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深處,有一座僻靜無人的院子。
院中佇立一座古舊的樓閣,共五層,每層陳列一面石壁,是大虞皇室傳承所在根基。
此刻,樓閣的第四層,房門緊閉的室內,屬于《人世間》的壁畫表面蕩開一層星輝。
一道細細的裂痕緩緩浮現,趙都安從中一步踏出,整個人愣住,被這猝不及防的變化,弄得一陣悚然。
“這里是武功殿后院?我從畫里走出來了?!”趙都安難以置信地打量著熟悉的房間。
緊閉的門窗外,有陽光透過窗紙灑在棕色的地面,照亮半只蒲團。
他下意識扭身回去,發現身后的筆畫上那一道裂痕正迅速地愈合,緩緩消失。
“不見了……所以,我是循著貞寶的意識進入畫中的‘通道’,從畫里面反向走出來了?”
答案顯而易見,然而目之所及,卻并沒有看見徐貞觀。
“她不在?是在其他地方觀想進入的?但我反向追溯過來,卻是出現在這里……而不是直接出現在她身邊……”
“這就是‘觀想’背后的機制?修行者觀想的時候,本質是以某種方式,隔空溝通,以這壁畫為‘服務器’,對意識進行傳輸?所以,我只能追溯到這個節點?”
趙都安嘗試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去理解這件事。
“不對!我是通過冥想,令意識沉入畫卷……而不是‘肉身’進入,所以理論上,現在的我并不是本體,而是一段意識……”
趙都安迅速低頭,打量自己的身體,臉色微變。
他這才注意到,此刻他的“身軀”是半透明的,如同幽靈般的狀態,漂浮在地板上。
恩……
與“裴念奴”具現在現實中的時候,極為相似!
“我能清楚地感應到自己的‘身體’的存在,它相隔很遠,或許我念頭一動,就能重新以壁畫為媒介,意識回歸本體……”
捕捉著那玄妙的,與身體的聯系,趙都安緊張感消退,轉為驚奇。
顯而易見,這不像是“意外”,更像石壁本身就具有的“功能”,只是機緣巧合被他發現了。
“沒有了身體,我失去了修為,這的確和裴念奴的狀態很像。”
趙都安盯著壁畫,眼中光彩愈發亮了起來。
他沒有選擇立即返回,因為也不確定能否有第二次,所以他想稍稍探索一番。
盡可能摸清楚這個能力的邊界。
趙都安先在房間中進行各種嘗試,確認自己只是個“幽靈”,類似神魂游蕩的狀態。
而后,他嘗試飄出了樓閣,門窗對他毫無阻礙,很快的,他出現在了陽光普照下的院落中。
“恩……沒有燒灼刺痛感,說明我起碼不是懼怕陽光的陰物……”趙都安自嘲。
他繼續謹慎地向外飄去,探索距離極限,武功殿深處罕有人跡,然而就在他剛穿過院墻時,忽地被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鎖定:
“何人膽敢潛入皇宮大內?!真當咱家眼瞎耳聾?”
趙都安身軀一僵,扭頭望向不遠處。
緊閉的垂花木門吱呀打開,一道身披鮮紅蟒袍,頭發花白,略顯佝僂的熟悉身影面沉似水,似是倉促奔來。
海公公眼眶閃爍輝芒,袖中拳頭緊握,氣機縈繞,已擺出轟殺來敵的架勢。
二人對視。
空氣一下安靜下來。
海公公陰沉的老臉一抽,露出驚愕、茫然,與匪夷所思。
趙都安沉默了下,嘗試悄悄往旁邊飄,結果無論怎么飄,都被開啟了天眼的海公公牢牢鎖定。
恩……的確與裴念奴相似,雖疑似“隱身”,但可以被修行者看破。
他委婉道:“公公,如果我說是回宮向陛下匯報軍情,你信嗎?”
海公公:“……”
元祖殿。
盤膝打坐的徐貞觀美眸撐開,眼神中掠過一抹異色。
回憶著這次觀想的經歷,她不禁陷入思索。
顯然,《人世間》內發生的變化是個積極的訊號,她苦苦尋覓的線索終于浮現。
然而徐貞觀短暫驚喜后,就陷入了困惑:
“為什么這次會不一樣?倘若說,變化的原因是我成了貨真價實的天人,那上次,還有上上次……這段日子,我也進去了數次,為何都與以往一般無二?唯獨這次,有所不同?”
女帝這會就像是個打游戲謹慎“開荒”的玩家,沒有攻略,全靠摸索,不放過任何疑點。
“肯定發生了一些事,影響了人世間……難道,是南方的那短暫的波動?”
