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這個名字,與‘世間’境存在關聯嗎?為何又是晉級天人境后,才該去觀想的壁畫名字?”
趙都安對心中疑惑不加以掩飾,詢問貞寶。
小樓上,夜色如濃墨,自四面八方合圍,宮女與仆從被隔絕在外,六百年風雨摧殘的酒樓三層,唯有君臣二人手中的六角宮燈擴出橘紅色的光暈。
徐貞觀提燈駐足,思忖了下,搖頭道:
“朕亦不知。太祖起名,向來自有章法。”
你是否想說,老徐是個起名廢?恩,早該知道的,畢竟承載“武神”傳承的壁畫都畫的和“火柴人”似的……也不能指望起出好名字……趙都安內心瘋狂編排徐家老祖宗。
“至于為何要你一夜觀兩層……還是因你的特殊,”女帝似一眼看出他心中困惑,主動予以解答:
“你于我皇族修行法,極為貼合,無論是龍魄選擇棲身于你,亦或你在六章經中,罕見地觀想出裴念奴,都是過往六百年記錄中,不曾有過的。
所以,朕在想,或許讓你提早看更高層次的壁畫,沒準也與旁人不同。”
趙都安沉默,他再次想起,張衍一提及的自己的“特殊”。
顯然,隨著君臣二人的距離拉近到負數,女帝也愈發在意,他這個“皇夫”身上的特異了。
“兩個問題,”趙都安豎起兩根手指,“第一,提前看下一個境界的畫卷,會發生了什么?肯定有過往先例吧。”
徐貞觀輕輕頷首:
“會觀想失敗,只有你到了某個境界,才能觀想出對應的畫卷,否則會失敗。”
“第二個問題,既然要測試,為何不一起把第五層也看了?”趙都安提出疑惑。
徐貞觀仰起頭,望向這座酒樓的頂層。
第五層,按理說對應著“人仙”境界。
她搖頭道:
“第五層內的石碑上,沒有畫卷,乃是一塊無字碑,太祖皇帝昔年也不曾踏入人仙,自然留不下第五層的畫卷,但卻在頂樓擱置了一塊無字碑,或是寄希望于,后輩若有子嗣踏入天人,可補全傳承。”
這樣么……趙都安微微頷首,欣然邁步,將燈籠交給左手,右手按在門扇上,用力推開:“那就開始吧。”
對于這場實驗,他同樣滿是期待。
尖澀的陳舊房門被打開,屋內的黑暗迅速被二人手中的燈籠驅散。
一座石碑孤零零地陳列在屋子中央,前頭地面上擺放兩只蒲團。
石碑上頭,隱約可見模糊刻痕,卻令人難以分辨內容。
“呼呼——”
白衣女帝并指如劍,朝空氣中牽引。
登時,她手中的宮燈活躍爆裂出噼啪聲,一條火焰長龍自宮燈罩內竄出,環繞室內一圈,將屋內熄滅的落地式燭臺點燃,復又回歸宮燈。
燈架上,一根根白色蠟燭燃燒,將室內照如白晝。
趙都安一臉羨慕地看著女帝這手微操,收回視線,好奇望向石碑:
“這副《大夢卷》的內容是什么?”
徐貞觀解釋道:
“正如畫名,觀想此圖,你會做一場‘大夢’,夢中,會經歷另一段以假亂真的人生。不過,那段人生所處的時代,乃是在大約六百年前,太祖皇帝同時代。
每一個觀想的人,在夢中的身份都不同,經歷也各異,夢醒后,也即每一次觀想修行結束后,夢中發生的一切都會迅速變得模糊,只有少數記憶會模糊留存,而在夢里學會,掌握的武道、術法,醒來后也會繼承。”
什么古代版人生模擬器?趙都安嘖嘖稱奇。
老徐還真有意思,每一幅畫都是一套新玩法。
徐貞觀略一停頓,繼續道:
“不過你會如何,我也難以猜測,畢竟你進入世間后,狀態與旁人區別顯著。”
趙都安收回視線,扭頭看她:“陛下說的是裴念奴?”
