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跨過,趙都安仿佛從冰冷刺骨的瀑布中穿過。
而他身后的鑲嵌鉚釘,獸形銅環的破舊木門門框上卻有淺綠色的光一閃而逝。
門上的金漆描繪的丁香花燃燒起來,徐徐消失。
趙都安的臉頰上則多了一個丁香花的圖案,漸漸黯淡,隱藏入皮肉。
儀式完成。
“接下來兩個時辰內,我只要還在永嘉城內,就可以隨時利用兩生門的特殊,開啟法陣,將我傳送回這里。”
趙都安撫摸著門框,心中信心增添數分。
他答應過女帝,不會用生命去冒險,所以,他會做好足夠的自保的準備。
今晚他將要在城內大鬧一場,同時為了掩護其余影衛的行動,他必須用自己為誘餌,將自己擺在臺面上,來吸引趙師雄的目光。
他并不清楚這名很早前,就知曉了姓名的邊軍大將有多強,但他明白絕不可以小覷。
何況這里還是叛軍的地盤,哪怕天人境被大軍前赴后繼圍困,也會被活活耗死。
“時辰差不多了。”趙都安躍出房間,騰挪間出現在附近的一條街道上。
他沒有取出鎮刀,或太卜弓,而是從銀色畫軸中拔出一條黝黑沉重,兩端以青銅質地的銅箍箍住的長棍。
無畏棍
這是上場戰役,從神龍寺武僧梵龍手中繳獲的武器。
長棍入手,一股英雄無畏,戰天斗地,仿佛哪怕神明阻攔在前,亦敢將天空捅個對穿的大勇之氣凌然升起。
“來而不往非禮也,雖然可能沒什么大用,但給神龍寺找點麻煩,樹一些敵也好。”
趙都安嘀咕著,行走之間,身周緩緩凝聚出虛幻金鐘。這是佛門金鐘罩,他從青蓮中學到的招牌術法。
“什么人?”
前方有一隊叛軍押解著“嫌疑犯”走過街道,正好撞上了手提長棍,身周金鐘罩輪轉的趙都安,大聲呵斥。
“阿彌陀佛,”
趙都安悲天憫人姿態,拎起長棍橫掃:
“好狗不擋路。”
俄頃,這一隊叛軍尸體倒在地上,被抓捕的百姓嚇得瑟瑟發抖。
目送殺神一般的趙都安繼續朝著城中心府城而去,一名百姓跪地雙手合十,哆哆嗦嗦:
“佛門菩薩!”
遠處,又一只叛軍小隊被趙都安選中,慘叫聲,佛號聲不絕于耳。
今夜,為了逼迫影衛出來,城內有上萬軍卒分散搜查。
而此刻,本該逃竄躲藏的趙都安卻轉換成了“獵人”的身份,肆無忌憚地襲擊叛軍隊伍。
府衙大牢。
這里關押著一批不肯投降叛軍,被監禁于此的官員、將領。
然而今晚這里押送來了不少涉及刺殺監軍的幫派成員。
宋進喜混在其中,被獄卒推搡喝罵著驅趕進入監牢。
“時間差不多了。”一間牢房內,宋進喜望著通風口透進來的月光,輕聲說道。
“啥?”旁邊一名夜香門的幫派成員愣了下,看向身旁這名喝過幾次酒的同伴。
宋進喜扭頭,朝他笑了笑,伴隨笑容,他臉上脫落下來一張人皮面具,口中吐出一根藏在身體內的鋼針,夾在指縫間。
他熟稔地“咔噠”一聲,用鋼針打開了身上的枷鎖,恢復自由身,在囚室內一群人震驚的目光中,打開了囚室的門。
“你們不會以為,自己進了這地方還能活著吧?不想死,還想搏一搏,就自己想辦法逃出去吧。”
宋進喜對他們說道,轉身如影子般消失不見了。
緊接著,走廊兩側的囚室一間間被打開,幾名在這片區域巡邏的獄卒更是一聲都沒吭,就已中毒倒下。
死寂的氣氛中,終于有膽大的囚徒一咬牙,走出囚室,撿起獄卒的佩刀,眼神兇悍地往外沖去,他們已不覺留下還有生路,左右一個死,不如拼一把。
有人帶頭后,迅速越來越多的囚犯紅著眼睛沖了出去,很快的,監獄前方頭傳來怒吼聲,與廝殺聲。
宋進喜沒有離開,而是如幽靈般沿著已經空蕩下來走廊,一直進入了最深處。
打開幾間牢門,對里面一名神情萎靡,警惕非常的囚犯笑道:
“你是永嘉知府?叛軍來襲時,你本要守城,卻被身邊官員控制住,大開城門,迎趙師雄進城?”
渾身是傷的永嘉知府驚疑不定:“你是……”
宋進喜笑著說道:
“我奉平叛大都督趙都安之名,前來營救諸位。如今城中大亂,城外五軍營進攻,正是逃離時機,能否順利走脫,就看今晚了。”
趙都安?
