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眨眼入了冬。
北方的冬天是分層次的,華北這一片還好,過了關到遼寧就有些冷了,到吉林冬季氣息更明顯,再往黑龍江和內蒙那邊去,尤其是這個年代,簡直天寒地凍。
這日一大早,龔雪從筒子樓的床上醒了過來。
她穿了一件長袖秋衣,一件小背心,肚皮還感覺有些涼涼的,筒子樓里沒暖氣,冬天主要靠一身正氣。
其實北影廠也是有暖氣的,不過是在主樓和攝影棚里,特別攝影棚,比如冬天拍夏天的戲,沒暖氣演員能凍死……
她爬起來趕緊穿襪子,穿衣褲,當身上變得厚實,心里才有了底,跟著彎腰,從床下拽出一個痰盂來,可能正是著了涼,昨晚上才起了夜。
龔雪推門出去,到了公共廁所,外面排了五個人,都在等著倒尿盆,或者上廁所。一個上年紀的女同事回頭,眼睛一亮,招呼道:
“小龔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剛到!”
“你這次得去了幾個月吧?好家伙,真是咱們廠的大紅人,香港說去就去!”
“龔雪姐,香港好不好玩?聽說那邊可有錢了,滿街高樓大廈和小汽車,還有大鼻子老外呢!”
“喲,小龔也排隊呀?”
“雪姐,你站我這吧,沒事沒事,我倆換一下……”
她的出現讓廁所外面熱鬧起來,雖然這不是什么好地方。有陰陽怪氣的,有刻意討好的,若在以往她只做沒聽見,這會卻在心里泛起了漣漪。
龔雪沒推拒,換到了一個小姑娘的前面,先進了廁所。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臭味撲鼻而來。
她好像第一次吃了榴蓮的感覺,隱隱有些作嘔,快速的解決干凈,逃也似的跑出來,又打了熱水回去,洗洗臉,洗洗手,擺弄那些進口的瓶瓶罐罐,仔細護理著皮膚。
而她照著鏡子,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唉!”
隨即又有些難過,她知道自己已經被資本主義的生活腐蝕了。
“難怪戇戇喜歡去香港,住大屋子,用熱水器,用抽水馬桶,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我也同樣抵擋不住啊。”
“咚咚咚!”
“小龔在么?”
敲門聲傳來,她過去開門,是左邊的鄰居,那位廠里的服裝師。
“張老師早!”
“小龔啊,昨天聽到你回來,太晚了沒打擾你,今兒來看看,你還好啊?”
“都好著呢,勞您惦記……剛好您來了,我帶了點東西給您。”
龔雪笑著回身,從一個紙袋里摸出個小包裝盒——這是在香港爛大街的小紀念品,遞過去道:“在香港買的,不值什么錢,您別嫌棄。”
“哎呦,這這這怎么好意思呢!”
“沒事,您收著……那小兩口在家吧?”
說的是右邊的鄰居,經常讓她聽窗根的那對小夫妻。
“別提了,前陣子搬走了!”
“怎么搬走了?”
“那個男的啊,利用職務之便哄騙人家小姑娘,說給人家安排戲,也沒睡覺呢,大概在摟摟抱抱的階段吧,被人家長輩發現了,直接揪到派出所,廠里也把他開除了。
他愛人丟不起這臉,就回娘家了。”
“那男同志看著挺正經的,怎么干出這種事呢?”
“誰說不是呢?現在社會風氣亂著呢,男男女女搞破鞋的一大堆,有家庭的沒家庭的都亂搞,還有地痞流氓欺負女同志的,像什么樣子……我看啊,中央早晚得整治整治!”“行了,我走了,謝謝你的禮物啊!”
張老師說完走了。
龔雪關上門,繼續抹臉,進口的護膚品,涂在臉上薄薄的一層,讓她本來就不錯的皮膚更加白嫩有彈性,而她的閱歷與沉穩,又增添了幾分溫婉成熟的韻味。
這正是一個女人最好的時候。
她抹著抹著,手指漸漸緩下來,看著鏡子里的人發怔。
她回來時路過上海,回了趟家,告訴了爸爸媽媽,但爸媽不太確定,因為哥哥姐姐還在上海,過年也得團圓。而從私心上,她強烈的希望爸媽能來。
“我不在香港,他不知又有幾個女鄰居。”
“我這算什么,搞破鞋么?”
龔雪想著,忽然有點委屈,趕緊又洗了把臉,將情緒憋了回去。
她面對陳奇一直都很自卑,即便近年隨著事業的成功,內心強大了不少,施楠生和石慧都讓她主動逼一逼,可她又不知怎么說。
“戇戇啊,你到底怎么想的……”
自己坐了一會,平復了一下。
又翻出一個熱水袋來,準備晚上用,然后套了一件厚外套,白色的毛線帽子,里面帶絨的小靴子,依舊很美的出了門。
外面,還是鍋碗瓢盆各種雜物堆積的走廊,光線昏暗,顯得愈發陰冷。
昨天回來的晚,沒仔細看,這會一瞧,右邊鄰居的門果然上鎖了,里面安安靜靜,一個家庭就這樣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