徐貞觀頷首:
“旁人在神章境,會從六章經內觀想出一個古人,作為‘師父’,在踏入世間境后,這個古人會逐步與自身融合,像唐進忠,他尚未融合,故而廝殺時,會顯現出所觀想的浮屠將軍。
但等修行漸深,如朕,如海公公……便已徹底融合,屆時觀想出的‘古人’會徹底消失,縮回氣海丹田內,成為武夫‘神爐’中的一尊神明雛形,面貌越發與修行者本人相近……”
此界修行法中,世間境乃是一個大的分水嶺。
術士入世間后,會與所修的“神明”愈發靠近,貼合。
武夫入世間后,丹田氣海將變化,稱為“神爐”,氣海內的武道氣機,會轉為虛幻火焰一樣的狀態,如爐火熊熊燃燒,上貫識海神魂,煉體又煉神。
虞國太祖兼容并包兩大體系,在“武神”體系中,六章經內觀想出的古人會先附體,在下沉入“神爐”……
這樣一來,身為武夫,施展的武學會附帶術法效果,但依舊以武道為主。
類似別人的刀氣只是刀氣。
武神途徑修士的刀氣,附帶一層魔法傷害……
“但你尤為特殊,裴念奴神降后,與你同享軀體,你則同時駕馭武學與術法……聞所未聞。所以,之后的路如何走,朕也無法確定。”徐貞觀輕輕嘆了口氣,眼神有些幽怨。
身為女帝的貞寶不愿意承認,自己有點吃一個死了六百年的女術士的醋了……
趙都安一臉委屈:“臣也沒料到,會變成這樣……”
他對自己的修行暫時并不擔心,越往后,晉級難度越高,他還不知要多久才能踏入天人。
可以慢慢摸索……
“也罷,你嘗試觀想吧,初次觀想不會太久,朕會為你護法。”徐貞觀撇開頭去,白衣飄飄,自顧自坐在一只蒲團上,不搭理他。
心中暗道:徐貞觀呀徐貞觀,你堂堂帝王,何等人物,怎能如凡塵婦人般不識大體?
不該,不該。
趙都安猶豫了下,還是乖乖在另外一只蒲團盤膝坐下,嘗試觀想《大夢卷》。
燭火跳動,夜色靜謐。
恍恍惚惚,熟悉的入夢感襲來,趙都安眼皮沉重地合上,只覺身子往下沉。
意識逐步脫離當前世界,耳畔傳來風聲,仿佛從高空向下墜落。
趙都安聽到了一個女人“凄厲”的叫喊聲,伴隨著其余人類似“使勁”的呼喊,他感覺自己沉入水中,聽到的聲音被阻隔了一層。
周圍有溫暖潮濕的力道不斷積壓,令他往下沉去……他想睜開眼睛,卻無法做到。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腳踝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狠狠一拽。
“哇!”
仿佛溺水之人,被拽出水面,他大口地呼吸,伴隨著無法控制地肆意大哭。
耳畔則傳來接生婆欣喜的聲音:“生了!生了!”