是那位趙少保?!
囚室內一群官員驚愕不已,就看到宋進喜從肚子里吐出一張符箓,貼在了囚室的墻壁上,那墻壁開始軟化,緩緩撕開一個大洞,透進來外頭的月光。
之前放走的那些囚犯,不過是宋進喜故意為之,目的是制造亂子,爭取時間罷了。
而憑借那些囚犯的力量,絕對不可能沖出監牢,只會被外頭守衛的叛軍解決。
城內某處軍營存放物資的,不太重要的小倉庫。
一隊叛軍在此駐守,黑暗中,巡邏站崗的軍卒忽然愣了下,揉了揉眼睛:
“你看到剛才有個影子好像飛過來沒有?”
同伴嚇了一跳,扶著長刀四下打量,而后松了口氣,罵道:
“你眼花了吧,咱們這就是個小庫房,誰能來?如今城里上萬大軍搜查,就算是那個趙閻王來了也要抱頭鼠竄。”
“是么?”一個冷淡的女子聲音在背后響起。
“自然是……”軍卒下意識道,然后猛地僵住,后背竄起一股寒氣,下意識拔刀,可胸口卻已刺出一柄染血的劍。
“敵襲——”另外一人大叫,沒跑出幾步,也倒在血泊中。
面無表情,臉上覆蓋銅色古樸面甲,手提長劍,女俠打扮的影衛紅葉平靜地殺光了這支小隊。
而后將桐油淋在庫房上,拎起一根火把,隨手一丟。
“呼哧!”
火焰猛然竄起,在黑夜中猶如一盞明燈,極為醒目!
“立即離開,去下一個地方,大人的命令很明確,就是制造亂子,為真正的目的做掩護。咳咳……我們沒必要與叛軍硬拼。”
黑暗中,代號“書生”的金牌影衛捂著嘴走了過來。
紅葉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先照顧好自己吧。”
書生笑了笑:
“我不擅廝殺,但好在比較細心,我還要去盯著接應隊伍,盡可能順利撤離。接下來不與你一起行動了。”
冷酷女俠紅葉提劍便走:
“你也要記住,我們的第一任務是保護都督,相比都督的安危,其余都不重要。”
書生笑了笑,轉身走入夜色中,只見夜幕下的永嘉城各個方位,都陸續有火光亮起。
他今晚要負責撤離工作,不容有失,當下隱入黑暗,消失不見。
“嘩啦——”
永嘉城北,臨封與淮水的交界線上。
夜幕掩護下,一支京營大軍已悄無聲息抵達河邊,浩浩蕩蕩的軍卒將準備好的“浮橋”拋入河水中,尖刀營冒險渡水先過去,抹掉對面的暗哨。
“這么大的動靜,對方很快會反應過來,這道河雖然不寬,但趙師雄炸毀了兩邊的陸路連接,這永嘉河就成了天險。”
五軍營指揮使袁鋒站在河邊北岸,沉聲說道,國字臉上滿是凝重。
浪十八與霽月站在他附近,沒有吭聲。
知府孫孝準竟然也來了,他緋紅的官袍在夜色中濃黑如墨,此刻說道:
“都督傳信過來,說要我們今晚佯攻,目的并不是攻城渡河,而是擺出足夠的聲勢,架勢,所以,今晚的戰事本就不是為了成功。
當然,若那趙師雄不管不問,那也可以順勢將這塊地方拿下來,作為后續進攻的落腳點。”
袁鋒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忽然咧了下嘴,伸手拍了拍身旁的一門神威大炮:
“既然如此,正好試試這東西的動靜。”
神機營跟隨薛神策前往東線,與靖王作戰,但臨走的時候也留下了少數火器。
覆滅青州時,袁鋒見識過這東西的厲害,這次能親自動手,還有點興奮。
沒有猶豫,炮兵立即調整炮口,點燃引線。
少頃,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驚醒了南岸的叛軍。
趙都安拎著無畏棍,體表金鐘罩緩緩旋轉,行走在黑夜中。
一滴滴粘稠的鮮血從長棍末端滴落下來,在青石板地面上連成一條血線。
“亂起來了。”趙都安抬起頭,望向城中黑夜里,燃起一簇簇火焰。
心中知道,宋進喜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
而隨著影衛們不斷地獵殺,那些搜捕的叛軍隊伍們似乎也慢慢反應了過來,開始彼此聚集。
兩伍聚集為一隊。
兩隊聚集為一大隊。
兩大隊聚集為一營……
而隨著人數增加,哪怕是趙都安也不敢再與之正面廝殺。
耳畔,夜晚的風送來了雜亂的驚呼與吼聲。
趙都安距離府衙也越來越近。
他停下腳步,走到一條相對僻靜的街道上,取出瓷瓶將大把回復氣機的丹藥吞入腹中。
這一路上,他每殺一隊人,就會嗑一粒藥,時刻保持著自己氣海的充沛。
這次也不例外。
當感受到氣海逐步充盈,他將瓷瓶隨手一丟,拎起無畏棍正要再次出手,可下一刻,腳步卻猛地停住了!