徐貞觀立即聯想起,不久前感應到的臨封方向天象的變化。
念及此,她立即起身,長裙拖曳地面,走出元祖廟,返回寢宮方向。
準備命人加急打探情報,可惜路途遙遠,傳訊再快,也要時間。
可她剛回到養心殿,就有女官迎了上來,急匆匆道:
“陛下,欽天監司監入宮,有要事面圣!”
欽天監?
徐貞觀臉色微變,道:
“人在何處?”
“公公別摸了,唱兩……呸,說兩句話吧。”
趙都安一臉無語地杵在清靜的院落中。
雙腳幾乎貼住地面,但始終隔了一層,無法腳踏實地。
海公公驚疑不定地打量著他,伸出雙手,一次次嘗試探過來,卻都只能穿過趙都安的身體。
這會老太監圍著他繞了兩圈,老眼放光,嘖嘖稱奇,笑道:
“你這小子……有趣,實在有趣,咱家看守這皇家禁地上百年,那‘人世間’的壁畫也觀摩了不只幾千幾萬次,卻從不知,太祖皇帝留下的這鎮物還有這般能力,奇哉,妙哉。”
既然被老海看見了,趙都安就沒有了逃離的必要,只能簡略將情況解釋了下,但隱藏了圖卷內的細節。
海公公起初仍持懷疑態度,但在趙都安說了不少只有二人知道的細節瑣碎小事后,這位大內第一供奉終于確認他是真的。
“鎮物?公公你說,這石壁是鎮物?”趙都安愣了下,捕捉到關鍵詞。
海公公坦然點頭,眼神怪異地看他:
“不然呢?若只是尋常石頭,真以為能承載皇室秘傳?”
“但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您也沒說……”
“你也沒問吶。”
“……”趙都安輕輕嘆了口氣,攤手道:“總之我也一頭霧水。”
海公公點頭,正色了幾分:
“或許陛下會知道原因,走吧,咱家帶你去見陛下。”
趙都安沒動彈,有點遲疑,被海公公發現是個意外,而接下來如果見了女帝。
只要女帝不蠢,都能意識到自己和畫卷中的“章回”存在關聯,搞不好,“穿越”者的身份就要曝光。
這事壓根糊弄不過去,可似乎也已沒了退路,他只好硬著頭皮慢騰騰跟著老太監往外走。
以自己“飄不快”為由拖延時間,竭力思考,等下面對女帝的質疑,該如何解釋。
“對了公公,你怎么知道有人潛入?來的這樣快?我出來的時候,是有什么異象么?”趙都安好奇詢問。
海公公搖頭道:
“你這邊倒是沒有異象,但不久前,咱家瞥見空中有一顆星辰掠過,一閃而逝,莫名心頭有點不安,心血來潮,便來檢查一下。
你該明白,修行到了你我這個境界,我們的靈覺很多時候,會指引、提醒我們一些事。”
流星?趙都安心中一動。
他知道,流星是一種很正常的現象,不過海公公大白天都能察覺流星掠過,多少有點恐怖……
不愧是活了一兩百年的老牌高手……哪怕因年邁,戰力下滑,不復巔峰,但底蘊依舊不容小覷。
二人一路出了武功殿,路上,趙都安通過詢問,也得知海公公也是這兩天才回宮的。
之前被女帝派去了一趟邊關,與湯國公見了一面,代表女帝對邊關大將做了一些商談。
俄頃,二人抵達養心殿。
海公公請女官通傳,女官卻道:
“公公,陛下正與欽天監司監說話,若有急事,我去通報?”
女官全程沒有看趙都安一眼……恩,對于修為不夠高的人而言,根本看不見趙都安的存在,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他就是個透明人。
“不急,咱家等一等就是。”海公公不想鬧得太大。
等宮女走開,蟒袍老太監籠著袖子,低聲仿佛自語:
“看來那顆星的確不凡。”
趙都安忽然說道:“難道我能過來,也與此事有關?”