數日后,當趙都安終于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對年輕夫妻充斥笑容的臉。
以及略顯寒酸的屋舍,那是底層百姓填著稻草的屋頂和房梁。
他回到了六百年前,上個王朝“啟國”末期,天狩元年。
出生于中原某地的一個村莊中,父母是一對樸實的農戶。
“這就是‘大夢卷’?體驗另一段人生?”趙都安驚奇地躺在襁褓中,打量這個世界。
他發現自己的思維依舊清醒,但一切力量都消失了,如同又穿越了一次一樣。
而不知是大夢卷的因素,還是嬰兒腦容量不足,需大量的睡眠,總之接下來的時間是跳躍性的。
一眨眼就過去了很多天,記憶也斷斷續續。
他目睹了自己的“滿月”,自己第一次喊“媽”,第一次站起來學會行走……第一次吃飯……
這種體驗極為奇妙,令他倍覺新鮮,無聊時會想,自己這個樣子,放在里,應該寫本書,就叫《從嬰兒開始成就武神》……
仿佛一晃的功夫,六年過去了,他從一個嬰兒,成長為了一個孩童。
或許是夢的原因,他在這里的名字依舊是“趙都安”。
而伴隨趙都安的長大,他的遠超同齡人的智慧和成熟,也逐步被大人們察覺。
隨著他某次隨手抄了首詩,被鎮上學塾的老夫子“驚為天人”后,年幼的趙都安喜提“神童”稱號。
學塾老夫子提著禮物登門,瘋狂畫餅,成功將趙都安帶走,游走于周邊各個鄉鎮,表演超出同齡人的才學,以此牟利……
拿到傷仲永劇本的趙都安興趣大減,跑回家與父母說明原委后,當老夫子再次登門時,直接被這一世的父親拎起鐵鎬,追著打了半個村子。
“唉,真是孤單寂寞冷啊……不,用詩意點的描述,應該是……”
年幼的趙都安拄著下巴,坐在窗口望著村外“父親”毆打老夫子的畫面,稚嫩的臉上滿是不符合年齡的成熟。
他拿起毛筆,在泛黃的最劣等紙上手寫的最新的標題上,寫下一個風騷的章節名:
如煙花般寂寞的少年
然后,他丟下筆,瞥了眼為了打發無聊時光編造的,小臉上輕輕嘆了口氣:
“這大夢卷總不會真讓我一輩子當個凡人吧?這身體怎么試,都感應不到天地元氣,連凡胎都進不去……”
“老徐應該不會編造這么無聊的化凡圖卷,所以……按照套路,我都已經六七歲了,也該有轉變了吧……”
正想著,趙都安忽然看到窗外飄搖的雨絲中。
村子外頭一個內穿紅衣,臉上覆著“銀色”面甲,腰間插著一根秤桿的神秘女子,披著蓑衣,戴著斗笠而來。
打破了小山村的平靜。
裴念奴徑直飄入小院,視線越過窗子,俯瞰窗內一臉懵逼的孩童。
面具下,柳葉般的細眉揚起:
“你就是傳聞中,那個神童?可愿隨本座修行?”
趙都安目瞪狗呆,下意識扭頭,看了眼身旁桌上那一疊厚厚的書稿,仿佛看到了兩個血紅大字:
催更!
旋即,一陣強烈的天旋地轉,夢境迅速崩塌。
舊樓三層,石壁前的蒲團上。
趙都安猛地睜開雙眼,大口喘息,額頭沁出汗珠。
“怎么了?看來獨屬于你的夢并不平靜。”旁邊,傳來女帝柔和的聲音。
趙都安適應了燭火光線,扭頭看向身旁白衣仙子般的女帝,徐貞觀臉上滿是探尋。
“臣不知該怎么說,具體有點記不清,但無疑是個噩夢。”趙都安沉吟片刻,予以回答。
噩夢么……徐貞觀繡眉輕顰,旋即舒展,笑道:
“朕當年初次入大夢卷,也是個噩夢。不過后來便適應了。”
她沒刨根問底,詢問趙都安的夢境具體內容,一來,二人雖是負距離,但涉及個人修行,終歸不好問的太徹底。
夫妻都各有隱私嘛。
二來,按照慣例,夢醒后也的確難以記得細節。
然而她卻不知,趙都安對夢中發生的一切都歷歷在目,沒有半點遺忘。
“我的夢里為啥會出現裴念奴?是了,大夢卷是六章經后續內容,存在關聯非常合理……所以,我在這款六百年前背景的模擬人生游戲中,扮演的角色是裴念奴的弟子?”
趙都安心中暗忖,生出強烈期待。
他有點好奇,這個六百年前的夢有多真實了,與《武神圖》相比如何?