趙都安抬頭,死死盯著前方街道盡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人影。
那是個約莫四五十歲的中年人,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矮,頜下蓄著濃密的絡腮胡,赤手空拳,沒有披甲,只穿著寬松的武夫單衣。
踩著布靴。
看上去并不出奇,可趙都安卻仿佛被猛獸盯上,肌肉近乎本能地繃緊,汗毛一根根乍立,生出強烈的預感:
分明天地廣闊,可他卻已走不出這長街。
“趙!師!雄!”
趙都攥緊無畏棍,憑借這件兵器的加持,驅除面對強者本能的恐懼。
他盯著對方,那張逐漸在月光下清晰起來的臉,一字一頓,吐出了這個名字!
西北邊軍統帥,名聲不次于薛神策的虞國大將!
趙師雄背著手,布靴閑庭信步般從街道盡頭走來,身影、面貌也逐漸從建筑投下的陰影中顯露出來。
他神色淡然平靜,眼神饒有興趣地審視著趙都安,在距離他百步外站定。
“嘩啦……”細密的腳步聲響起,長街的兩頭,突然涌出大批的披堅執銳的士兵,那是趙師雄的親衛營,與他形影不離。
此刻,長街被封鎖了,若從天空俯瞰,這里仿佛成了一座牢籠。
“趙都安。”趙師雄眼神睥睨地瞥著他,說道:
“本將軍這一年多來,聽過太多次你的名字,也很好奇,京里何時冒出來一個這么厲害的本家后生。”
不是詐我……他的語氣很篤定,而且這種情況下也沒必要使詐……
身份暴露了么?是因為殺王琦的時候,留下了蛛絲馬跡?
趙都安索性解除了易容,露出本貌,手中的無畏棍也收了起來:
“你若好奇,去年年底,回京述職就能見我。”
趙師雄沒搭茬,視線在他體表的金鐘罩上停頓了下,眼神古怪道:
“你竟偽裝成神龍寺的僧人殺人,不愧是狡詐多端的趙閻王,手段的確陰損,可惜,上不得臺面。”
趙都安淡淡道:
“有效的手段,便是好手段。世上何曾有光明手段,陰損手段之區分?若論道義,你這個背主求榮,謀反的奸賊還不配談‘臺面’二字。”
趙師雄并不惱火,似乎也懶得與他打嘴仗,只平靜道:
“你這佞臣后生,倒來教訓本將軍。也好,今日便替趙氏先祖,管教你一番。”
說完,他右臂抬起,凌空一抓!
空氣蕩開一圈圈漣漪,他滿是老繭的右手從漣漪中緩緩拔出一柄大關刀。
大刀極沉,只一入手,他腳下的青磚都傳出不堪重負的咔嚓聲!
趙都安沒有猶豫,右手同樣一抓,藏在袖中的銀色卷軸掠過一絲光澤,太卜弓已出現在手中。
彎弓搭箭,“噼里啪啦”,電蛇在弓弦中凝聚,趙都安一氣呵成,以氣機為箭矢,已是射出三箭!
必中!
“嗡——”
黑夜中,一縷縷電光眨眼功夫,就已抵達趙師雄面門。
此刻,他手中的長刀也才剛剛拔出。
然而,那足以洞穿鋼鐵甲胄的電蛇,卻在刺向趙師雄眉心時消融了!
沒錯,消融!
這名邊關大將體表早已籠罩一層無形罡氣,無堅不摧的電蛇砸在罡氣上,如泥牛入海,冰消雪融。
趙師雄不躲不避,坦然硬生生扛了三箭,笑道:
“陸童的太卜弓,果然落在你手中,當日監軍王琦就是被此箭所傷吧。不用白費力氣了,本將軍所修之百煉罡氣,哪怕人處萬軍之中,亦巋然不動,僅憑這個,還不夠。”
趙都安不發一語,又射出幾箭,確認的確沒有作用后心中一沉。
他立即收起太卜弓,手中的武器換成了熟悉的鎮刀。
這件李彥輔貢獻的武器摧枯拉朽,極為鋒利,且一刀斬出,可同時應對多個敵人。
但在這里卻并不適合,趙都安武夫的本能在提醒他,倘若靠近趙師雄,必死無疑。
戰陣中硬生生走出來的大將,最擅長的,就是近戰。這點在薛神策身上亦有體現。
不過,當日薛神策面對陸童的箭,還要以方天畫戟格擋,而這個趙師雄,竟以罡氣硬抗,紋絲不動。
趙都安心中一沉,意識到趙師雄的武道只怕比所有人想象中都更深厚。
可他臉上卻不動聲色,甚至主動上前一步,道:
“橫練功夫厲害,那這樣呢?”
話音落下,周邊長街扭曲起來,他腳下有一幅畫卷,迅速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