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一名獨眼老人沿著回廊被領出,走到近前時,朝著海公公行了一禮,雙方遵守為臣的默契,沒有做任何交談。
只是獨眼老人越過趙都安的時候,似乎隱隱感覺到什么,朝他站立的方向望了眼,只是身為凡人的他,無法窺破趙都安的存在。
“呵,這瞎眼的小輩在觀星臺望了一輩子星星,以凡俗之軀,半瞎之目力,卻能感應到你的些許痕跡,也算是凡人中極不尋常的了。”
海公公點評,繼而走向御書房,卻在即將靠近時,屏退了院內的女官,對他道:
“你自己進去吧。咱家在外頭守著點。”
老海我就知道你懂我……趙都安默默點了個贊,“邁步”走到御書房門口。
抬手嘗試敲門,動作做了一半,才想起什么,自嘲一笑,干脆直接穿過了門扇,進入屋內。
書房里。
徐貞觀坐在鋪著黃稠的桌案后,低頭翻閱著一本陳舊的冊子,她雪白的常服沒有半點臟污,下擺軟軟垂著,蓋住了外人不得而知的長腿與腳面。
黑發略顯隨意地披散著,垂頭閱讀時,發間晶瑩、精巧的耳廓如同一件薄薄的瓷器,陽光下,透出一根根淡紅色的纖細血管。
凝脂般的肌膚吹彈可破,長長睫毛的舒展卷曲。
她正看的專注,忽然感覺到了什么,翻閱舊書的指尖一頓,猛地抬起頭來,鳳眸中一抹凌厲劍光在室內亮起。
下一秒,這凌厲就化為了驚愕。
“陛下,”趙都安抬手行禮,躬身拜下:
“臣,平叛大都督趙都安,已于今日攻陷敵城,奪回失地!”
這一刻,饒是以大虞女帝的沉穩心性,都陷入了短暫的大腦宕機中!
她甚至都沒聽清楚這句話的內容,而是用力眨了眨眼,她哪怕懷疑自己生出幻覺,都沒懷疑是趙都安的問題!
難不成,是夜有所思,日有所夢?
朕眼花了……
然而,天人修士豈會生出這么離譜的幻覺?
很快的,神念反饋下,清楚無誤地告訴她,眼前的確是趙都安。
她一下站了起來,驚愕失聲:
“你怎么會出現在這?不,這不是你……不是完整的你。”
徐貞觀眸光洞悉了趙都安的狀態:
“你死了?這是神魂?不……死后的神魂渾噩,可沒有清醒意識……你更像是某些術士掌握的‘游魂日行’手段……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邁步走過來,伸出纖纖玉手,同樣毫無阻礙地穿過了趙都安的身體。
“陛下,這就說來話長了。”趙都安苦笑:
“這件事說起來,還要從叛軍放火焚城說起。”
“焚城?叛軍焚城了?!”徐貞觀怔住,一下緊張起來。
而這時,她才猛地想起趙都安方才說過的那句話,似乎西線失地已經收回?
她的好奇心一下攀升到極點,貓抓般難受。
趙都安點了點頭,示意坐下說話——他雖然可以飄著,但同樣可以以坐姿的方式滯留,而絲毫不覺疲憊。
“事情是這樣的……”
接著,他開始有條不紊,從自己帶兵南下,抵達太倉府城。
路上遭遇“影衛”,得知銀礦被襲,前往救援,并在玉袖幫助下擊退了白衣門的事說起。
到蘇澹試圖焚城,他在裴念奴的幫助下,以籌措軍糧為名義,掩護實際上的囤積法力行動。
并最終在蘇澹戰術欺騙朝廷成功,焚城準備從容撤退時,強行呼風喚雨,召喚水神,一戰定勝負的經過說了一遍。
過程中,女帝沒有打擾,只是內心中一次次掀起波浪。
看向趙都安的眼神帶著驚奇。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見識了這個小禁軍太多的功績,不會再為他做下的事感覺驚奇。
但此刻才發現,并非如此。
趙都安的確沒有領兵作戰的天賦,在戰術、戰略等層面上,無法與薛神策媲美,或許連石猛、袁鋒都不如。
但復盤這次戰役,他卻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連薛神策都被蘇澹欺騙了,險些釀成焚城,一旦被得逞,損失可想而知,整個前線都會被拖累。
可就在這近乎絕境之下,卻偏偏是趙都安這個不懂領兵作戰的“大都督”,以一人之力,逆轉乾坤,奠定勝局。
令軍神等黯然失色。
等這一戰的戰報傳回京城,徐貞觀都能想到,以樞密院和兵部為首的那些朝中武官們臉上一個個的精彩表情了。
誰說趙都安在戰場上起不到大作用?誰說他戰勝青州軍,只是依靠神機營?
事實上,他哪怕拋開神機營,以及身邊的一眾高手,只憑一人,也足以攪亂天下!
這就是她選定的男人,只有這般的男人,才可以令自己下嫁!
普天之下,只此一人。
而不久前,張衍一口中的有喜,也有了答案。
那引發天象短暫波動的“天人”,竟是機緣巧合,召喚水神的趙都安。
原來如此!
“陛下?陛下?”趙都安輕聲呼喚。
有些聽得入神的女帝這才回過神來,眼中浮現一絲慌亂,撇開頭去,臉頰微紅。
但她很快調整了過來,深吸口氣,追問道:“那……后來呢?”
前線大勝,自然令她喜悅,但相比之下,還是趙都安離奇地出現在宮中,更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