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可以理解為小巷子。
弄堂口通常有扇大鐵門,進去是一條狹窄的巷子,兩側都是聯排的石庫門。
一處石庫門有七八間房,包括臥房、廂房、亭子間、廚房等等,就像京城的四合院一樣,石庫門也成了多戶合居、男女老幼、吵吵鬧鬧的煙火之地。
上海,重慶北路。
這日一早,某條弄堂就喧囂起來,鄰居們紛紛從小窗子探出頭,向下面的一行人招呼。
“一大早全家人都出去啦……哦喲,你們家小雪回來啦,一年沒見,越長越漂亮了。”
“是的呀,剛剛接回來……小雪,這是你王阿姨呀!”
“王阿姨!”
“好好,改天來家切飯。”
在一片注視的目光和密密麻麻晾衣桿的掩護下,風塵仆仆的龔雪被家人前呼后擁的領進了一座石庫門。
京城的大雜院雖然也是多戶合住,但房子是獨立的,石庫門卻是一棟整體建筑,這里住著三戶人家,每戶分了兩間房,廚房共用,沒廁所。
都是龔雪父親的同事,相處的還湊合。她一進去,更受到了另兩戶鄰居的熱情招呼,又拉扯了一番才回了自家房間。
小屋里頓時擁擠起來。
龔爸爸年過五十,面容清癯,眼睛頗有神采。
媽媽姓莊,眉眼秀氣,與龔雪頗為相像,之前是機關干部,退休后在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做些協助工作。
龔雪的姥爺叫莊先識,常州人,晚清的小官員,與魯迅同期去日本留學,回來辦了女子師范學校,是常州新式教育的開創者之一。
后來在國民政府教育部工作,日軍侵華期間,莊先識拒絕了南京偽政府的邀請,去做了一位教書匠,建國后,擔任上海文史館的館員,與呂思勉、巴金等人頗為交好。
莊先識在1965年去世,算不得名家,卻也是一位地方賢哲,史料都能查得到。但也正因如此,龔雪的家才被抄,老先生收藏的很多書畫都沒收了。
龔雪有一哥一姐,哥哥在出版社做美術,姐姐在工廠。
下面還有個妹妹,叫龔瑩,后來也當了一名演員,拍過包氏父子濟公等片……
這便是她的家庭情況。
龔雪回來,一家人自有許多思念訴說,說著說著又哭起來,哭著哭著又笑,折騰半天,莊媽媽才起身去做飯。今兒他家給女兒接風,另兩家自不會沒眼力,主動讓出了廚房。
哥哥姐姐都已成家,自立門戶,吃了飯就走了。
龔瑩還小,同爸爸媽媽一起住,龔雪回來,便跟她擠一張床。
……
眨眼到了晚上。
龔雪坐了兩天火車,身心的疲憊完全被回家的喜悅沖散,一點都不累。她靠在床上,借著昏黃的燈光翻看陳奇給自己的文稿。
這個東西很怪,除了詭異的壇子人,還有“聽得見水聲、流得進腦門的流水壁畫”“一點就著的畫中燭火”“可以飛的燒雞”“以手為刀、以畫為面,即飲即食的雞湯面”。
太封建迷信了!
在大陸妥妥的被槍斃五分鐘,但龔雪知道陳奇不做僭越之事,肯定有別的用途。
“姐!”
龔瑩洗漱完進來,撲到床上,龔雪掀開被子把她摟了進去,倆人長的有七八分像,是一對漂亮的姊妹花。
“你看什么呢?呀,這壇子人是什么,怪里怪氣的?”
“我也不懂,一個朋友讓我幫他畫出來。”
“讓你畫你就畫,也不怕被人抓到,那你就慘了!”
“我在部隊都藏著呢,拿回家才畫。”
龔雪放下稿紙,摟著小妹笑道:“我拍廬山戀的時候,這位朋友幫了我大忙,現在求我一點小事,我怎么能不回報?我只怕畫不好,耽誤了他的事,明天請教一下爸爸媽媽吧。”
“嗯……”
龔瑩一臉逗比的打量她,搖頭道:“不一樣,不一樣了。”
“什么不一樣?”
“你跟去年回來不一樣,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你小姑娘懂什么,盡胡說八道。”
“哎喲你就像開花了似的,以前怎么沒見你對誰這么重視過,還請教爸爸媽媽,你要綻放給誰看呀?”
“再說我打你了!”
龔雪忽然惱羞成怒,姊妹倆打鬧起來,嘻嘻哈哈滾作一團。許是聲音大了些,隔壁屋子傳出爸爸的聲音:“小雪,還沒睡呢?”
“嗯,我還不困。”
“伱媽媽也沒睡呢,過來聊會天?”
“……”
龔雪瞪了妹妹一眼,披著衣服走到另一間屋子,爸爸已經起了床,坐在椅子上,莊媽媽伸手笑道:“快來,別凍著了!”
“嘻!”
她在父母面前愈發流露出小女兒的姿態,哧溜鉆了進去,道:“爸爸,你要說什么?”
“你之前給我們寫的那封信,我和你媽媽討論了很久,之所以沒給你回復,就是想等你回來好好聊一聊,畢竟關系到你人生選擇的大事。”
龔爸爸講話文縐縐的,繼續道:“我們家雖然認識上影廠的一些人,也有你張瑞芳阿姨說和,但上影廠人多混雜,不是誰的一言堂,你調職的事情仍屬不易。”
張瑞芳是上影廠的演員,代表作南征北戰李雙雙,也是新中國22大影星。
“主要你沒有拍過上影廠的作品,他們領導對你不了解,不會平白無故的調人進去。你不是說廬山戀很不錯么,今年能上映么?”
莊媽媽問道。
“順利的話,夏天就能上映了。”
“那就這樣,等廬山戀上映了,我們再去托人說說,看能不能把你調進去。如果調不進去,我們建議你選擇北影廠,他們不是很看中你么?”
“可是我想陪在你們身邊!”
龔雪抿了抿嘴。
“傻孩子,你的首要目標是做一個專職演員,你要先進制片廠才行,至于去哪里不重要。等你進了北影廠,時間就會靈活很多,有戲的時候拍戲,沒戲的時候就回來看看我們,也是一樣的。”
不得不說,爸爸媽媽還是很通透的。進了廠,才能進了電影圈子,有了臺階,才能往上走。
龔雪之前認死理兒,一心想回來,此刻聽了也覺得有番道理,遂道:“嗯,我聽您倆的,能去哪個就去哪個,我春節回去就能給廬山戀配音了。”
“那好,到時候上映了千萬告訴我們!”
莊媽媽揉了揉她的頭,又說了一會小話,龔雪才回到了自己房間。
龔瑩已經睡著了,她輕手輕腳的上了床,腦中思緒煩亂,最后化簡成一個念頭:先把畫畫好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