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謝玄衣回了府邸。
黃素早已等在院中。
“雖說你是蓮花峰主。”
謝玄衣推門之前,便感應到了那股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凜冽劍氣。
他有些無奈地嘆了一聲,認真問道:“但畢竟這間府邸是給我的……哪怕只是暫住,進來之前,你也應該敲門。”
“我敲門了,她開的門。”
不出所料,黃素就在庭院中。
但意料之外的是……姜凰已經醒了。
小姑娘的面容很是憔悴,小臉煞白,坐在輪椅上,整個人顯得病懨懨的,看起來很是惹人可憐。
“她是你撿到的?”
黃素推著輪椅,帶著小姑娘在庭院里走走停停,此刻正停在樹下,姜凰一片一片數著落葉。
“……怎么?”
謝玄衣動作如常,一邊合門,一邊觀察著黃素的神色。
這位嫉惡如仇的蓮花峰主,臉上并沒有怒意,眼中也沒有凌厲之色,望向姜凰之時,反而流露出些許憐惜。
或許是撿之一字,觸動到了她過往的某段記憶。
“沒什么。”
黃素搖搖頭,輕聲說道:“我剛剛用神念檢查了一下,她天生體弱,神魂似乎受到了損傷,這是先天之傷,幾乎無法根治,除此以外……”
謝玄衣合門動作微微停滯了一下。
“除此以外?”
“除此以外,我似乎還感覺到了一股蓬勃生機,在她丹田位置醞釀,擴散。”
黃素有些困惑地望著謝真,道:“這是你的手段?你治得了神魂之傷?”
謝玄衣短暫沉默了數息,提起來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他知道姜凰將神魂一裂為二,是極天才的想法,不僅能夠對抗九死禁,還可以屏蔽天機。
但此地畢竟是大穗劍宮。
十年不見。
些許就有某些奇人異士,能夠覺察端倪。
不過此刻,謝玄衣卻是徹底放下心來。
正如自己所料,這裂魂之術,將主神魂以及妖氣藏匿到極深之處。
既然黃素沒有察覺,那么絕大多數陰神境,便都不會有所察覺!
“這自然……不是我的手段。”
謝玄衣坐了下來,沒有絲毫猶豫地說道:“全都仰仗書樓那位先生出手。”
“也是。”
黃素瞥了眼謝真,淡淡道:“我看這也不像是你能有的手段。不過陳鏡玄真是比我想象中還要厲害啊。”
“畢竟是先生。”謝玄衣一笑置之。
“伱們的事情,先前她都對我說了。”
話鋒一轉,黃素誠懇說道:“謝真,我卻是沒想到,你生有如此一顆慈悲普渡的菩薩心腸。”
謝玄衣神色微微僵硬了一下。
他望向輪椅上的小姑娘。
后者很是配合的,弱弱的喊了一聲兄長。
黃素感慨道:“如此世道,你能照顧好自己,便殊為不易,將她養育長大,更是千難萬難……”
等等,養育長大?
謝玄衣揉了揉眉心……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姜凰到底說了什么?
“劍宮收徒,不帶家眷,但也有例外。”
黃素認真說道:“等到諸事落定,我會向諸師兄說明,將她留在劍宮……你不必擔心壞了規矩,若是能解神魂之疾,她的天資應不會差。”
“退一萬步,即便只是外宗弟子,至少也能留在蓮花峰下。”
“如若順利,過些時日,我便會以山主之名,帶她前去玉屏峰,借著神物洗劍池,看看能不能替她治好神傷。”
謝玄衣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雖然不知道姜凰說了什么,但目前來看……效果似乎不錯。
“舍妹體弱,有勞山主費心。”
謝玄衣輕嘆一聲,上前接過輪椅扶手,“不過現在時候不早了,她該休息了。”
“……我才剛醒呢。”
小家伙小聲咕噥抗議,她望著黃素,眼中滿是不舍。
剛剛的相處。
她感受到了黃素身上的浩然劍氣。
這股劍氣,對敵萬般肅殺,對友則是猶如春光和風。
“你兄長說的不錯,神魂有疾,應該多睡一會。”
黃素蹲下身子,拍了拍姜凰腦袋,柔聲道:“好好休息吧。”
將姜凰送去里屋。
謝玄衣去而復返,重新回到黃素面前。
“山主大人,這次前來,想必另有話說吧?”
謝真知道,黃素的性格直來直往,從不藏掖。
既然來自己府邸,多半是已經找過司齊——
“昨天后半夜,我找司齊喝了一場……你的情報沒錯,當年師兄逃亡前,司齊替他送過信。”
果然。
黃素大大方方坐了下來,將昨夜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出。
說完之后,她取出一枚玉簡,放在桌上。
“這是?”
謝玄衣默默聽完,此刻皺眉看著玉簡。
“這是司齊從江寧到大穗的全部卷宗,以神魂之力記錄在案,十年過去,依舊有‘影像留存’。”
黃素平靜道:“此玉簡,可以證明,他昨夜對我說的話,皆是肺腑之言。”
謝玄衣猶豫一下,拿起玉簡。
神念一掃而過。
玉簡之內的影像,視線顛簸。
從江寧曠野而起,到大穗山門而終,印證了司齊酒后所說的那段“故事”。
的確無誤。
“司齊將信送到之后,將此信內容,告知了蓮花峰眾人。”
黃素緩緩道:“知情者倒也不多,除卻司齊,便只有小舂山周至仁,玉屏峰姜妙音,以及金鰲峰祁烈……再加上通天掌律。”
“當然,還要加上現在的你我。”
時隔十年。
這封秘信的內容,其實也沒什么保密的意義了。
“通天掌律?”