是否可以借助這張圖,探究當年“天狩滅佛”以及“牧北森林”相關的秘密?
“這樣么,那就好。”趙都安松了口氣,露出笑容:
“看來第三層的觀想比較順利。”
“你已入世間,自然不會有問題。”徐貞觀美眸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女人的第六感告訴她,趙都安的噩夢不太對勁。
“咳咳,時辰不早了,臣這就去第四層看看吧。”趙都安心虛地起身,拎起燈籠,看了眼蠟燭已短了一大截,說明方才的觀想耗時不短。
“……也好。”
徐貞觀雖狐疑,但還是輕輕“恩”了聲,起身以纖纖玉手提起精美宮燈,領著他出門,拾階而上,抵達第四層。
推開門,四層的景象并無任何特別。
屋內仍舊只有一面石壁,以及前頭的蒲團。
徐貞觀如法炮制,點燃室內燈燭,趙都安發現,這面石壁上點綴著繁星般的“光點”。
那些光點彼此以線連接,如同一張網,同樣高度抽象。
媽蛋……老徐是師從畢加索吧?這么抽象?趙都安心中吐槽。
“這一幅畫,便是《人世間》,亦是晉級天人后,該觀想修行的圖卷。朕此前半只腳跨過天人,屢次觀想此畫,卻都無法領悟,如今修為再次精進,或許再看此畫,會有不同。”
徐貞觀神色有了波動,燈光下,她顯得有些憧憬,蠢蠢欲動,眸子都泛著光。
趙都安好奇道:
“陛下之前都無法領悟么?那以臣如今的境界,只怕壓根都無法觀想成功。”
“無妨,今夜本也只是試一試,失敗也在常理之中。”徐貞觀投以鼓勵的眼神。
“行吧……說來,這副《人世間》里的內容是什么來著?再仔細說說?臣好有個準備。”趙都安問。
徐貞觀猶豫了下,眸中浮現困惑之色:
“那仿佛是個陌生的世界,朕看不明白。也難以描述,你若能觀想成功,自然明白。”
你把我好奇心勾起來了……趙都安躍躍欲試,摩拳擦掌,邁步坐在蒲團上,盤膝打坐:
“陛下替我護法。”
說著,他調息靜氣,雙眸盯著這副《人世間》,嘗試進入冥想狀態。
片刻后,他閉上眼睛,熟悉的失重感傳來,他仿佛再次置身于高空,向萬丈高空下跌落。
“難道能成?”
趙都安壓抑住興奮,試圖竭力睜開眼睛,然后他真的在觀想狀態中,睜開了眼睛。
視野中,似乎是夜晚,下方是濃密的云層,自己正如隕石般向大地墜落。
然而,云層下方卻仿佛無比明亮,似有無數繁星點綴大地,浩瀚壯觀。
“怎么可能?夜晚的大地,這個高度,哪怕是京城也沒多少光亮吧……”
趙都安疑惑不已,然而下一秒,他“呼”的一下,徹底撕開了云層,眼前云絮飛速散開,露出一片繁華的大都市。
夜色下,都市圈明亮如一圈圈光帶,環城高速上,車流川流不息,市內一棟棟大廈高聳,如利劍直插天穹。
城市街道上,無數螞蟻般的都市打扮的人,在建筑之中進進出出,無數騎手風馳電掣……
趙都安如同腦子被棍子狠狠掄了一下,大腦一片空白!
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瞳孔中都市飛快放大,他不斷跌落,終于出現在一棟莊嚴肅穆的大樓上空。
大院內只有幾扇窗戶還亮著。
此刻,某間辦公室內。
因熬夜為領導準備次日開會發言稿,而成功猝死的“趙都安”安靜地趴在電腦桌前,一動不動。
無人關注。
只有電腦屏幕投下淺藍色的光。
忽然,死去的“趙都安”手指動了動,然后……
他一點點從桌上,爬了起來,死不瞑目的雙眼中,重新恢復了……
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