。”
李彥輔懶得與他廢話,老人嗓音在黑暗中有些縹緲:
“事以密成,今夜集會之后,只怕再也難以隱瞞下去。”
李應龍也沉默了下,認真道:
“可這等大事,若父親您不親自露面,只憑我卻也鎮不住場面,難以取信于人。
不過等到明日,就再也不用遮掩這些了,我們父子二人演了這么久,我裝了這么久心浮氣躁的小閣老,您裝了這么久的病,總算到頭了。
女皇帝重傷在逃,那可惡的趙都安也不在京中,除此之外,最大障礙的薛神策也被迫去臨封領兵,連城外京營都被青州恒王拖住……
簡直是千載難逢的良機,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
這一刻,他哪里還有半點的不成熟?
父子二人,眉眼間的兇狠氣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相國,到了。”
這時,馬車停在了一個巷子內,父子二人下車,進入巷內一座院子。
等推開用黑布蒙住窗子的房間,只見一整個屋子內,圍繞一張桌子坐滿了人,桌上的燭臺擴散開昏黃的燭火。
映照出屋內一張張臉孔,大多是“李黨”內中流砥柱,朝堂上執掌一座衙門的實權官員。
也有幾張陌生臉孔,其中兩名武將的模樣,若趙都安在這里,必然格外熟悉。
赫然是拱衛皇城的“十二衛”禁軍中,金吾衛與千牛衛的統領武官!
“相國!”
“相國來了!”
屋內眾人紛紛起身,神色激動。
李彥輔邁步進門,雙手掀開兜帽,微微一笑:
“都坐吧,今夜能齊聚于此的,皆為手足,不必多禮。”
“相國客氣!”
等眾人都落座,圍成一圈,端坐主位的李彥輔垂眸,看了眼鋪在桌上的整個京城的地圖,平靜道:
“今夜聚會,時間不可拖太久,本相便不廢話。
如今萬事俱備,明日早朝,待群臣宮中集會,我等將以‘清君側’名義起兵,屆時,宮中禁軍巡邏輪值正門的,乃是金吾,千牛……”
被點到名字的兩名統領挺直腰桿——他們有些緊張,眼神中卻沒有恐懼。
女帝失蹤,五路叛軍逼近京城,明眼人都知道,虞國又要換主人了。
這個時候,他們認為自己投靠淮水、建成世族支持的“李黨”,乃是明智之舉。
只要拿下京城的控制權,之后挑選一位王爺輔佐其登基,便是從龍之功!
“……屆時,本相會親自率兵入宮,控制董玄、袁立等人,掌控修文館。
如今朝堂無主,城內大小命令,皆由修文館把控,只要掌握這個新內閣,本相就能第一時間借內閣之權,掌控京城防務,到時候,諸位群起策應,大功可成!”
李彥輔將手用力按在地圖內的“皇宮”處,沉聲開口。
集會眾人精神一振,陸續將手掌一起按在李彥輔的手上,摞成高高的一摞。
最后,李彥輔將空余的另外一只手,覆在“掌山”的最上頭,用力一按:
“明日之后,青史之上,將留下一筆。三年前有玄門政變,明日,將有‘清君之變’!”
同一個夜晚,趙宅。
夜涼如水,整個趙家宅邸一片安靜,唯有夏日蟲鳴,屋檐上竹篾燈籠旁盤旋的飛蟲無聲吵鬧。
尤金花穿著絲綢里衣,踩著翠綠的繡花鞋,白里透紅的后半部分腳掌露在外頭,近乎趿拉著鞋子。
手中提著一盞精巧的蓮花燈,推門走出臥室,來到了后宅的檐下的臺階旁。
她咬了咬豐潤的唇瓣,小心地將手中一張薄毯,蓋在了廊下臺階上抱著膝蓋,同樣穿著單衣,望著夜空上寥落晦暗星辰發呆的女兒身上。
“娘?”少女趙盼扭回頭,輕輕呢喃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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