謝玄衣低眉念了一句。
秘信送出之時,他曾叮囑過,不要外傳。
“不錯,祁烈將信中內容,告知了掌律。”
黃素平靜道:“所以我今日又去了一趟金鰲峰。”
“據我所知。”
謝玄衣緩緩抬頭,道:“大穗劍宮掌律,尋常不見外人。”
“可我是蓮花峰主,不是外人。”黃素道。
“也是。”
謝玄衣怔了怔,雖口頭這么說著,但卻下意識搖了搖頭。
當年他和通天掌律,關系很差……
幾次登門,都被拒絕。
而原因正是,他是蓮花峰主。
不過想來,通天掌律針對的也并非蓮花峰主,只不過是當年意氣風發的自己。
謝玄衣笑著問道:“然后呢?”
“然后……我被拒絕了。”
黃素神色略微有些難看,她停頓一下,而后認真嚴肅地說道:“不過你不必擔心,查案之事,我是認真的,既然說了要查個水落石出,那么便一定說到做到,今日掌律不見我,明日我還會再去!”
這番話說完,整個庭院都寂靜了片刻。
謝玄衣神色有些復雜。
他看著黃素,像是看著當年的自己。
他大概明白通天掌律不見黃素的原因了。
無論是行事風格,還是為人理念,她和當年的自己,都實在太像。
兩人對視片刻之后。
黃素忽然開口:“其實,今日還有一事。”
謝玄衣也恰好同時出口:“其實,我有一事想說。”
兩句話同時說出,讓庭院再次陷入寂靜。
謝玄衣抬了抬手,示意黃素先說。
“今日去金鰲峰,雖未見到掌律,但卻見到了祁烈。”
黃素沉聲說道:“如果不出意外,他會是劍宮下一任的金鰲峰山主,接掌掌律之位,此次劍氣大典,便是由他擔任主考。”
“這是好事。”
謝玄衣淡淡道:“先生曾說,祁烈為人剛正,應坐掌律之位,如今擔任主考,想來大典不會有人‘徇私舞弊’。”
“這不是好事。”
黃素看著謝玄衣,認真道:“因為你手上拿著的這塊玉牌,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徇私’的產物。”
謝玄衣啞口無言。
“有人舉報了你,未經大比,便拿了玉牌。”
黃素頭疼說道:“祁烈師兄擔任主考,決不能容忍‘徇私’之事,他要求我務必給他一個說法,要么收回玉牌,要么解釋清楚,為何提前發放玉牌。”
“舉報?誰這么閑?”
從未經歷過這些事情的謝玄衣,此刻忍不住笑了:“這才第一日,劍氣測試還未結束……舉報我,對他有什么好處?”
“從踏入山門的那一刻起,便有無數眼睛在等著你了。”
黃素嘆了一聲。
“按照規矩,這塊玉牌給的沒有問題……畢竟你是玄衣師兄的弟子,可這身份,讓我怎么開口?”
其實從黃素開口的那一刻起。
謝玄衣便明白了她的難處。
在黃素看來,自己與她相認,乃是懷揣莫大信任,鼓起勇氣,畢竟“謝真”在此之前,只是一介書樓暗子,亂世浮沉,殊為不易。
這身份,就算揭曉,也該由自己揭曉。
一旦現在亮明底牌,這案還怎么查下去?
“山主大人,不必說了,我都明白。”
謝玄衣低聲一笑。
他將玉牌取了出來,緩緩摩挲片刻,眼神停留在玉牌上的蓮花刻紋之上。
“若是解釋不清這枚玉牌的來歷,那便要交付回去,是吧?”
謝玄衣將玉牌放在桌前。
黃素神色無奈,她好奇問道:“金鰲峰的人,或許很快就會登門,你準備如何?”
“自然是收好玉牌,這是蓮花峰給我的,合乎規矩,我不會讓它被任何人收走。”
謝玄衣緩緩將手掌,壓在玉牌之上。
“蓮花玉牌我要。”
“這間府邸,我也要。”
“雖然我不在乎劍氣大比的名次,但我在乎……師尊的名聲,以及玄水洞天的歸屬。但凡是想要插手此事之人,我都不會讓,但凡屬于當年‘謝玄衣’的,我也全部都要拿回。”
黃素怔怔看著眼前少年。
雖然這謝真相貌平平,與師兄當年所差甚遠,而且氣勢內斂平穩,遠不如師兄當年霸氣。
可這一刻,她卻仿佛在謝真身上,看到了當年的師兄。
這是自己的錯覺么?
亦或者說,這就是親傳弟子的證明?
“正好。”
謝玄衣笑了笑,道:“在金鰲峰那些人來之前,我也有一事想對山主說……關于‘查案’之事。”
黃素連忙回過神來,她正襟危坐,靜候下文。
“我想,查案之事,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山主無需再去拜訪掌律,也無需再去金鰲峰。”
這短短的一句話,讓黃素再次怔住。
“今日我去了藏書閣。”
謝玄衣一字一句,道:“關于當年之案的‘真相’……我心中大概已經有了答案。”