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大學,教師公寓。
“坐,喝水。”
朱雄英再次來到了姜老師的公寓里拜訪,上次那本英國工業革命史他已經看的七七八八了,但是由于天生就不是學文科的料,所以看的有些頭疼。
不過,最近看的資料多,他倒是對明史多了一些興趣。
而朱雄英始終有一個疑問,那就是他還是不太理解“內卷制度”為什么會形成。
聽到這個疑問后,姜老師倒是也不困擾,他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反問道:“知道內卷這個詞是怎么來的嗎?”
朱雄英搖了搖頭。
“內卷的英文也就是involution,德國哲學家康德翻譯的時候都沒有對應的詞,是康德自己發明了一個,后來是黃宗智教授把內卷這個詞引入到了中國......黃教授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學者,研究明清以來社會史和經濟史的,說實話,跟這些專家比我的明史造詣很一般,給你們講講選修課還行,登不得大雅之堂。”
姜星火去臥室的書架里拿了四本書出來,法典、習俗、與司法實踐:清代與民國的比較清代的法律、社會、與文化:民法的表達與實踐長江三角洲的小農家庭與鄉村發展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然后把其中的最后一本遞給了朱雄英。
“這本書1985年出版,內卷這個詞就是這么第一次出現在國內的,這本書里的內卷,指的是黃教授根據對華北農村經濟的考察,發現了人多地少繼而造成‘過密化增長’的現象,也就是邊際效應規律在土地上的體現......因為畝產量與投入人口的正比例不夠高,所以在土地里干活的人越多,平均到每個人身上就會越窮。”
“當然了,對于我們這代人來說,出路足夠多,已經不需要通過田里刨食的方法來討生活了,干什么不是干呢?但這個名詞雖然是現代才出現的,可能夠精準描述的時期卻包括了很多古代的朝代,譬如唐宋元明清等朝,甚至往前也皆是如此。”
“說白了之所以會出現內卷,就是古代社會制度設計的問題,皇帝-士大夫-農民的三層金字塔結構,是以耕地為基礎的,所以就不能讓這些古代百姓有太多的出路,甚至像是明朝的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把元朝出現過的戶制借鑒過來,直接給每個人的職業都規定好了,把全國的戶籍分為四種,也就是民戶軍戶匠戶灶戶......當然了,在張居正改革以后,實行一條鞭法,完成了賦稅貨幣化,這些死板的戶制也就徹底崩解了,因為在那以后,不管你是什么戶,都只需要給衙門交夠等價于徭役和稅糧的白銀,就算是完成了納稅了,其他朝廷基本不管。”
朱雄英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問道:“那姜老師您說,假如大明不亡在小冰河期引起的天災人禍,也就是內有流寇、外有后金的困境,而是繼續延續張居正改革,能擺脫內卷嗎?”
“擺脫不了,張居正當然厲害,但究其本質還是大修大補,沒有將大明引到一條新路上去。”
姜星火喝了口茶水,直接給了他結論:“古代封建王朝,很多英明的統治者,都能意識到人地矛盾會導致王朝走向滅亡,但問題就在于,幾乎所有統治者都對于人地矛盾引發的內卷現象沒有明確的認知,而且,他們雖然不明白在社會層面內卷的本質是什么,但他們卻會本能地抗拒著改變內卷。”
姜星火笑了笑,說道:“你查查1973年公布的美國著名生態學家約翰·卡爾霍恩博士所進行的‘25號宇宙’實驗是怎么回事。”
朱雄英打開手機瀏覽器查了起來。
這是上世紀一個很有名的實驗,但雖然實驗最初的目的是研究生態學,可實際上反映的卻是社會學的問題。
一開始,約翰·卡爾霍恩將名為“25號宇宙”的實驗空間分為16個扇形區域,每個區域包含256個巢穴,每個巢穴可以容納15只老鼠,整個空間可以容納3840只老鼠,而提供的水資源可以滿足6144只老鼠的需求,食物更是要多少有多少。
最早的“25號宇宙”只有4只公鼠和4只母鼠,經過了最早幾天的爭斗后,這些老鼠初步確定了各自在鼠群中的地位,隨后由于沒有威脅且食水充足,這些老鼠開始了瘋狂繁衍,整個鼠群數量以指數級開始增長。
在實驗的第100天,鼠群數量達到了2200只,雖然“25號宇宙”還沒有飽和,但實際上由于最強壯的老鼠們占據了最舒服的位置,剩下的老鼠們只能擠在角落里,新生的小老鼠成為了“25號宇宙”的邊緣者,開始每天除了躺著睡覺就是躺著睡覺......之所以不去繁衍,是因為鼠群中更早出生的強壯雄鼠占據了更多的雌鼠,新生的小老鼠很難爭搶,而這些強壯雄鼠的繁衍本能卻顯著降低。
于是,到了第315天,鼠群數量開始急劇下降,老鼠們的繁殖率降低,幼鼠的存活率也大幅度下降;在第560天,鼠群的數量幾乎歸零,只剩下幾只孤零零的老鼠。
朱雄英有些費解:“這些鼠群明明有足夠的水源和食物,為什么還是會內卷?”
姜星火敲了敲桌面,說道:“因為在社會層面,內卷的本質從來都不是爭奪食物、水源、配偶、財富......這些只是表象,放眼到社會層面,內卷的真正本質,是爭奪支配權。”
“試圖走出內卷困境主要有兩種誘因,一種是環境危機引發的內生動力,這種往往出現在島國身上,譬如價格革命后的英國,黑船事件后的日本;另一種則是擁有支配權的群體或個人,對外界環境產生了探索欲,繼而帶領整個群體試圖走出內卷,譬如沙俄的彼得大帝,當然,這種情況很少見,因為擁有支配權的群體或個人基本上是不會主動改變這一切的,而且改變很大概率不會成功。”
“所以,才有王朝周期律這個說法,有興趣你可以去詳細了解一下,網上都有,我就不給你細講了。”
朱雄英點了點頭,此時的他其實并沒有意識到,這次談話對他未來的深遠影響。
“噢對了,姜老師,還有一件事情想問問您。”
“你說。”
朱雄英從包里掏出了那張他塑封起來的“1995年江南省理論物理學大會”的照片遞給了姜星火,問道:“姜老師,這上面有沒有咱們學校的老師?”
“1995年的照片?那時候的老師估計都退休了。”
姜星火坐在沙發上,用右手手指捏著照片沉吟了片刻,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搜尋著。
忽然,他指著第二排中間靠右的一個人說道。
“哎,這看著挺像老趙的啊,就是上次你來這里見到的那位,跟我下棋的物理學院趙院長。”
“真的嗎?”朱雄英有些驚喜,他沒想到沒報多大期望的隨口一問,竟然真有線索,不過照片上的人卻是頭發濃密的,跟已經地中海的趙院長差別很大,再加上朱雄英與趙院長也只是一面之緣,所以壓根就沒認出來。
姜星火又認真端詳了片刻,很肯定地說道:“就這眉眼和臉型,八九不離十。”
“那姜老師您有趙院長電話嗎?”
姜星火想了想說道:“手機號不太方便給你,我把他辦公室電話給你吧,然后我會微信跟他說一下這件事的,到時候上班時間能打通你就去辦公室找他,在主樓的708室。”
“好,謝謝姜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